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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等着方沉碧从蒋煦的屋子里出来时候,早是过了晌午光景,她不敢多停留,只得带着翠红直奔前面偏厅的厅堂。♀

进了门,但见屋子里头有三个人,一个乡间野妇,一个半大的孩子,比起蒋悦然还要大上一两岁的男孩儿,还有个被夫妇人抱在怀里的两三岁大的小男孩儿。

这是马巧月自三年前送走方沉碧之后第一次再见她,不得不说,三年光景倒是让当年那个玉雕般的漂亮女圭女圭出落得如此惊艳标致,原也是知道她是百里挑一的漂亮,却没想到长大后居然能这么漂亮,再加之许久不曾见过面,马巧月也着实楞了一下,手里的汤匙梗在当处,半张着嘴迟迟没说话一个音儿来。

方沉碧站在门口,一双眼清泠滟滟,目光从略惊的马巧月脸上挪到她怀里抱着的瘦弱的小人儿身上,半晌开了口:“可是聪儿?”

马巧月怀里的小人儿闻言有了动静,扭了扭身子把脸窝向马巧月胸口,只露一只眼偷瞥面前那个漂亮又衣着富贵的姐姐。来这之前他娘就叫他认她叫姐姐,这会儿子方聪与方沉碧生得很,让他开口叫姐姐也实在是困难。

马巧月暗地里捅了自己儿子两下,催促:“叫姐姐,快叫。”

方聪被自己娘亲逼得急了,羞涩的侧了半张脸过来,不情愿的小声喊道:“姐……姐姐……”

方沉碧面上一松,拎着裙摆扶着门框进了门,直奔着方聪母子走过来,等着走进了身伸手模向方聪的头,轻声道:“长的大了,很像爹爹。”

目光再转,与抬头的马巧月眼光不谋而合,各自心头都是一震,这次却是马巧月先收回眼色,略略往下望去,道:“三年不见,你倒是长了很多,还是美人胚子一个。”

其实马巧月心里是知晓的,这么多年过去梗在她心头的那些积怨早就不剩多少了,倒也不是她慈悲心思占了心头尖儿,而是自从生下孱弱多病的方聪之后,方家早是被终年不断捻儿的汤药钱掏空了家底儿,若不是还有身在蒋府的方沉碧照应着,这孩子可早就没了性命,等着这三年过去,也只能成了荒郊野外的一副白骨了。

不管她曾经多么心思狭隘又霸道蛮横,碰上自己遇见这倒霉事又逢着受到不对付的对方周济,除了不甘和丢了面子之外倒也有感激心在的。虽然她心里也清楚的很,方沉碧能这么做实打实是看在方安的份上,若是于她恐怕是半点情面也不会卖。

马巧月叹过,扭了扭身子又朝着站在一边只管用脚擦地的大儿子努努嘴道:“这是方梁,今年十三了。”

方沉碧抬头,见昔日跟在方栋身后以他马首是瞻的孩子也已经长大,只是眼下看来太过老实又委委琐琐,方沉碧没做声,见方梁也同方聪一样,抬了头看方沉碧一眼复又很快的低下头去。♀

方沉碧倒也清楚马巧月性子,这人虽然刁钻刻薄却也十分要强,若不是真的有难办的事儿拖着她,她断然不会舌忝着脸皮来找她。

这么想来,许是蒋府一定是出了大事,她担心方安安慰,不多说,直直问道:“爹呢?怎么是你带着方聪来的。”

马巧月本也是想撑着说不出口,可事到如今扛是扛不住的,她咬了咬嘴唇,下了决心道:“你爹的腿给摔断了,现下在家里躺着养着。”

方沉碧闻言一怔,刚要张口,又听马巧月喃喃道:“年前方栋偷人家大户的东西当了去赌给人家家丁抓了个正着打的半死,抬回家去时候只剩了半口气儿,聪儿身子本就不好,日日都得吃药,哪来的闲钱给他治病,你爹东挪西凑也没凑来多少银子,再分给聪儿吃药余下的再给方栋买药吃,家里没钱你爹为了给多攒些银子只得出去做工,一个没小心摔坏了一条腿,只能回家来养着,他这一停工,方栋的药就跟着停了几日,熬着没多久人就没用了,我出门来的时候,他的尸身还停在棚子里搁着,都走了三天了……”

马巧月啜泣,可见身形微微颤抖,怀里的方聪不知自己娘亲倒是怎的了,只管是惊恐的看着她。

这话说出口,惊得不止方沉碧一人,翠红也是跟着红了眼眶。

“爹他如何了?你们都出了来,家里可有人再照顾他?”

马巧月伸手拥袖子抹了抹眼泪鼻涕,忍道:“因为没银子,大夫看了人不给开方子,说是养着好了也会瘸腿,走路是万万利索不了的,这毛病就带着他一辈子了。方娟在家里看着她爹,我带着他们出来的。”

“小姐……”

方沉碧叹气,看马巧月:“你带着方梁过来也应该是找表舅舅问问,我可筹些银子给你给爹和方聪拿药治病,但方梁的事我帮不了你。”

马巧月知晓这其中道理,她也不愿为难方沉碧,见她到了此时还愿意伸手帮*潢色小说

她一哭,怀里的方聪也跟着哭,眼见着那张青白的小脸愈发没有血色。

方沉碧上前,扯过胆怯方聪哄道:“你且别哭,姐姐带你吃点好的。”

方聪挣了挣,回头看自己娘亲,马巧月点点头,又往前推了推自己小儿子,轻声道:“跟姐姐去吧,娘跟哥哥就等在这不走,等你回来再带你回家。♀”

方聪这才由着方沉碧牵着往外走,方沉碧交待翠红:“先去给他们准备点吃的喝的,我回头再带方聪回来。”

坐在梨园里,方聪胆战心惊的坐在桌子边吃糕果,他不肯离开方沉碧一步,只管两只眼警惕的东瞧西望。她模他的头发,软软又稀疏像是春时发出的女敕草,一双小眼,塌鼻梁,倒是真的很像方安。

“别急,慢些吃,等你走了姐姐给你多带一些。”

方聪点点头,他本是快四岁了,可因为病着时久看来也不过只有两三岁那般大小。一双小手粗糙嶙峋,可看得出平素过得也并不富裕。

方沉碧翻了整个抽屉,能拿得出手当得了的东西也只有余下的几对儿耳环,那是蒋歆出嫁时候将自己喜欢的几对儿送了她做个念想,方沉碧平日不爱带首饰,权当是旧物就都一一收藏好。

眼下事出紧急,若是真没办法也只能拿给马巧月去当了,方安的腿不能不治,方聪的药不能不喝。

她展开包裹皮儿摊在床上,从柜子里翻出一件件新衣,叠好摞在一起,正点数着,门口有丫头报:“小姐,三少过来了。”

方沉碧一急,忙卷了包裹和衣裳往床铺里头塞去,用被子掩好。

蒋悦然也不情愿来,左右思索了半晌还觉得心里不踏实,总想到这里走走。前几日在方沉碧屋子里摔的鼻烟壶是从绗余求人捎来的,价格贵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做工很是讨喜,漂亮的很。里面还特意刻了一句吉祥话,戴在身上只为了讨个吉利,是他特意给方沉碧准备的。

刚进门时蒋悦然还尴尬不自在着,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方沉碧先说句话,可等着见了桌子边吃东西的方聪,他也傻了一霎。

方沉碧从床边走过来,面色有些不大自然,道:“这是我弟弟,方聪。”

蒋悦然自然知晓方聪是谁,于是钝钝点了点头,朝桌边走去,歪着脑袋看正吃东西的方聪,伸手掐他脸蛋道:“你跟你姐长的不像,不过看来应该是比你姐忠厚老实的多。”

方沉碧淡声:“他是跟他娘一起来的,待不多久就走。”

方聪并不认识蒋悦然,被他的举动吓得扔了手里的糕果就往方沉碧身后躲,蒋悦然见势笑道:“我记得你姐进府来那一年下半年你才落地,今年也快四岁了吧,怎的跟个大姑娘一样,见了人就知道躲姐姐身后,太没出息了,过来我带你玩。”

方聪怎样也不过去,蒋悦然无奈,只好坐在桌边朝四处望了一圈,朝着方沉碧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马巧月带着他过来也就只有一件事好办。♀”

说罢转向方聪一边,边说边往下卸腰间的东西:“你小子将来长大了可要记着你姐的这份情谊,到底是连亲姐也未必赶得上,方家出了一个方沉碧真是老少都跟着借光享福的。你的身子是你爹娘给的,你的小命可是你姐给你的。”

方沉碧道:“他还是个四岁不到的孩子,你说那些有的没的作何,莫要胡说八道逗他。”

蒋悦然笑道,伸手递过一件东西,是给方聪的:“喏,这是给你的,我若给了你姐就省得绞尽脑汁琢磨要赔些什么东西给你们带回去,也可省下几件衣服留着自己穿。”

说着眉眼带笑的看了方沉碧一眼,话却是说给方聪听的:“随你娘怎么处理,只做给你们了就算你们的了。”

方聪收下东西,连谢一声也没有,而是转身往外跑,边跑边喊娘,门口丫头瞧着方沉碧点头就径直跟了出去。

等着方聪走了,方沉碧方才坐□来,朝蒋悦然微微扬了嘴角:“谢谢你帮我。”

蒋悦然倒也若无其事,道:“方沉碧,我其实还算了解你的,你每年都做新衣,算了数也不少,却不见你穿过几件,一年到头也就是那么几个色换着来,又得你月月都得给家里送银子,怎么算来都不够,若是不连带着送些衣服穿戴出去也填不满那小子吃药的开销,只是苦了你。”

他眼里分明有怜惜,只想着她才只有十岁,且不说生来的身世坎坷,只说懂事之后也不曾过着安稳日子,总是有太多事情烦得她不得消停。便是她入了蒋府情况稍有好转也一样,在蒋府怕是最穷困潦倒的就属梨园了。

见方沉碧要开口说话,蒋悦然又道:“你且别多说,你的意思我可都懂着的,今儿能来走这一趟也算是我想的够清楚,万万不是来听你多念我几句的。我只是想知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方沉碧见蒋悦然这么说,心下里落了一半安稳,道:“不做什么别的想法,也不干别人什么事,只道想让你日后过的好起来,更自在。”

“钱真的很重要是吗?就像你现下一样困顿,所以你才不想我跟你一样总为着钱发愁是不是?方沉碧你是不是也不想我离开,只是你也没法子,是不是?”蒋悦然满脸期待看着她,只道是让她那一肚子话反而说不出来了。

方沉碧点了点头:“是你的东西就该让你都握在手里,许是你现在不了解,等着你长大了总会懂的。”

蒋悦然听闻脸上露了笑,连着他身后的卓安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也是他的念头,自家少爷该得的本就要牢牢攥在手里,不容他人夺去。

这会儿蒋悦然还不能理解方沉碧这话的意思,他只是听出方沉碧是为了他着想,不愿他日后跟着委屈,遂心头开朗起来,道:“我便知道你也不舍我走的那么远,不过你放心,我必会是刻苦跟着师傅学着,赶着早些回来看你,给你带好货用,好过这府里所有女人用的。”

方沉碧淡淡一笑,承诺是玄乎的东西,她不知晓是否还有兑现的一日,只道是当下这个半大的孩子说出这暖人心头的话,不算动听甚至是幼稚,却让她格外动心。

等着蒋悦然要走的时候,窜到方沉碧耳朵边道:“你且等着我回来,等我掌家了你可不必再去我哥那里受罪,我也让你过过真正大小姐的好日子,你可要老实等我,许是几个月,或是往长了多说半年我就回来,说到做到就只这么一些时间。”

方沉碧只管看着蒋悦然的脸,沉沉说了句:“好。”蒋悦然便欢天喜地的出去了。

其实没人知晓日后到底会怎样,是幸福安逸还是郁郁寡欢,只是她知晓的是,蒋悦然必然不会一年半载就回来,而她与他也自是如两条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从前不相交,日后也不会再有相交的一日。

想想着心头泛出些酸涩滋味,方沉碧扭头走到床边坐下开始收拾东西,一件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将崭新的衣服往外送。她又想起蒋煦的是是而非的那句话,眉头蹙了蹙,心下里有了自己的合计。

马文德刚从外面急匆匆往回赶,连着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喝,就给大门口里跑出来的潘鼎给堵在远处,急急道:“大管家快去瞧一眼,您那远房的表妹来了,还带着两个孩子。”

马文德听闻过后蹙紧了眉,说着马巧月本与他也不亲,说是远亲也真的隔了很远,小时候曾生活在一个院子里过,那时候马巧月还很小,一群孩子里头并显眼,只是孩子们聚堆儿玩的时候总见她把尖儿不让份。

大夫人本是很厌恶方家的人再找来蒋府跟方沉碧牵扯不断,但也顾忌这中间的关联,遂每逢过年过节也都有东西派人给送过去,只做表面样子做足的好看。

马文德亦是不乐意因着她得罪了大夫人,现下知晓马巧月又来,心里已是微微恼了怒。

“人呢?给留在哪里歇着了?”马文德边走边问,语气不善。

潘鼎瓮声瓮气答:“是方小姐给安排的,在前面偏房的厅堂里歇着呢,翠红给拿的吃的喝的,那个小的被方小姐领走了。”

马文德冷哼了声,负手快步走在廊子里,等着进了门见马巧月正坐在位置上吃碗甜汤,方梁坐在她身侧摆弄手里的一只青瓷茶杯玩的起劲。

马文德回头支走潘鼎,随手关好了门,定了定,闻马巧月起身唤他:“表哥……”

马文德不耐道:“上次不是跟你说了,有事捎个信儿就是,尽量少往这边来。我之前不是给你五两银子了吗?怎的还是不够?”

马巧月闻言面有羞愧神色,蔫蔫道:“五两哪里能够,初春时候聪儿的哮病犯了药就始终没停过,现下家里还有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他爹的腿要是不治日后的生计更难,我这也是实在没了法子,但凡有一点我也不会来这里看人家下眼笑话吃。”

说罢扯了方梁的袖子,推方梁上前:“表哥您就再帮我一次,让梁子在府里给您打个下手吧,说到底我们也是穷的实在是没法说了,他一个小子吃得又多,少了他吃饭也容了我们多喘几口气儿,还能拿着月钱,我便以后不再来烦表哥了。再者您也看在方沉碧的份上,就卖了这个人情给妹妹我吧。”

马文德并不动容,只道是往后退了一步,道:“府中情况也不是没跟你说过,现下我在府里也不是说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连着三少爷也要跟着进京去,我一的事情恨不得把一个人劈成两半用,哪里有时间安排他?”

马巧月就怕马文德不答应,遂上前央求:“表哥若是不帮我,我也再指望不上谁,只等着这一家人都等着饿死病死。”

马文德也并非真的帮不了她,只道烦了她家没完没了的事,本来方沉碧偷偷接济方家的时候他也都知晓,只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现下也想着借个当口彻底堵死马巧月的嘴和手,也好断了麻烦。

马文德捋了捋胡子,瞧她,阴阳怪气起来:“我是真的帮不了你,若是能帮,我会摊手看着你为难?”

门被推开,进门的是跑的气喘吁吁的方聪,此时的脸蛋正红扑扑的,他瞧了一眼屋子里头,定定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表舅舅,你便留方梁下来在我这里帮忙,我倒也不白求你一遭,三少爷那里我一定会让他高高兴兴的从蒋家走出去。”方沉碧缓缓走近门口,站在方聪身后,轻声道。

马文德闻言,抿嘴笑起来:“巧月啊,你也亏着方安还养出这么个七窍玲珑性子的女儿出来,倒是说上一句好过别人说了一箩筐。”说罢眉色带喜的往外走,道:“既然沉碧也这么说,那我便尽管试试看,只做尽力便是。”

方沉碧自是知晓马文德打的什么算盘,她也清楚,蒋悦然愿意去京城的事马文德还没来得及知晓,也正是因为这马文德才能松口留下方梁。

屋子里再没别人,马巧月只是含着泪,支吾了半天,听方沉碧清淡道:“你不用多说,我只是为了我爹和方聪而已。”

马巧月走的时候还带了不少吃的用的,都是蒋悦然让卓安准备齐全的,可方沉碧还是不能放心,一味担心方安的腿脚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等着晚上马文德见了蒋悦然方才知晓到底是自己给方沉碧给算了去,也是又气又笑,只管对着马婆子道:“当初还以为这孩子真真是个软性子冷面皮,原是当初的事儿没放心思在里头。不过等着三少爷一走,大夫人就要把她带在身边了,到时候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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