话说,玲珑自宫中出来,便有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外,驾马之人长得极为憨厚老实,见玲珑后,便传了辛佐尧之话,玲珑这才上了马车,到了城外,马车一停,那驾马之人道:“姬小姐,主子只让我送您到此。”
玲珑一愣,下了马车,便又见一金丝楠木做蓬,云锦做帘的马车缓缓而来,玲珑瞧去,见那玄铁的车辕上缀满宝石,两匹赤血宝马迈着整齐的步伐,而赶车之人则头戴斗笠,身穿黑色儒衫,幸是在郊外,若是在都城内,还不知引得多少人围观,怕是寸步都难移。
马车停在玲珑面前,那人哑着嗓子道:“主子命奴才接小姐去清虚阁。”
玲珑莫名觉得耳熟,想了一会子,才想起。
原是那年她同辛佐尧刚定下协议没多久,有一日到她这屋,略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回茶,道:“我原想着此事也不好交予他人之手,若要你来,最属合适了。”
他那时说的,便是这清虚阁的设计。
如今三年已过,一晃犹若隔世。而昨日之前的一切,都已化作再不可及的曾经。
无法延续,只能回忆的曾经了。
马车渐渐驶入山中,这上山之路已被铺平,一路来虽是郊外,可马车内的那杯茶水却一滴都未曾溅出。
若搁在平时,玲珑定会感慨一番。
可现下,她却只木然的瞧着那杯茶水,脑中翻涌着这些年来的云烟往事。
她想过很多种结局。
自己这般狼狈的离开,也曾在她无数的幻想中,多次出现。
可是究其原因,她想过很多,可时至今日,现实却未曾给她一个答案。
这些年来,自己心心念念的结局,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感情,原是脆弱至一夜崩塌。
她轻叹,车却突然停下,只听一女声道:“姑娘,到了,可容奴婢为姑娘打帘儿?”那声音宛若银铃清脆悦耳,却也不失温柔,听得让人心中极其舒服。
玲珑回过神来,自己微微倾身,将帘子打了起来,淡淡道:“麻烦了。”
帘子打起,玲珑向外瞧去,那女子面貌生的也极为清秀,脸上粉黛未施,穿着一身粉色长裙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嫣然而笑,只觉明媚舒服。
“姑娘,请。”出了帘子,一旁又有一穿着粉裙貌美的女子抱来一玉阶,搁在了马车下,她二人伸臂于玉阶两侧以作扶手,玲珑瞧着她二人,不由一叹,辛佐尧这厮,果真是皇家子弟,最是知道享受为何。
她二人见玲珑目光微有慌神,她二人也不抽回自己手,只静静的站着,只不过那名引她下马的女子在旁道:“姑娘里面请。”
说着,便又有四名穿着相同衣裙的女子分别站于门后,缓缓的将铁门敞开。
玲珑下了马,里面便又有一名穿着水色衣裙的女子浅笑着走了过来,她站于门旁,微微俯身,指引道:“姑娘还请这边。”
玲珑便随着她走了进去,目光瞧向那泉水池,又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顺着山风飘来。
“倒还真是用了酒。”她冷淡一笑,。
当时辛佐尧只说,要前所未有,玲珑便同他讲起酒泉。
未曾想到他却真的用了。
向前又走了段路,那婢女微微偏身笑道:“姑娘这边请,小心路滑。”
玲珑微微一笑,看向脚下,只见一大片光滑的琉璃铺就此路,透过透明的琉璃,甚至还看得清在里面游弋的锦鲤,她瞧去,在一步之远有一鱼池,鱼池连接至此,走在此仿若走于水上。
她未曾想到这清虚阁竟是引了她这般多的提议,而仅仅两年的光景,便建成至此这般。
婢女引着她进了顶楼,顶楼本是玲珑设计存放货物之所,可辛佐尧却将此改换了作为她的闺房。
进了屋,玲珑才看到,原来辛佐尧早已在此等候。
“这些日子你先住这儿,你这一出宫,影卫们打发了三批前来刺杀的刺客了,还有些跟着,等年后,再回城里,我帮你想个法儿,使一金蝉月兑壳,待清净了,我再带你去见见你母亲。”见她进来,辛佐尧示意婢女阖上房门,自个儿则懒洋洋的半躺在摇椅中,慢悠悠的说道。
玲珑知晓自己若是能光明正大的走在路上,也唯有这法子,于是便应了一声,她站在窗边,瞧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都城,还有那已化作一点的宫宇,在那里,九年的时间,她用倾尽了一颗心,末了,离了,这心,却只剩下一副空壳,只来维系着生命的苟延残喘。
玲珑眼眶微红,只呆呆的站在那窗边。
山风本盛,辛佐尧为她披上一银鼠毛大氅,她收回那痴痴的目光,掩了窗,看向他,沉着且淡漠的说道:“辛佐尧,当我这颗棋子起了微末之用时,若赢,你放我们母女离开,若不测,我此性命也无需扰君忧,可我要你允诺,让我母亲和女乃娘此一生安好。”
辛佐尧手握玉扇,轻笑:“有何不可?”
转眼年末,辛佐尧派人来送了烟花爆竹,她站在顶楼,瞧着影卫放开的烟花,在冬日黢黑的山里,格外明亮。
子时,便有婢女送来了一盘热腾腾的饺子,白胖胖的饺子搁在翠玉盘中,煞是好看,玲珑吃了两颗,是冬笋白菜馅儿的,混着些鲍鱼碎,那白菜是先用鸡汤炖烂了的,尝着倒也好吃,只可惜了她却没什么胃口。
过往的年月,尽管她在宫中,身旁并无亲人,可辛天佑却陪伴在她身旁,让她不至孤单。
而如今,都城的烟花也此起绽开,她一个人吃着饺子,看着烟花。
“新年好。”她说出这句话,却不知对谁而说。
那鲜美的饺子入月复,却混上了喉间的酸涩。
又是一年呵。
这夜,宫宴结束,辛天佑多喝了几杯,想平素里,有子骞在他身旁劝酒,见他多喝了,便埋怨着不理他,便是不得已喝多了,她也会整夜的为他端茶倒水,喂他喝下解酒的汤药,也不知她哪来的法子,那解酒药倒也酸酸甜甜的好喝。
小宇子给他宽衣解带,辛天佑乏累的躺在床上,他端来了一晚褐色的解酒药,药味浓郁,辛天佑伸手将那药打翻在地,便翻身睡去。
可惜,子骞,为何你是男子。
白驹过隙,又一年。
这一年可是热闹。
年初之时,姬家六公子在出城踏春之际,遇了一帮劫匪,遭了害。
当姬府将这六公子接回府时,身上的满是血,人也没了气。
姬府三日后便摆了灵堂。
京兆尹两日后便查到那群劫匪在远郊的一处山头上,姬将军亲点兵士两千去剿灭匪窝。
据说,姬公子出殡那日,来了好些王公大臣,甚至连宫内的圣上都有旨安抚。而宫内的六皇子甚至亲自前来,据说,站在那棺椁前,看着姬公子血色全无的脸,发了一个时辰的呆,然后像疯了般拉着姬公子早已没了温度的手在找些什么,末了,眼眶红了,只说了一句,为什么没了,为什么没了…
这姬六公子自小便进了宫给六皇子侍读,两人极为亲厚,据说,六皇子回了宫后,大病了一场,这人本就不太爱说话,现下却更不爱说话了,甚至性子都变了。
玲珑站在清虚阁顶楼,辛佐尧坐在她身旁,轻笑着听影卫禀报这一段,玲珑脸色不变,而辛佐尧则兴味盎然的偏头笑问:“你可知他在找什么?”
玲珑素手微掩在袖中,她轻模着那串菩提子手串,温热的触感自指尖传出,她沉默了良久,模糊的喃道:“谁又知道呢。”
辛佐尧瞧着她素白的侧颜,轻叹:“怎的又瘦了。”
这烟色的儒衫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以往她那还有些女乃胖的小脸如今早已不见。
而那双轻灵的眼眸,现下却一片死寂。
玲珑将那手串带回了手腕,缓缓轻笑:“不好看么?如今的我。”
辛佐尧无奈的轻摇了摇头:“宫中粉黛三千,敌不过你一颦一笑。”
她回头,逆光而站,那双清透的眼眸盈盈中闪着光芒,她仍是一身男装,可那小巧的脸颊却极易泄露她的性别,再瞧去,那粉若樱花的唇瓣微抿,透着一股子坚毅,可娇媚之态却自然流出。
流年韶华,唯此一抹惊艳岁月。
辛佐尧一瞬间有些呆去,少顷,他低头掩饰下这尴尬一刻。
他早些年就该看出,她有成为祸水的资本。
只不过他被她的聪慧迷了眼,却罔顾了她以吃撑胖自己身子来掩饰自己女儿容的居心。
“芙蓉不及美人妆。”他喟叹。
玲珑眼睫轻眨,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层阴影,她懒懒的坐回软榻,斜依在大背枕上,翻起了书。
辛天佑魔怔般回了宫,他站在玲珑曾住的那屋外,那屋门紧阖,自打她离开,这屋的物件儿都依他扔去,自此,这屋便再未开启。
那一面,却成诀别。
“一别之后,君不见,故人离泪。”他低哑着嗓音轻喃,然后用力的推开了房门,小宇子跟在他身后,这红木门一推,屋里的尘土纷扬散开,小宇子忙道:“主子,让奴才打扫了您再进来吧。”
辛天佑无力的摆了摆手,他的洁癖在此一刻荡然无存,他坐在她平时最爱依靠的那张软榻上,半阖着眼眸,想着年岁之久的事儿。
小宇子垂手站在一旁。
辛天佑却突然开口道:“这屋的东西现在都搁哪儿了?”
小宇子一怔,小心的回道:“主子,不是说扔了么?”
辛天佑浑身一颤,却又回神苦笑道:“是呵,是我下的命令,是我下的…”他迷迷糊糊的说了好些这种话,过了一会儿,这声歇了,却又听他低声问道:“那里面可有一串菩提子手串,就是当时我亲自刻的那串?”
小宇子一听,顿时跪了下来,回道:“主子,奴才该死,当时扔的匆忙,也没顾这许多…”
辛天佑胸口一窒,却并未多说什么,良久,他扶着那小几起了身,缓缓走了出去。
他站在院子里,问道:“那日,她吐得血,是在哪儿?”
小宇子脸色一白,低了声道:“回主子,奴才已派人清干净了。”
辛天佑在这院子里走了一圈,眼角微微泛起了酸,小宇子听他末了说了一句:“倒真是干净了,干净了…”
子骞,那日是我迷了心,那些人,怎能和你相比。
是我作践了你,如今,这心,也活该这般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