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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是除夕,太医过来例诊,胤禛握住我的手,沉声问着隔帘外的老太医,“如何?明儿能否出席除夕家宴?”

不待那太医思索回答,我忙不迭扯住他的衣袖,“可以,没问题。”

胤禛原先板着的脸泛上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那太医小心回道:“公主的病已去了七八成,只要别累着凉着,并无大碍。”

他说一句,我点一下头。可以想像胤誐对毓歆的宠爱,除夕的宫宴八成会携毓歆共同赴宴。

“嗯,先下去吧。”胤禛摒退了太医,这才松了口,“若再这么突然就病倒了,可别怪我无情,以后可别想见除这园子里的任何人。”

我笑了,伸手模着他新长出来的胡茬,“谁病了不是一下就病倒?难道还要先贴个通告,等大家都准备好了才病?”

他不说话,将我搂在怀里,胡茬下巴在我额头上轻蹭。

“胤禛”突然有些明白他沉默的举动,我缓缓开口,思索着怎么说、如何做才能让我们都安泄然的去面对将来必然会面对的很多问题。“就算你能把我一辈子都藏在圆明园,有些东西还是避免不了会发生,可那些都是往事、是故人,我并不想去和谁相认,甚至是毓歆……对她而言,她的额娘早就死了,而且的确是死了,我只是想看看她长得什么样、又是怎样的脾气,还有,我想他们父女都安好,这就够了。”

他低头看我,眉心微微蹩着,目光却那么坚定,“我是怕你这性子,什么都放在心上。不见只是念想,见了徒增多少烦恼。也罢,让你见上一面,知道毓歆过得比你舒心,断了念头,省得整日挂着,欲说不说的样子看得朕心里难受。”

“胤禛”我一愣,听出他话中有话,又不知如何解释。

“今后但凡心里有什么事儿,只准你第一个对我说。”说着他在我唇边轻轻啄了一下,“怎么见着十三弟倒哭了起来,又拉着他央他想办法。你这话憋在心里好久了吧?只怕连这场病都是诓人的,骗得我乱了心智,好让你为所欲为。”

“哪有?”我埋着在他怀里小声嘀咕,“你哪有空顾这些琐碎事?”

他扶直我吻了下来……良久放开,眼眸亮得灼人,“记住,你的事再琐碎也是大事,今后只许你在我一个人怀里哭。”

扬起嘴角,我笑了,但鼻子酸楚。他还是那个胤禛,霸道又自信,甚至到了固执的地步,与他相爱是幸福的,与他为敌呢?不敢想像。

第二日换了宫装,坐在镜前,病后的脸色还不太红润,头一次让春晓给我扑了较厚的茉莉粉,为了配那身艳丽的旗袍,又涂了红艳的嘴唇。这么看着,和平日不太一样,倒也喜庆娇艳。旗头上夸张的杜丹花饰,是胤禛刻意嘱咐我带的,春晓细细摆弄着绢质的,每样东西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精致高贵,勾勒得整个人,也如画中人——美艳着,却又有几分不真实。

披上斗篷,裹得严实了,正欲出门,外头有太监来回,“公主,皇上吩咐让老奴伺候公主赴宴。”

是高无庸,太监总管,胤禛的私人秘书。我扶起他,“怎么敢劳烦公公,我自个儿过去就成。”

高无庸垂首恭敬道:“皇上说了,怕公主不熟悉席间的各位格格,让老奴陪着公主。”

我微微颌首,不便强辞,由得他跟在身后。今日宫宴,胤禛自然与皇后同赴。我笑了笑,心下麻木坚硬,竟没什么想法……也许是一种自我逃避,但我们今生注定不可能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我只是他心底的那个人,不是正式场合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也曾自问:是否在意?我回答不出。如果他必须是皇帝,或者我们必须身在一夫多妻的古代,说实话,我真怕做正妻,精力都用在操持家务、平衡各妻妾实力上了。我可以操持家务,但我不能够去管理那些我爱的人的其他女人,这工作太难,我这样一心依赖感情的人恐怕完成不了。

正思量间,人声渐渐密集了,宫女执灯站在路旁,迎着各宫主子、各府亲贵。高无庸将我直接领到一桌席边,几位未出阁的格格见了我微微颌首。

“几位格格,这位是科尔沁的吉雅公主。”高无庸行了礼,向她们介绍。众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奇异的表情,说不清楚是什么,但可以想像虽然这之前没什么后宫主子见过我,但吉雅这个名字只怕早就在后宫传来传去传变味了。

我轻轻一笑,也不辩解,拣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正欲坐下,高无庸扶住我,“公主,皇上吩咐请公主坐首位。”

她们好奇的目光变得惊异,看着我缓缓落座,竟无人说话。幸而我的心思不在交朋结友上,倒也不觉冷淡。四处张望着,打量来人,希望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女儿,一拨又一拨人入座,却一趟又一趟失落,甚至连胤祀几兄弟都没看见。难道他们不来?我坐不住了,虽然胤禛答应过让我见毓歆,但如果她今晚不来,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正焦燥间,不妨有人唤我,“吉雅。”

回头,却是牧仁,并未着官服,穿着科尔沁世子的蒙包长袍,长身玉立,天然的发际线让他在人堆里也很醒目。我一心只看入席的格格,倒没注意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牧仁”有些激动,自来了就没见他,乍一相见,真的好似亲人。

他微微蹩眉,冲席间的格格们请安问候,拉着我走向一旁,“怎么听说你病了?可好些?”

“自然是好了,要不今晚怎么能来?”我有些兴奋,又时刻关注着来人,末了又加一句,“在京城待得惯吗?”

牧仁嗯了一声,正欲说什么,皇帝的响鞭响起,胤禛来了。众人起身跪地相迎,我也拉着他到旁边,跪在地上不禁噫了一声?难道胤誐一家都没来?

微微有些失望,心不在焉,直到有双明黄色的龙靴印入眼睑,“公主请起。”他伸出手,我愕然抬头,看见他晶亮的眼睛里,盛满一如既往的情意。

“皇后,这位是科尔沁尊贵的吉雅公主,与朕同回京城,现下住在圆明园。”胤禛错身让开,我看见后面的那拉氏——她老了,除了脸上一贯的富贵,还有嘴角惯常的格式化笑容,有皱纹偷偷爬上她的眼角眉间。从前那个丧子的少妇,如今变成后宫的统领者,也许是长久以来身份的限制,那拉氏的笑容显得多少有些刻板,不易亲近。

“臣妾早就听闻科尔沁吉雅公主的大名,如今见了,果然是个灵透人儿。前几日臣妾还与年贵妃商议,给公主在京城置个宅子,以后来往也方便。”那拉氏上前携了我的手,语调不急不徐,如她一惯的风格——试探着胤禛的反应,用最正常的表情、最合适的礼仪。

胤禛低垂着眼睑,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来往?不来往了。”微一顿,那拉氏始终保持着有度的笑容,携着我的手却不自主的紧了一紧。胤禛继续道:“今后京城就是吉雅公主的家。”

空气里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暗流在涌动着,隐隐感觉到满园子的亲贵心里的咯噔一下,暗自思量着我这个蒙古公主的真实份量。

胤禛看了我一眼,转身带着皇后、皇子往上首去了,那拉氏松开了我的手,了然一笑。弘历、弘昼冲我微微颌首算作招呼,也跟着去了,却不见其他皇子,那弘时呢?来不及多想,高无庸请我入席。牧仁小声嘱咐,“万事小心。”自回他所在席间。

等不来毓歆,远远见胤祀、胤禟都来了,却不见胤誐。席上的格格似乎很高兴,小声低谈,我隐约听见“向来格格的席位安排得远,今年倒好,紧挨着皇上的。”

可我没了心思,见他坐在上首,旁边是那拉氏,盛装打扮的皇帝、皇后,不论再怎么貌合神离,他们在一起一辈子了,连长相都有些类似,是传说中的夫妻相。我是谁?紧赶慢赶倒是赶上了,却不上不下吊在空中。除了他的心,这里没有任何值得流恋的地方,而此刻,他的心在这宴会之上,忙于应付各亲贵的敬酒,有的自己喝了,有的让弘历、弘昼代饮了……

今年的宫宴并不盛大,因为胤禛的生母,从前的德妃乌雅氏,后来但后,在雍正元年五月就过世了。胤祯已被圈于汤山,从前那个和我一同游河的少年,一生未完,却如同走到尽头一般沉寂。

败者未必是寇,成者一定是王。我看向胤禛,酒精染红了他的脸,眼角微微的醉意后面是一种为君者的自得。似乎查觉我的目光,他侧头寻我,冲我举起酒杯,隔着中间的人、隔着无数的规矩礼仪,我们偷偷饮了一回。

可在这喧华的除夕夜,这点小快乐不足以抵挡阵阵袭来的孤独感。我想走了,不论是从前的宝儿,还是现在的吉雅,不论在这个时代待了多长,每次身处这种热闹正式的场合,都有一种深刻的疏离感,那种活在众人之外的孤独和隐隐的悲伤会慢慢浮出水面,轻轻啃噬着、侵蚀着原本快乐的心境。

席间相互敬着酒,不知不觉间,我也被灌了几杯,还有人走过来,被高无庸挡住了,“五阿哥,公主大病初愈,已喝了许多,怕是不胜酒力。”

我眯着眼睛看,看见五阿哥——弘昼微一挑眉,“高公公,公主饮了别人敬的酒,怎么偏生到爷这儿,你倒多起话来?”

“五阿哥说得哪里话,原是皇上吩咐老奴伺候好公主,不可多饮,五阿哥若这么说,老奴担挡不起,也不敢抗旨,唯有下来亲自到五阿哥宫中请罪。”高无庸陪着笑,态度谦卑,但不肯让步。

我想说什么,又实在提不起精神,索性趴在装作不胜酒力,希望他赶紧走,然后我也要走。

谁知高无庸尽职,弘昼也是个倔脾气,看看劝说不动,侧身直接向我道:“公主,本阿哥敬你一杯,这几分薄面还算有吧?”

推辞不过,只得起身,我有些模不透弘昼的性子,但总觉得似曾相识,又觉得他并无恶意,只是心存好奇,“五阿哥说得什么话?原该我敬你才是。”端起杯子,见他微微一笑,“论起来,你是客,我是主,自当尽地主之谊;再者说了,不知什么时候改了称呼,到时只怕还得……”

“弘昼”下意识里我排斥做后宫的女人,他的话来得尤其刺耳,我忘了尊称低声喝止。他一愣,脸色一沉,数秒后,突然哈哈大笑,“果然有几分不同,难怪我常听额娘念叨。”说着看我一眼,眉眼带几分戏谑,语气又十分正经:“只是公主,需知这背后念叨的人多了,未必是什么好事……”说着干尽了杯中酒,朝高无庸嘻嘻一笑,“高公公,既是皇上命你伺候好公主,依爷看公主果然不胜酒力,不如你送公主回去吧。”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觉十四岁的弘昼成熟得可怕,不禁打了个寒战,似乎真的看见后宫里的女人在背后传着关于我的一切闲言碎语。有些什么东西浮出水面,细细思量,又觉什么都看不仔细。我累了,除夕守岁,胤禛必然会陪伴皇后——这是祖制,今夜再不会有什么事与我相关。放下满杯的酒,转身朝眠月楼走去,任那浮华离我越来越远,此时才觉心内空空得难受。

眠月楼里宫女太监正围坐着守岁,陡然见我来了,忙不迭起身请安。春晓走上前,“公主可是累了,奴婢备了些热汤,可要喝些解解乏?”

摆了摆手,我想挥去那种空洞感,“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可今儿是除夕,照规矩……”

“行了,自己屋里哪来那么多规矩。”我打断她,有些烦躁,有些想逃,有些压抑,又有些空虚。

春晓没见过我发火,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欲补救那句话过硬的口气,她已识趣退下了,轻轻带上门。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木桶中出来,靠在炕上发呆,打更的声音远远专来,已过了午夜,现在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天。

屋里烛火闪耀,心思也跟着一跳一跳,但其实,我什么都没想,恍恍惚惚的夜,伴着恍恍惚惚的神思,直至有人进来,都不曾回神。

“吉雅”他唤我,我还是看向窗外,“你怎么来了?”

不是怨,就是一句平实的问话,不带任何情绪。

胤禛坐在炕边,“我不能来?”

“照规矩……”

“朕就是规矩。”他打断我,将我揽入怀,“冷落你了。”

“没有”我低低笑,“你是皇帝,我向来都知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待我思考,紧跟着追问。

“只是觉得有点空,呵呵,我以为能见着毓歆。”我抬眼看他,说出来突然轻松了许多。

胤禛一愣,“十弟告病,所以没来。”

嗯了一声,我推了推他,“快去吧。”

“去哪儿?”他含混着,嘴唇已开始在我脸上游走。

“今儿是除夕,你若不去,更有话说了。”我推开他,躺到被窝,“我要睡了。”

胤禛微微叹息,俯低身子连被子一起抱住,“吉雅,我们错过了太多岁月,如今除了公务,我只想每天陪在你身边。别管后宫如何议论,我会平息那些流言。”

“可是……”

“没有可是。”他堵住我的嘴,窗外,新月偷偷露了一下脸,又隐到云后……

第二天,难得的,胤禛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因为照清宫的规矩,一年到头只有年初一到初三可以不用上朝。

起来用了早膳,他携着我同去衡典苑,虽说不上朝,奏折还是一撂撂送了上来,他嘴角噙着丝无奈,才要说什么,我笑道:“你要忙可别拉上我,我到园子里走走,下午再过来。”

“去吧”胤禛微一思量,又吩咐高无庸,“着人好生伺候公主,且莫懒惫了。”

我笑站摇头,在他耳边低语,“你真把我当孩子了?”说着出了大殿,往这景色无边的园林踏春去了。

过了春节,已是春天,满园的j□j即使还没完全苏醒,偶尔的绿意已宣示了季节的变更。篱笆上黄色的报春花开得灿烂,杨柳条抽出女敕芽,玉兰花开得正好……我陪着眷养圈里的小鹿玩了大半天,直到小鹿累了,兀自走回窝里睡觉,这才悻悻离开。

有太监始终跟在不远处,我暗笑胤禛太过小心,却又并不排斥。估模着时候差不多,转身返回衡典苑,一路行来,为这即将兴盛的景致,心情无比舒畅。

“格格慢些……”有宫女的声音顺风传来,“仔细摔倒了。”

是哪个调皮的格格?我扬了扬嘴角,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身着粉色旗袍的少女朝我这边小跑着过来,嘴里不停嚷着,“快啊,再快点,我穿着花盆底儿呢,你都追不上。”

她的声音娇俏动听,我不自觉迎上几步,见她直直冲了过来,专注回头捉弄她的丫头,根本没注意前面还站着个人。

“小心,看撞倒了。”我侧开身,还是忍不住提醒她。

少女回头看我,一瞬间,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有种说不清的奇妙感觉让我肯定她是毓歆,那个曾被我抱在怀里弱小如幼猫一般的——咪咪。她长大了,像她阿玛,笑起来,却像……像宝儿。让我似乎看见从前的自己。

呆愣当场,不知如何反应,手脚僵硬了,心思也跟着僵硬了。

毓歆停了下来,冲我友善的笑,后头的宫女追到跟前儿,累得喘不上气儿,突然看见我,乍乍收了脚步,俯身请安。

“你是那个科尔沁的吉雅公主?”脆生生的声音,是我的女儿在问我,本能点了点头,猛然惊醒——我是吉雅,不再是宝儿了。哪怕记忆如此鲜明,我们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心下怅怅,却努力笑,“我也知道你是谁,你阿玛是敦郡王,你叫毓歆。”

“你怎么知道?”毓歆笑了,其是爽朗,如众人口中一样,我的女儿不像我,她更有活力、更甜美健康。“今儿一早四伯就下旨让我进宫与公主作伴,我来了又偏你不在屋里,谁成想倒在这儿遇上了……”

胤禛让她进园子陪我?这个问题来不及细想,我被这意外的喜悦感动着,甚至到了手足无措的地步。

“走吧。”她上前拉住我的手,“咱们到你的眠月楼看看。”

有泪盈上眶,又被我悄悄拭了,我想毓歆不讨厌我,我能感觉她的友善不仅对我,还有对生活,都同样充满活力与信心。我的女儿长大了,即使我不在身边……多好,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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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吉雅心思沉重这点,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何况如果真易了,她也不是吉雅了。

关于这次生病,借用“静静的”亲的留言——生病其实是一种逃避,胤禟的那段话,活生生的把她拉入了前世的种种,剪不断、理还乱。

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呢?健康只是相对概念而已,现实中的我们,谁不是健康的时候亚健康,生病的时候不健康。当然不会像宝儿那么弱,但生病是避免不了的。

还有,不是说八、九这么一说她就病倒了,其实只是一直压抑着自己,突然有了一个导火线,让这些情绪找到一个点渲泄。

TO追梦:你问四为什么为严酷?呵呵,不是因为吉雅看见了,是因为“别人”看见了。一种帝王的惯性,让他本能的保护他的领域。

TO无名氏:谢谢你的祝福,虽然在现实中我也属于心思较重的类型,但家庭还是很幸福的。

哦,差点忘了说,有亲说连圆明园被烧吉雅也要伤心,我个人觉得她可以不为其他人、事伤心,圆明园……应该是每个中国人心底的痛,真的面对,不伤心就有大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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