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时候雪停了,天还是阴的,外面的风刮得呼呼响,却还是远远就能听到士兵们操练的呼喊声。却无欢坐在窗前,一手支着半开的窗檐,眯着眼望向怀临驻军的方向——这两天怀临一改前几日的作风,持续按兵不动,不知是否是因为收到消息顾清翎已经返回。然而这种暴风雪前的平静令人始终难以摆月兑直觉带来的焦躁,却无欢攥着手里的那张密信,思绪万千。
三两声叩门响起,他伸手阖了窗,“进来。”
李眉倚在门边上,一只手里提了一坛酒,另一只手拈着一枚茶碗。她走进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笑,把酒壶放在了桌上,“这两天听说三殿下日日流连风月,想必好酒喝了不少。试试我这客栈陈年的烧刀子如何?锦城里死人的事最常见,人死了,屋子里难免还留着窖藏的美酒——几个铜板就能买回来,换给他们裹尸用的草席,真是捡便宜的事。”
她说着,把烈酒倒在了茶碗里,信手推向却无欢,“殿下不尝尝?”
却无欢端了碗,饮了不痛不痒地小半碗,“安大夫有言,用药期间不宜饮酒。”
李眉望着他,抿唇一笑,“殿下还是和从前一样小心谨慎。”
却无欢听她这话,又端起了茶碗,仰头便是一饮而尽。从不曾喝过这么烈的酒,连他都难免皱眉,微微咳嗽起来,复又对着李眉笑言,“若我连你都不信,天下就没有可信之人。”
李眉的眼中显然流露一股酸楚,她拎着酒坛斜倚在桌边上笑意苦涩,“他要是能听到殿下这句话,九泉之下也瞑目了。”说着,她支起下巴打量着却无欢,“他临死前问我,宁王还是不是从前的三殿下。我那时没法回答他的话,眼看他在我怀里断了气——我把他埋在了后院,殿下不如去看看他。”
却无欢忍不住问,“既然他已经不在了,你何必还留在锦城?”
李眉把酒倒在茶碗里,也不在意那是却无欢刚刚用过的,自顾自就捧起来喝了一大口,“我男人都死了,在什么地方活不一样?何况他对我说,不论殿下如何意志消沉不再心系朝政,布置给我们的任务绝对要完成——我们是在殿下面前发誓要尽忠一辈子的,但只要活着,就只是为殿下而活。”
面对曾经的下属,却无欢突然无话可说。
“殿下还记得那件事之前,布置给我们的任务吗?”李眉一把从袖子里甩了本册子出来,那册子厚厚一本,上面沾了不少污渍,看来也有些年月了,“那天是元宵节,殿下把我们唤进了宫,原话说的是——近日镇北军里有个将领很有意思,短短数年就已经位居如此高位,他日执掌虎符也不无可能。这个人,若能为我所用,无异于手里又多了一柄利剑。你们前去锦城接近他身边,将他背景调查清楚回禀给我。记着,任何细节都不能遗漏,我想知道这个顾清翎,到底是个什么人。”
“可惜之后沉王叛乱,局势混乱。顾清翎率军救驾,斩杀许将军一门……我们尚没有能接近顾清翎,殿下已经受封宁王,闭门不再见任何人。任凭我们如何劝说,殿下都执意不肯相见。一句往事云烟灰飞烟灭就将数年精心筹划毁于一旦,殿下放得下,我们怎么放得下……”
李眉的声音很轻,已经没有了那种蚀骨**的语气,安静的叙述里有绝望后的黯然,“他带着我来锦城,来顾清翎驻军的这地方,投入镇北军旗下从最底层的士兵坐起,拼了多少次性命才得到了顾清翎的赏识,终于能接近她。”
“我其实不抱希望,可他一直相信殿下总有一天会醒过来,到那一日,绝不能让殿下失望——这种近乎信仰的忠诚,即便身为他的妻子,殿下的下属,我也并不能完全理解。甚至直到他为顾清翎挡下那一刀而死,我都不能相信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步。”李眉摇了头,叹息里夹带着的悲凉比这屋外的风雪还要更冷得彻骨,“但只要他所想,就是我的所想。他既然视殿下为信仰,那殿下也就是我的信仰。他没能完成的任务,我就该替他完成。”
李眉伸手缓缓翻开了那本册子,纤细的字体细细密密地布满了整张纸,“我的丈夫为救她而死,而我将她视为姐妹相待,在我面前,她是没有秘密的。这本册子,记录着两年里顾清翎对我说过的每件事——从她十二岁从军开始,十五岁打得第一次胜仗,如何得到副将赏识飞黄腾达,如何赏罚分明收服人心……如何,与那个人相逢相恋,可惜不得正果。这本册子,是她的过去。”
却无欢的神色,有明显的稍稍一变。
“殿下布置的任务,李眉不辱使命。”李眉站起身来,对却无欢屈膝行礼,“殿下若还有吩咐,属下定当赴汤蹈火。”
却无欢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能轻易看得出她眉眼的风霜,却看不出她眼底的情绪。许久,他难免叹息,“你并不想再为我效命。”
李眉又笑了,笑得如平日里风姿绰约,“我说过,只要他所想,就是我所想——替他活下去,是我活着唯一的理由。大概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必每夜都去想,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却无欢伸手拿起了那本册子,犹豫片刻后,还是重新放回了桌上,“这本册子,你还是拿回去。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我不能用这种方式来了解她的过去,尤其是……”
李眉站起来,把册子掂量在手里,抚着上面年岁的痕迹,“殿下对顾清翎的心意,比得过当年对月颜吗?”
却无欢沉默不答。
点了点头,李眉不怎么惊讶,反而淡淡一笑,“殿下此生,大概也只会记挂着月颜一个人了。既然是这样,就别把清翎当妻子看待……没有一个丈夫会把不爱自己的妻子当成理所应该,殿下是为什么娶她?就是为了什么。”
“我是个女人,我不相信殿下那套夫妻携手相敬如宾的说法——没有爱的,不叫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