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书院,希夷园。
其名取自《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目送征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蝎玄。”萧月白坐在栖真亭中,膝头横放一张古琴,信手而弹,随意漫吟。
萧月白叹息:“自稽康殁后,广陵散便已失佚,世久不闻矣……”
“莫非萧司业会广陵散?”有弟子好奇。
这日,萧月白冠,长发披散,静静在风中游动,颇得魏晋风流。“斯人已逝,广陵散不绝亦绝矣。”他仿佛化作数百年前的名士,身姿巍峨如青松。
“广陵散只是稽康的广陵散。不知我能否有幸听得诸位自己的曲子?”
众人对萧月白这种与众不同的教学方式已经见惯不惊了。书院里每位老师都各有特色,或许这就是书院与别处的区别吧。可一想到又要受某些人的摧残,有弟子唉声叹气,有弟子淡定塞耳。
小安做了个鬼脸,对身边同窗苦大仇深的表情视而不见。他的琴声简直就是不成曲调,且杂乱无章,听得人头大如斗。那种磨耳噪音之中,又隐隐浮动了丝丝缕缕的哀戚。倏尔,一声裂帛,琴弦已断。
一时俱静。萧月白身法极快,眨眼就立在小安身边,淡淡然问道:“可有受伤?”
亮亮小爪子,小安仰头,露出清秀稚女敕的小脸,上面带着一分愉悦。“萧司业,你是在关心弟子吗?”他眨巴着眼睛,因脸小,眼睛就显得更大了。
被那样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萧月白微微晕眩。面前这人,分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也不似那人,为何总令他恍惚看成是那人。
“继续。”萧月白心神一定,吩咐道。
周围琴声又四起。苏泠有些心不在焉,回想着方才无意间注意到弦断之前小安的指法,左手勾羽,右手平徵,宫商同行,后拨文武。看上去不像是不通音律之人啊……莫非这小安也是隐瞒了一些事?
察觉到有人的视线长久地停在自己身上,小安回眸望向苏泠,薄唇一勾,妩媚而清嘉。
学完琴艺,又是武修。
映心池边,垂杨绿柳,仙气缭绕。
谢风清悠闲地伫立池边,腰畔佩着一柄通体纯黑、浑然无迹的长剑。♀
弟子们正手执木剑,两人一组的过招。
“谢司业为何在水边站了那么许久?”过招的当儿上翎嬛悄悄问。
筱芸不费吹灰之力地接下一剑,也疑惑着皱眉。
不远处有人幽幽来了句:“像他这样的自负之人,十有**是临水自照,顾影徘徊咯。”
此言真是一语中的,几个女孩子向说话的人投去崇拜的目光。原来是谢笙歌。她是中途才加入新弟子行列的。
苏泠忍俊不禁,阿笙还真不给她家老爹面子。
“谢司业没准是在参悟什么新剑法呢?他多么厉害潇洒啊……”一听这话,谢风清的忠实拥护者就不高兴了。
谢笙歌郁闷道:“自大和长相似乎没什么干系吧……”
“谢司业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气,”锦燃冷不丁冒出来,见众人一副古怪的表情,微恼,“我是说真的,不信你们看他的剑。如果我没猜错,想必那就是传说中的湛泸了。”
“湛泸?很厉害吗?”小安探头探脑地问。
锦燃作势要撵人。“我们女孩家说话,你来凑什么热闹?快回你那边去!”
小安表示没听到故事,不肯走人。
锦燃被缠得受不了,才不耐烦地说:“要听故事是吧,小泠你来说说吧……”她满怀期待地望着苏泠。
苏泠也没料到锦燃会来这么一出,心里暗暗吐血,平日给同舍的姐妹们故事说多了,这时候居然就顺势把她推出来了。幸好,她闲来无事就爱看点杂书,说个小故事也不至于难倒她。
“我也只是略知一二。”苏泠回想了一下,就开始讲述,“你们应该听说过欧冶子吧?千年前奠下第一铸剑师。传说他当年于湛泸山麓之尤胜且绝之地设炉铸剑。当时,赤谨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洒扫,雷公击劈,蛟龙捧炉,天帝装炭,盖三年于此而剑成。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号,越王神之。据说,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原来湛泸这么大有来头啊。可是浩然正气这一词,我觉得委实与谢司业不大相符。♀反而萧司业要正经得多。”听完故事有人发表感慨。
“何处不符?谢司业之风姿,不懂就别妄加评判。”谢派和萧派的口舌大战再度拉开序幕……
苏泠默默地从人群中退出,躲到了树荫下,以防“误伤”。
“停!”不见谢风清使力,人却瞬间飘至。他双臂环胸,笔直的发线墨色更浓,就随意洒月兑地一站,抬手点了十来个人,懒懒道:“你们还算有点学剑的样子,其余人等还是自行挑选其他兵器吧。”
能得当今剑术第一的谢风清的青眼,这就意味着或许能得其真传——流雪回风剑。被点中的弟子大多面有喜色,只有筱芸、锦燃、禤翎郁、孔烁远四人颇有宠辱不惊的样子。
“今次就到这里,散了吧。”谢风清打了个呵欠,对弟子们吩咐。
大家作鸟兽散。谢风清经过苏泠身边时,突然一声冷笑,阴阳怪气地说:“像你这样没半分习武天分的,还是趁早放弃好了。”
苏泠很是郁闷,自己又没有得罪他,他说话怎么这般语气?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人是为了秋楚南的事对她很有些看不顺眼。
由于涵养尚可,苏泠还是挤出个微笑:“多谢谢司业提点,弟子谨记于心。其实弟子也知晓自己于武学一道没什么天分,奈何此项亦在岁考之列,弟子只好勉力为之。”
“哼!你好自为之。”谢风清瞥了苏泠一眼,扬长而去。
平白无故遭了一顿打击,苏泠一时委屈又纳闷,便慢悠悠地散起步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幽静的小树林。
呼啸而来的风声都被有序割裂。好强的剑气!苏泠停了下来,远远地从树后探出头。
林间,阳光丝丝缕缕地漏下来,落叶从容不迫地半空信步。一个人持剑游走,落叶随之起舞。
这剑似乎伴着某种节奏,而那节奏越来越急,剑光闪烁飘忽,落叶的舞步也愈见繁复多变。
舞至最酣处,落叶轰然散去,洒作漫天纷繁。正如苏泠及笄那夜所见的烟火,绚烂到极致的时刻瞬间陨落,甚至无从挽留。也许,这样才会让人再也无法把那一刻从记忆中抹去吧。
剑势一敛,那人默默立在林地的一片空旷之地上。
苏泠看到了那人的脸,擦了一把冷汗。怎么是那个寡言少语的冰块脸禤翎郁呢?万一被他发觉自己不小心偷看了他练剑,就算是同窗也不会留情吧……
但是,苏泠的担心是多余的。禤翎郁有些失神地抱着剑,将脸缓缓贴近剑身,喃喃道:“妃瑄……”
原本锋芒毕露的剑在禤翎郁怀里发出柔和的绿光,轻轻徘徊在他的侧脸上,宛如情人温柔的抚慰。
绿光温默地环抱着禤翎郁,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停在他两肩。绿光中凝结出一袭烟水绿的娇娆女子,形容婉丽,只是眉目间略带哀愁。她双瞳春水脉脉,在禤翎郁的脸庞上流连不去。
仙女?妖精?女鬼?苏泠大惊,一声惊呼尚出,便被人捂住了口。
“冒犯了。”耳畔轻轻的声音有几分耳熟。苏泠被拉着迅速退开到树林边际。初初惊讶之后,她没有挣扎,反而乖顺地任来人带走了自己。因为她听出是秋楚南的声音,还有他身上的淡淡兰草清香令人心神安宁。
眼见离开得够远了,秋楚南方松开手,歉意微笑:“方才怕你惊动了禤翎郁,情急之下出此下策,可是吓着你了?”
“秋师兄言重了。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现在指不定会如何呐。”苏泠小有庆幸,露出放松的神色。这心情一放松,好奇心就冒头了。“对了,那个突然从剑里冒出来的女子是谁呀?”
“你看到她了?”秋楚南一愣,随即轻轻开口,“那是一缕魂魄。”
“魂魄?那怎会附在剑上?看她的样子,好像没有戾气,应该不是冤魂吧?”那缕魂魄绿光似烟水之愁,一眼沾染,苏泠心上也泛起哀怜。苏泠对那缕魂魄倒生了莫名好感。
阳光明亮的色彩落在秋楚南眼底却染上了静穆悲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古往今来,名铸剑师虽不多,亦不算寥寥。但能与欧冶子并肩者世间罕有。若想铸成绝世好剑,非绝顶铸剑师不可。然世事无绝对,有一种方法也可达成:以欧冶子一脉传人的心血精魂为祭献可铸成。那缕魂魄便是欧冶子的嫡系后人——妃瑄。”
以人的心魂投剑?怎么会有人想出这么残忍的方式!
见苏泠眼中流露出不忿,秋楚南叹息:“妃瑄是自愿的。禤翎郁背负血海深仇,然而仇人势大,若不以剑相助,妃瑄也不知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对于秋楚南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苏泠并不奇怪,因为秋楚南的修为据说也是深不可测。她回想起来妃瑄看禤翎郁的眼神,又听得这叙述,心下了然。“他们……很在意对方吧……”
“如她不在意,何至于牺牲至斯。若他不在意,何至于伤情如此。”秋楚南的视线落在了别处,声音里平平静静,听不出什么端倪。他将自己的心意藏好,就不会给她徒添烦恼。
苏泠没有发现秋楚南轻微的异样,一心扑在刚才的事情上。“我觉得禤翎郁好像看不见妃瑄啊……”
“毕竟禤翎郁是凡人之身,而且才开始修行,术法造诣尚不深,自然看不见。”秋楚南解释,思及苏泠可能会疑心她自己如何能看见,不动声色地说,“或许她只是不愿让他看见。”
“难道恨的执念如此强大,连爱也不能与之抗衡?”苏泠神情纠结,叹了口气,似在询问又似感慨。
“好了,你也别想太多。”秋楚南为苏泠拂去发上落的一枚叶子,手指过处,蕴着温存怜惜。
苏泠赧然微笑,不自然地动了下,小声说:“谢谢秋师兄……”
秋楚南的手顿了顿,终究只是轻轻模了模她的小脑袋,就收了回来。“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嗯……”苏泠看了看天色,才恍然发现确实不早了,小声嘟囔,“都怨谢司业,没事找我碴……”
秋楚南耳力极好,听到她小声抱怨,有些好笑道:“风清闲来无事便喜作弄人,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去替你说说他。”
“不用不用,”苏泠哪知自己的小小抱怨会被人听去,还是平日相熟的秋师兄,“不能给你添麻烦。”
“这有何麻烦?”秋楚南停下脚步,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道,“我是一直都站在你这边的。”他的声音温和中透着坚定,一字一字熨贴人心。
苏泠心头一暖,翘起唇角,秀气的眉眼温婉弯弯。“我就知道,在书院里,秋师兄最护着我了。”
说者无意,但落在听者耳中却是天籁。谁无心的一言,竟让暖意涌现,催开谁心底的脉脉花海,绝非明艳,却温煦柔和。
他眼眸深邃,像古老的河流无声浸润,从亘古到。他凝望着她,仿若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
苏泠不期然对上那目光,心突地一跳,隐隐觉得自己说话好像有些不妥。但她也没有深究,浅笑微微地说:“秋师兄,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秋楚南颔首,待苏泠走到他前面后,面上的笑容顿时敛尽光彩。他抬手按在心口,勉力压制锁情咒带来的痛苦。
他只有静静地在她身后,才能藏好所有暗伤,只把最温和光明的一面留给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