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微服私访
上午九点过一些,天有些阴沉,虽然天空中是一望无际的灰蓝,但阳光依然透过厚重的雾层在城市的表面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看上去就像是被镀了一层金一样,就连那些屋顶上的尘埃也因为折射到光线而闪闪发亮,甚至在低空里肆意旋转舞动,宣泄着属于它们的那份安逸和快乐。早晨的阳光由于是斜射,无法照进每一个角落,因此光与影、明与暗的界限非常清晰。与镀金的那一面相比,那些常年荫蔽的地方在这个时候就尤其显得阴沉、落寞。而那些不幸飞舞起来的灰尘,来不及挣扎,就被地面的潮气拉着往更加黑暗的地方坠落,直至坠入到了潮湿的泥土里,被人踩在脚底下。
路鸣的心情也随着那些堕落的粉尘一起往下沉。在他眼前的,是他虽然看到却又不敢相信的情景。似乎是一直被隐藏着,又似乎是故意摆放在那里,如此明显的差距存在,竟然就在这个城市里。一边是高楼大厦、繁华似锦,一边却是拥挤低矮、破旧不堪。突然之间就走入了这个与那边的繁华截然不同的世界,路鸣甚至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复杂的心情收拾起来。大概是前几天刚下过雨的缘故,地面还没有怎么干透,弯曲延伸的狭窄巷道还有许多地方泥泞着,甚至找不到地方可以下脚。而有些地方却杂草丛生,或者覆盖着一层油油的苔藓,看上去一片绿意盎然,猛然间有走在乡间小道上的错觉。路鸣沿着这样的道路往更深里走去,总是差点被低至额前的石棉瓦屋沿撞到,那些原本就已经很拥挤的一排排红砖平房之间,常常有后来砌起来的“小屋”突兀出来,使道路变得更加狭窄,更有从半空架起的“阁楼”,竟然会从里面飘出窗帘,让人不敢想象那会是一间功能齐全的“卧室”。当然,很远就能闻到的充斥在空气中的那股浓郁的“气味”,加上一群群轰然飞舞的蚊蝇,他们毫不困难地就能找到那种夹在住户之间的“特殊建筑”,标志非常明显的“男”“女”字样不用多分辨的公共厕所。公共厕所的一侧是一个很大的垃圾堆,杂乱地扔着一些红红绿绿的垃圾,从垃圾堆里淌出好多道灰黑色的臭水。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这间公厕的一侧,是一家住户用碎砖头搭建起来的简易厨房,与公厕共用着一面墙壁,比邻的灶台上还放着一口刷得锃亮的铁锅……
“书记,小心脚下。”钱韦杉不断地提醒路鸣,两人踏着那些临时放置在水洼里的砖头瓦块,跨过一处处积水的路段。走了莫约半个钟头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两只晃来晃去的流浪狗,它们的肚子饿得瘪瘪的,身上的毛很不匀称,有的地方蓬松着,看上去很厚,又好似风一吹就会掉,有的地方则秃着,显出淡淡的粉红色的皮。这里流浪的土狗和那些高档小区的哈士奇、吉女圭女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们的毛色是均匀的,油亮亮的,甚至还会穿着主人亲自缝制的毛坎肩,和精致的小鞋子……别说是人了,就是这狗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经过的那些房屋大都关门闭户,显然主人都不在家。也许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安全问题似乎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难得有个晴朗的天,不少住户都把花花绿绿的被褥拿出来,晾在了外面的铁丝上,也有挂着绘图T恤和牛仔裤的,是那种自由市场买来的颇为流行的款式,为寂寥的巷道增添了不少时代的色彩。偶而会看到一辆三轮车竖立起来靠在墙上,也有把自行车斜挂在窗台下的,那些因地适宜懂得利用空间的人家,会在已经很拥挤的路边依墙支起花木架子,养几株仙客来或九月菊,但更多的是那种满盆的小葱或者蒜苗。既装饰了窗前,美化了环境,还能作为菜蔬随时取来食用。
又走了将近十分钟,终于在一处砖墙已经暴出几寸宽裂缝、屋脊显然开始偏斜的屋外,看到了烟火的痕迹,屋顶上那根用废铁管做成的烟囱上冒着淡淡的青烟……
路鸣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这户人家。不是他欠缺礼貌没有敲门就进去,而是他实在找不到可敲的门。仅用几段铁丝拧在一起的木条做成的门框,绝对经不住任何风雨袭击,就连那些木条也能很明显地看出,是从装仪器的简易木箱上拆下来的,上面还有隐约的墨迹,写着“请勿倒置”这样的小字。房门上该装玻璃的地方都是用塑料纸糊起来的,窗户也一样,所以屋里很暗,为了避免开着灯增加电费,白天只能开着门,让自然光进来当作照明之用。
狭窄的屋子里有一半地方被土炕占据着,另一边是简单的炊具和靠墙的方桌。炕上围坐着两位老人,他们有些木讷地看着突然进来的路鸣和钱韦杉,对于陌生的访客,他们也不感到惊讶或慌乱,只是用有些漠然的视线打量着。
“大叔、大娘,你们怎么了,生病了吗?”路鸣怕脑袋抵到低矮的屋顶,所以他不得不躬身低头。
大娘稍微挪动了子,喃喃地说:“炕上热,下去冷,只好在炕上窝着。”
大叔见路鸣的穿着不像棚户区的人,脸上露出了警觉的神情,紧盯着路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钱韦杉连忙回答:“我们是市里的,下来调查一下你们的住房情况。”
路鸣左右看了一下屋子里,都是些很旧的物件,就好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淘出来的一样,橱柜和桌子上的漆都快掉光了,碗橱上摆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而这也是屋里唯一的电器。路鸣收回目光,问道:“大叔,你们是哪个厂子的?”
“我们俩以前都在辽海第三机床厂上班,现在工厂倒闭了,孩子们也都下岗了。”
“大叔,你们一家一共几口人?”
“五口人,老大儿子、儿媳妇住外面那间。我们老两口和小儿子住这一间,挤得很,不过,现在好了,我们就要搬家了。”
“搬到什么地方去啊?”
“工人新村。”
“哦,那他们给你们一家五口人在工人新村分了多大的房子?”
“分了70多平米。”
“够住吗?”
“够住了,三间房子哩,终于不用和小儿子挤一个屋了。”大叔咧着嘴憨厚地笑道,神色很满足,但眼神却还是有一点茫然。
出了那间低矮的危房,钱韦杉问路鸣还要继续访问下去吗,路鸣扭头看了看之前走过的那条深深的巷道,眉头拧成了花:“我们换个地方吧。”
“那下面去哪里?”
“走下去看吧。”路鸣说着,低头匆匆往前走,钱韦杉不好继续再问,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紧跟着。
因为一直忙于工业园的规划、建设以及招商引资工作,所以路鸣还从未到这边来过,他一直听说下岗工人的生活条件差,但他没想到会差到这种地步。工人阶级为新中国经济的迅速恢复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把青春献给了国家,但最终却沦落到这种地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心理能平衡吗?他们能没有怨言吗?身为市里的最高领导,路鸣感觉自己太失职了,他的内心中充满了自责。
之后,路鸣又敲开了几户人家的门,进去询问了一些情况。时间过得很快,太阳的光芒很快就从明亮耀眼变得迷蒙而散乱。从那片被称为“棚户区”的地方出来,路上已经可以看到行色匆匆的下班工人一拨拨经过了。路鸣眯起眼,看着尘土飞扬的这条土马路边上的疙疙瘩瘩的房子,眼光转了一圈后,停留在了一个自行车修理铺前。他没有招呼显得有些疲累的秘书,径直走过去与两位年轻人搭起了话。
“师傅,请问你是那个厂的?”路鸣问那位低头给自行车打气的年轻人。
“你问这个干吗?”年轻人懒散地抬起眼皮扫了路鸣一眼,又低下头去,闷声闷气地问道。
“我想调查一下这里的下岗工人情况,能不能麻烦你回答我一些问题?”路鸣继续客气地问道。
年轻人站直了身体,打量了路鸣一下:“哦,记者吗?”
在他旁边的另一位年轻人转过身来,笑嘻嘻地主动问路鸣:“喂,记者同志,你要调查什么?”
“我想问一下,你们都是这里的工人吧?”路鸣诚恳地问道。
“是啊,我们两个以前都是这里的工人,可惜现在全都下岗了。”后面那位年轻人性格要活泼一些,他指着道路对面的围墙说道:“喏,那就是我们以前的厂,破产了,我们才进厂一年,就下岗失业了。真是倒霉透顶了!”
“我记得那里应该是一家化工厂。”路鸣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我们厂以前有将近三千工人呢,也算是不小的厂子,说跨就跨了,嘿,就跟泥做的一样,经不住风吹雨打。”年轻人说着摇了摇头,用下巴点着之前那位年轻人:“他是我们厂里的技术员,还是中专生呢,也一样下岗了,唉,惨啦!”
“那你们下岗后在干什么呀?”路鸣继续问。
“还能干什么,找工作呗!不然等着饿死啊。”年轻人对于路鸣的问题多少有了些意见,翻着白眼瞪路鸣。
“那有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路鸣并不介意,仍继续问道。
“一时半会儿当然不好找啦,不过现在好了,工业园那边起了不少厂子,到处都在招工,就是他呀,有文凭就是吃香,这不,给招到工业园的一家工厂去了,现在每月的工资有一千多呢!”年轻人说着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位一直在忙碌着收拾自行车的同伴:“上下班还有厂车接送,舒服得很哩!”
“那你呢?没有去招工吗?”路鸣觉得奇怪,问他。
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模了模脖子:“当然去了啊,可惜没有考上。现在正参加学习班呢,有时候也请他帮我补习,下次再考吧。”
“有希望考上吗?”
“有希望。”年轻人自信地说道。
“请问你们也是住在这一片的吗?”路鸣指着身后那片低矮的房区,问那位年轻人。
“是啊,不过我们马上就要搬家了。我们家在新修的工人新村分到了一套房子,60平米呢,还带卫生间的!那家伙,我们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够住新房啊,这下,娶媳妇就不用愁了!”年轻人说着,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你们家有几口人,在这里住多久了?”
“我家就我和我爸妈三口人,不过全家都下岗了,我爸再就业找了个看大门的活,我妈继续失业在家当家庭妇女,唉,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就别指望自己买房子了,没房子谁家的姑娘肯跟啊,我自己也以为这辈子是打光棍打定了,谁知道政府竟然给分了房。感谢政府啊,替我们这些困难户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有房子住了,工作也能解决了,媳妇也能娶上了。”
“你……不是记者吧?”那位一直沉默并忙碌的年轻人突然站在同伴身边,很严肃地看着路鸣,并将怀疑的视线不断递向路鸣的身后,路鸣回头,就看见自己的秘书有些紧张地靠过来了。
“啊,他是我的同事。”路鸣解释道。
“你们是要调查搬迁的事吧?”年轻人又问道。
“你怎么知道?”路鸣看着他,不知道他看出了些什么,只是从他的眼光中发现了一些异样。
“从你问的话里面知道的。”年轻人说着,凑在同伴耳边说了些什么,他那位活泼的同伴脸上神情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了。他飞快地打量了路鸣一下,转身推起自行车,熟练地骑上去,迅速拐进了路鸣之前走过的巷道,响着车铃,远去了。
“如果想调查这里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做向导。”有些沉默的那个年轻人一改之前缄默的态度,非常积极地邀请路鸣。
“好啊,那就谢谢你了。”路鸣爽快地答应了。亅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