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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别苑不算大,除了平日看守别苑的下人,我们带过来的宫人也不多,侍卫都派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驻扎,夜晚安静的林间,这里仿佛是个远离世俗狄源。

晚膳时胤禛胃口大开,下着白果全鸡汤,连吃了三碗米饭。往他碗里夹了一箸水晶黄瓜,忍不住笑,“平日就两碗的量,今儿这是怎么了?倒像饿了一整天似的。”

他扬了扬嘴角,“可不是,平日里有时觉得饿,及到用膳时又没了胃口,看着案桌上堆积成山的折子就心烦。”

放下碗,不知该说什么。他太累,每天都在透支生命,如果不是有全国最好的医疗队随时候命伺候着,肯定捱不了几年;如果他不是皇帝,甚至也不是皇子,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会不会更轻松、更快活、更长寿?

这种假设往往是一而二、二而三,无穷无尽下去没个了断,望着面前一盘精致的面点,一时思绪纷乱,理不清楚究竟在想些什么。

“吉雅”胤禛唤我,“怎么?说着说着就没了下文。”

冲他勉强一笑,又添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我若劝你平日少操劳些,你定听不进去,只是往后别大事小事一人全揽了,也分些给王公众臣,他们既领了俸禄,可不就是为你分忧的?何苦让他们闲着。”

话还没完,胤禛咧嘴一笑,神情如同年少时一般透着几分澄澈。我住了嘴,不自觉也跟着他一块展颜。

“就知道你会编排一车话。”他微一沉吟,继续道:“那这样如何?往后每月陪你到京郊四处别苑休息个二、三天,若得了空,咱们也到江南走走。”

“江南?”我打断他,不以为然,这个皇帝在位期间有去过江南吗?好象没有,他就是一劳碌命,继位后有明显的皇帝强迫症,什么都想亲历亲为,还要为好。这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我可不指望你带我去江南,你能每月抽着几天时间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就阿弥陀佛了。”我双手合什,谢天谢地。

胤禛一笑,抓住我合拢的双手,“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皇阿玛在时,曾六下江南,我也偶尔为之,有何不可?”

“你和你皇阿玛不同。”

“哦?有何不同?”他紧跟着追问,顺势一把将我拉在他怀里坐了,“不都是皇帝?”

“是啊,可你皇阿玛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是个聪明皇帝;你呢,你就知道事必躬亲,是个傻……”话未说完,他俯身堵住我的嘴,一股黄瓜的清香在两人口腔里漫延。良久,他放开我,在我耳边轻轻一笑,“你被惯坏了,什么话都敢说。”

我一挑眉,忍住笑,“那也是你惯的,你是罪魁,我是从犯,论起来,你的罪大些。”

胤禛一窒,哈哈大笑,突然将我抱起,大步往内室去。

“快放我下来,才吃了饭,撑得难受,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他摇头,“今儿累了,难得清闲,陪我早些休息不好?”说着微点下头,下巴在我额头上轻轻一蹭,眼眸似星,流动着暗涌的情索。

“你”我拽住他的衣襟,这么好的夜,不想逗留在屋里,难得出来,我想呼吸林间的空气,听那些夏虫呢喃,看那些萤火虫飞舞。

才一进里屋,春晓正收东西,不妨我们进来,忙不迭领着众宫女下跪相迎。

“起吧”胤禛放下我,挥了挥手,“替公主换身衣裳,我们要出去走走。”

“喳。”春晓应着又问,“公主想穿哪件?”

“随便吧”我顺口就答,瞪着胤禛,轻声道:“你又捉弄我。”

他忍笑摇头,转身之即,在我耳边极快说了几句:“别以为逃得了,不过出去走走,这几日我全是你的,你自然也全是我的。”

“你”我气结,才欲追,他已跨出门。复转身看春晓她们,人人脸上都憋着笑,倒好象他的话她们都听见,不禁大窘,低头吩咐,“你们都出去吧,我自个儿换就成。”

春晓答应着带着宫女出去了。坐在床边,仔细打量这房间,没有宫里华丽,一桌一椅都朴实又精致,没那么多雕龙画凤,反而觉得清爽养眼。想了想,从箱子里拣出一件普通汉服,细棉质地,淡月黄色,只在裙角绣着两片兰草。又除下头上多余的簪环,只用一枝白玉簪挽住头发。

习惯简单装束的人偶尔画一次浓妆,往往有惊艳的效果。就好象现在,平日在圆明园,虽说多一半时间也穿汉服,究竟在皇帝身边,穿着打扮都精细瑰丽,偶尔这么简单一下,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

拉开门,院里站着一个人,平常福贵人家的长袍,负手而立,微仰着头,看向星空。我突然想哭,好象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站在钟粹宫后厢房的窗前,负手一立,背影孤独,担尽了天下的寂寞。

“胤禛”我轻唤,他应声回头,乍一见我,牵起嘴角,走上几步携住我的手,“偶尔这么朴实一次,倒别有一番风味。”

我犹嘴硬,“你的意思,我平日太奢迷了?”

胤禛摇头,“你平日心思太重,哪有今晚这么……”说着,又想不出适当的形容词,我淡淡一笑,“无所挂碍方能全心享受这林间的夜色。你也一样,不像个皇帝,只像我的胤禛。”

“走吧”他的眼角带笑,两人都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心内某处变得。一路行着,并不多话,只是他的手,一直不紧不松握住我的,他快半步、我慢半步;他走在我身前,我看见他侧边的背影。真不敢相信,一眨眼间,数十年过去了,我们居然还能这样走在林间……

“胤禛”

“嗯?”他问着,并不回头,右手拉着我,左手拿着一只灯笼。昏黄的光线,引得夜间的飞虫集笼一片,围着那灯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翻飞不停。

“怎么想起带我出来?”不知怎么,这句话自然而然问出口。

胤禛拉着我的手,手指下意识的模着我左手的一个个指节。半晌方道:“这样不好?”

我点点头,其实他看不见,但他继续道:“那个园子,只怕圈不住你。”

“圈不住?你怎么知道?”

胤禛转头冲我一笑,并不回答,“走,前头儿有处平地,咱们到那儿坐下歇歇。”

我也笑,如此良夜,实在不该追根问底,自有种淡淡的幸福萦绕在心头。

胤禛说的空地,是一片高处的草地,视野甚好,可看见远处起伏的山峦,在静静的深夜里,山的轮廓比夜色还深。天空中点缀着如钻的小星,一闪一闪好象看着我们微笑。

“你看”我指着最亮的那颗。

“怎么?”

“好象钻石。”

他不说话,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吉雅,再过数十年,我不在了,它还在。那时候你看见它就如同看见我。”

“你说什么?”我转头看他,“你不在了,我自然也不在了,为什么还要看着一颗模不着、够不到的星星怀念。”

胤禛淡淡一笑,“凡人自然是有生就有死,你不是,你死了,又可以重新活过来。”

“没,我只是作了一场梦。”靠在他怀里,真的疑心如此美丽的夜晚只是一场梦。

“那就别醒。”他在我耳边低语,“我们一起把这个梦永远作下去。”

“好。”我答应着,又忍不住想笑,“你今晚怎么了?和平日不同,这么多感触。”

胤禛轻轻一叹,“平日见你感触颇多,今儿换换,我也回忆一下从前,再展望一下未来。”

“从前如何?未来如何?”接过他的话茬,醉倒在如许温柔的胤禛怀里,生命似乎定格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原来最长的永恒就是最短的一刹。

“从前好,未来也好。”他答,不等我说,继续道:“吉雅,有时候我想,我能给你的,始终不是你最想要的。”

“哦?我最想要什么?”

“你最想要两个人在一起,无拘无束,既不被生活所累,也不被朝堂所绊。”

“胤禛”我想打断他,却被他揽入怀中,低头看了我一眼,复又看向天际,“吉雅,有时候夜深醒来,看见你或酣睡、或梦魇,或哭、或笑,我会突然害怕,害怕你再消失,或者……”他不看我,压抑着某种情绪,半晌方道:“或者我根本留不住你。”

我的眼睛酸涨得难受,却努力让不让泪滑下,我让他觉得不踏实吗?为什么这个自信坚强的男人会突然这么……脆弱。依在他怀中,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微湿,好象内心有浅浅的波澜在起伏着、涌动着。

不觉轻笑出声,“到最后,你还是那个最了解我的人。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只有你知道得最清楚。”

胤禛苦笑,“可我给不了你……”

“你给了。”我转身抬头看向他,这个男人,我是带着怎样一种心情来爱?这爱里掺了仰慕、崇敬,也有怜惜、吸引……所有滋味儿杂在一起,已不能单纯的说是快乐还是痛苦,是幸福还是悲哀。当宿命为我们安排这样的过程、这样的结局,我还能强求多少?

“也许换一个人,能给我你说的‘不被生活所累,不为朝堂所绊’,但任何人都给不了我要的幸福,除了你。”

胤禛眼眸一动,灿若明星,刚欲张口,我继续道:“十全十美就不美了,人生总要有遗憾才让人觉得到手的可贵。胤禛,如果还有来生,我想要完全不同的生活,也许只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在茫茫人海中静静等待着,等到某天,我们出现在彼此身边,过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日子,或简单,或复杂,我都不怕,我们总在一起,面对周围不一样的人和事,经历不一样的故事之后,我们还是在一起。”

他没说话,看定我目光未曾稍离,良久,长叹一声,抚了抚我耳边脑后散了的长发,将我重揽入怀,“好。”一字吐出,虽轻却重,我闭上眼,眼泪滑落在他衣襟。纵然我们在一起有那么多问题,纵然他永远无法给我最想要的生活,纵然得不到全世界的祝福……我们还是在一起了,那声好字,合着他的续,好象嵌入我的灵魂。从此,哪怕死亡,也无法将这句承诺磨灭。

“回去吧,夜深了。”他扶起我,拾起一旁的灯笼。我伸出手,胤禛了然,轻扬嘴角,却转身蹲下,“上来吧。”

我一愣,想起从前他背我下山,温暖靛温烘得人昏昏欲睡,宽厚的肩背让人无比踏实。不由笑了,站起身拍拍裙角,才欲拒绝,他似有察觉,突然俯身将我背起,低低惊呼一声后,不禁嗔道:“你以为你几岁?还是当年的四阿哥?”

胤禛回头冲我一笑,把我颠高了些,“我不是当年的四阿哥,可背你还背得动,趁着现在,以后真老了,就得让太监背了。”

“我不。”腻在他背间,接过他手中的灯笼,一点晕黄,照着仿佛在一起走了一生的两个人,我们的身影重叠成一个,一晃一晃在灯火的指引下,朝着别苑走一步近一步。

“背不动就放我下来。”那灯笼摇晃了一下,胤禛停了停,一步一句话闲聊着,微喘着气,“吉雅,你们那儿,女子也读书?”

“嗯。”

“读了书做什么?”

“男人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是自己养活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我有些诧异,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我的现代生活。

他摇了摇头,不再搭腔,直到看见别苑的灯光,将我放下,“难怪再大的园子也圈不住你,原来是跑野惯了。”

我一愣,笑容越来越大,“可不是野的时间长了,想找个落脚地儿。”

他也笑,接过灯笼,携了我朝别苑走。别苑的点点灯光浮动,在静谧的山间,温暖又柔和,牵引着我们,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才一进院子,春晓早烧好了热水,一遍又一遍热着,看见我们回来,忙不迭准备沐浴用的木桶。胤禛看着我神秘一笑,微一沉吟冲春晓道:“先带公主到偏房休息,待热水备好了再请公主过来。”

“你不去?”话音未落,胤禛已转身出了小院,春晓上前笑,“公主,刚怡亲王来信,皇上定是忙着处理公务,公主莫急,皇上定然是快去快回。”

哦了一声,跟着她到偏房,兀自在灯下看一本诗集,翻来翻去,再美妙的诗句也没今晚的夜色美,再浪漫的爱情也不如自己的爱情感人。放下书,正想到前头找他,门吱哑一声开了,春晓领着两个宫女进来,“公主,热水备好了。”

“嗯,皇上呢?公务还没办完?”我问了一句,她们三人走上前替我更衣,“这是干嘛?过去再月兑不迟。”

春晓但笑不语,问得紧了,方回道:“公主,皇上有命,让公主换好衣裳再过去。”

胤禛?他玩得什么花样?想问又料着她们必不会说,由得她们打整。一会儿功夫,我身上的布衣被月兑下,裹了一层轻纱,淡粉的颜色,衬着里头瓷白的肌肤,有些诡异。

“这就行了?”我问,指着自己几乎半果的身体,春晓抿嘴一笑,接过宫女递上前的一件礼服,朝空中一展,披在我身上。细看之下,呆愣当场,乍乍的说不出话。这是一身——新娘妆。

大红色,镶着绣叶边,几滚几重,繁复华丽。图案是我素日喜欢的各式花样子,名贵的绸加上名贵的金银线,印着这身夸张的大红,房间也被照亮了许多。

我没想过一个婚礼,这对我们太难得,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今生还可以有一个婚礼,愣愣站在那儿,直到春晓过来扶我,“公主,皇上还在前头等着公主,奴婢伺候公主梳头。”

嗯一声,声音里已有哽咽,还没见他,已被他俘虏;还没见他,也为这场婚礼陶醉……

收拾妥当,我站在镜前细细端详,唇那么娇艳、眉如此细致、人这样绽放……一滴泪落下来,几乎可以听见啪了一声摔成几瓣的声音,但没弄花这精细的妆容,因为那滴泪太饱满,眼睛装不下它,直接掉在桌上,直接碎成幸福的珍珠。

踏上绣着牡丹花饰的绣鞋,再起身,彻头彻尾,我是一个新娘,在一个没人观礼的婚礼上,独自绽放着,为自己的新郎。

推开门,穿过院子,一路的灯笼点得明亮,一片灯海中,我是那个穿廊过户的新娘。沿路的宫人皆换了喜庆的宫装,俯身请安。春晓扶着我,越临近那道挂着红绸的正屋,越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松开春晓的手,紧走几步,欣起帘,我一脚跨过门坎。

屋里静静燃着的龙凤烛似乎噼叭了一声,刚才还普通的房间,此刻全换了花样,席上摆着喜酒喜食、案前供着龙凤蜡烛,床上铺着大红喜被,枕上的鸳鸯戏水图分外醒目。胤禛从角落走出,他穿着新郎的衣服,好象是记忆里那个年轻又坚韧的四阿哥。

“吉雅”他低低唤了一声,走上前牵着我的手直走到案前,龙凤烛开始滴蜡,我也开始泪垂,哽咽道:“这是干嘛?”

“欠你太多,从婚礼补起。”胤禛笑笑,拉着我欲拜天地,我却埋首在他怀里不肯起身,唔唔哭着,“拜给谁看?我们不拜也是夫妻,拜了还是夫妻。”

“好”他答,声音竟也哽咽。我们不缺一场婚礼,但我们缺一场厮守,从始至终的厮守。等了几乎有一生那么长,才等来一场迟到的婚礼。两人都有些激动,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

胤禛拍拍我的后背,“喝酒?喜酒。”

嗯了一声,他携我坐到桌前,斟满两杯,绕过我的手,“吉雅,我历来知道你不同于常人,这婚礼,我等了大半辈子,来生,还想这样共同坐在烛下,可那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世人祝福的婚礼。”

“别说,一说都是错。”我已不能成句,深看他一眼,仰脖饮尽杯中物,却奇道:“这酒,是甜的。”咂了咂嘴,“不对啊,胤禛,这是蜜水。”

他低笑出声,“就是蜜水,甜如蜜,不带苦,就好象将来。哪怕不能实现你最想要的生活,也会实现我对你的承诺。”

才欲张口,胤禛继续道:“还有,太医说喝酒容易引发旧伤,所以,以后都不许喝酒。”

“好”没有迟疑,一口答应,这不算什么,有心事的人才喜欢喝酒,我的心事不多,到今晚为止,我想又扔下很多心事。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清醒的面对,努力去解决,再不要那琼浆,喝花了人的眼、灌醉了人的心,总让我没来由的伤感。

胤禛也饮了那甜水,定定看住我,目光流转着无尽情意,夜已深,夏虫呢喃,披在身上的嫁衣那么轻薄,此刻却觉燥热。

他起身将我拉起,低低一笑,在我耳边轻言,“怎么办?没喝够那蜂蜜水。”

“那~”刚一开口,已被他俯身吻住,我本能微一挣扎,待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淡淡檀香,终于放松了身体,依在他怀里,任由红烛跳跃着暧昧的光,任由屋里的我们起舞、燃烧、共笑、同醉、同沉沦……

当退却,暧昧的喘息慢慢平复,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滴蜡的声音,胤禛已入梦,我也昏昏欲睡,眼皮合拢的那一瞬,下意识去看那对燃烧的龙凤烛——龙烛似乎更明亮一些,凤烛摇摆着火光闪烁。不知为何,强睁着眼睛命令自己看着它们燃尽……一直以为是凤烛先熄,却不料最后,一闪之间,龙烛也跟着灭了火光……几乎同时,龙凤烛熄了,屋里暗下来。

我甚至无法多想这里头可有什么含意,终于放松了神经,轻轻阖拢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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