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夏rì夜晚闷热而cháo湿,路边垂柳长长的枝条一动不动,只有知了依然不知疲倦的高歌着,更让人感觉到燥热难耐。
极司菲尔路的尽头是一座掩映在绿sè植物中的楼房,这里曾是前安徽省主席陈调元的公馆。但现在,门前却站上了荷枪实弹的rì本宪兵,即使在这炎炎夏rì,依然散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yīn冷气息。行人们从此经过,纷纷不自觉的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甚至没人有胆量转过头来看那楼房一眼。似乎在那里隐藏着什么恐怖的恶魔,多看一眼,便会被它狰狞的血盆大口吞噬进去。
明亮的灯光照着大门右侧白底黑字的招牌——“zhōngyāng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大门的左上角还有一个不起眼的门牌——“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
二楼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内,聂启康看完手中的电报,口中轻叹了一声,向后依靠在座椅中,神sè间说不出的疲惫和倦怠。
一旁正在整理东西的赵惠见状,放下手中的文件,轻轻走到他的身后,两只手熟练的为他轻揉额头两侧的太阳穴。
聂启康微闭双眼,似乎格外享受赵惠的按摩,良久,他抬起双手,轻轻握住赵惠的一双手。赵惠顺势环抱住他,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还在为唐县的事情担心?”赵惠问。
聂启康摇摇头,“那边有消息传过来,韩达已经控制住局面,邱国斌已经在他手上了,这和我们的推断一致,现在就看庄崇先如何应对了。”
他忽然一笑,“但愿庄崇先不会让我失望!”
赵惠用脸庞紧紧贴着聂启康右边的脸颊,“韩达也不简单,你就这么有信心,庄崇先一定能帮我们干掉他?”
聂启康将赵惠的双手捧到嘴边,轻轻一吻,“放心,韩达欠我们的账是时候要还了。再说,经过上次成培光那件事,我对我们这位姓庄的老朋友非常有信心!”
赵惠点点头,“希望如此!”
聂启康扭过头,看着赵惠的眼睛,“你也离开吧,乐儿和我母亲的行程已经确定,两天之内就会出发,组织上都安排好了,他们会转道香港去延安,然后到苏联。我还是想说,我希望你能和他们一起走。”
赵惠没有回答,小心的看看四周,虽然办公室的门是反锁着的,而且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她还是一副紧张的模样。
聂启康笑着说:“你呀,还是老习惯,丁默村被赶跑后,我就专门要了他这间办公室,因为我知道他的这间办公室墙壁中都装了钢板,而且经过特殊处理,就算有窃听器也是起不了作用的。”
赵惠莞尔一笑,“习惯了,改变不了了。”
说完,她忽然紧紧搂着聂启康,“启康,不要再说让我离开的话了,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聂启康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辈子我欠你的注定是要还不清了,组织上当年派你来到我的身边协助我,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最宝贵的六年青chūn就在我的身边蹉跎过去了。”
赵惠从椅子后边转过来,蜷缩在聂启康的怀里,用手掌轻轻抚模着他的脸庞,“我的心意是怎样的,你还不清楚吗?”
聂启康没有做声,他忽然想起赵惠刚刚来到他身边的前前后后。
那是他刚刚再度和组织上取得联系的时候。
在那个血腥的夜晚,当初在上海威名赫赫的红队在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了,由于叛徒的出卖,红队的组织被敌人破坏殆尽,所有的骨干不是被捕就是牺牲。
当年的聂启康还是一名热血澎湃的进步青年,刚刚加入红队,并完成了初步的军事和情报训练,但由于年纪轻加之经验欠缺,所以担任的是后备行动队员的职务,队里的老同志都开玩笑似的称呼他们为“备胎”。
红队出事的时候,由于聂启康等人还没有进入一线队伍,而且他们一直是单线联系接受组织上的任务。唯一的联络人牺牲后,他们虽然躲过敌人的搜捕,但也从此和组织失去了联系。
此后,聂启康和几名战友改头换面隐藏下来,但他们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继续进行着战斗,为了更好的隐蔽,聂启康悄无声息的渗透进敌人的组织,开始了长期的潜伏工作,为了纪念自己的过去和牺牲的战友,他给自己的小组取名为“红组”。
在潜伏过程中,他费尽周折,终于与组织上重新取得了联系,而赵惠也就是在此时奉命来到他的身边,担任他的助手兼报务员。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赵惠,眼前女孩的一颦一笑,都象极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妻子,他尘封已久的心弦刹那间被拨动了。
此后的岁月中,他和赵惠再也没有分开过,他们两个人从最初的相识,到逐步了解,再到不经意间爱情火花的绽放,一切来得那么自然,但又让两人不知所措,这种甜蜜、这种矛盾始终紧紧缠绕着两个人。
抗战爆发后,聂启康奉命打入七十六号继续潜伏,一直跟随李士群,由于其帮助李士群不遗余力的清除异己,李对他很是信任和看重。军统上海站被七十六号破获后,李士群处于想提拔他的原因,将他加入到嘉奖名单中,但由于伪zhèngfǔ错综复杂的内部倾轧,李士群迫于压力还是将他明升暗降,发配到了省城军情处,打算将他作为一枚钉子安插到对头庄崇先的手下,徐图后用。
至于后来能再度回到七十六号,并出任副主任一职,完全是因为他能重创军统,将上海残余的军统势力连根拔起,根据他的情报,rì本人和七十六号找到了军统上海站的实际掌舵人——寓公。
想到寓公,聂启康的眼圈有些微微发红,心跳不由得有些加快。怀中的赵惠似乎察觉到他的异常,抬起头问道:“启康,你没事吧?”
聂启康收起纷繁的心情,微笑着回答:“没事,忽然想起一个老朋友。”
赵惠正要说话,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她赶忙从聂启康的怀中起身,站起来整整自己的衣服,看向聂启康。
聂启康冲她点点头,她快步来到门边,打开反锁着的门。
进来的是七十六号电讯科的一名头目,他似乎已经熟悉了聂启康两人的习惯,进门后,先冲赵惠点头示意,接着走到聂启康的办公桌前,“长官,唐县站方面的联系中断,我们多次呼叫,对方都没有回应。”
聂启康一皱眉,“什么时候开始的?”
头目看看手表,“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和唐县站联系一次,约定的联系时间已经过了,但那边一直处于静默状态,我们发报过去,甚至拨了电话,但都没有回应,到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
聂启康接着问:“韩达那边呢?”
“通讯依旧畅通,刚刚回复,一切正常,按照原计划进行中。”
聂启康略一思索,“军情处方面是谁带队,有什么动作?”
“唐县站七点钟回复,军情处的人马和钱金凯站长几乎同时到达唐县,带队的是情报科负责人林笑棠,他们的人手不多,一共只有十二个人。唐县站最后的回复就是这么多,目前没有更新的消息,韩队长那边也没有关于军情处的情报。”
聂启康摆摆手,那头目一敬礼,转身出去。
赵惠重新将门反锁好,转过身走到聂启康的身边,“军情处已经开始行动了。”
聂启康点点头,脸上显现出兴奋的表情,“没错,庄崇先的反应不慢,这么快就安排妥当了。”
赵惠带着一丝担心的口吻,“那是自然,他已经将你当作李士群之外最大的对手,而且你还曾是他的属下,就冲他那睚眦必报的xìng格,你就不担心吗?”
聂启康满不在乎的一笑,“担心什么,这次他庄某人还不是乖乖的要做我手中那把杀人的刀,就算他知道这是我布的局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要拿回唐县乃至省城的地盘,哪怕是再大的代价!”
聂启康的眼中闪过一抹戾sè,“李士群将我架在这个位置上,用意不也是这样吗!他是将我当作挡箭牌,有我在前边挡着军情系统的明刀暗箭,他就可以安安稳稳的施展拳脚,你以为他会安着什么好心?”
赵惠看着他,“我只是担心,你身处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夹缝中,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聂启康站起身,拉住赵惠的手,两人缓缓的走到窗台前,聂启康一把拉开紧闭的窗帘,夏夜的月光温柔的洒进房间,聂启康指着窗外林立的楼房,“怕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就你我呆在这一个房间中,外边就会流传多少关于我们俩的流言飞语,这么多房子,又会有多少双眼睛在一刻不停的盯着我们。”
赵惠听着,忍不住就想将窗帘重新拉上,聂启康却按住她的手,一双臂膀微一用力,将赵惠拉进自己的怀中。赵惠“嘤咛”一声,想要挣月兑,却发现根本用不上力气。
聂启康轻声在她的耳边说道:“上海滩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很多流言我都听说了,他们说你是我的女人。我也知道,无论是表面上。”聂启康顿了一下,看着赵惠的眼睛,“还是在我的心里,你都是我的女人。”
赵惠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眼前曾经如冰山一般的男子,不知不觉间,竟开始悄悄的融化,对感情讳莫如深的他,居然也开始讲这些绵绵的情话。这一刻,她不禁有些醉了。
但,电话铃声不合时宜的打断了这些。
聂启康拿起听筒,只是听着,并没有说话,良久,他淡淡的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电告韩队长,按原计划进行。”
赵惠走过来,“有什么突发状况吗?”
聂启康双手抱在胸前,表情很轻松,“韩达来电报,军情处唐县站一个小时前发生爆炸,由于安排的监视人员同时被人全部清除,所以获取消息的时间滞后了。”
聂启康一撇嘴,“你以前说的没错,这个林笑棠的确有点意思。”
赵惠点点头,“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大,但做事很老到,而且雷厉风行,加上他是从基层一步步爬到现在的高位,上上下下的关系处的都很不错,所以,我认为将来或许他就是军情处的第二把交椅,钱金凯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聂启康一舌忝嘴唇,“没这么简单,庄崇先那个人小心谨慎到了极致,这也是他手下班底一直很薄弱的主要原因,他用的人首先要对他忠心,稍微有点别的心思,他宁肯不用。林笑棠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内能够获得他的认可,没两把刷子是根本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他犹豫了片刻,“但我总感觉这个人的背景很复杂。”
赵惠诧异的看着他,“复杂,你是指?”
聂启康一挑眉毛,“你还记得成培光那件事吗?”
赵惠的眼神一黯,“我怎么能忘记,老杨和老白都是在国立医院牺牲的,欧阳虽然得手,但那也不过是个赝品。”
聂启康点点头,拳头猛然砸了一下桌子,“没办法,当时上级下了严令,务必要除掉成培光,我们只能仓促出击。如果知道庄崇先那只老狐狸也要动手,我们就能避免他们的牺牲了,可惜,还是被庄崇先摆了一道。”
赵惠问道:“这件事和林笑棠有什么关系?”
聂启康一笑,“当时我们是最快得到消息的,也是下手最早的。但后来准备要将成培光送往上海时,庄崇先就严密封锁了消息,决定兵分三路前往上海,而且将所有参与人员全部集中封闭,那天晚上,我就没有回宿舍,庄崇先还有吴老六就和我一起住在办公室里,这你是知道的。”
赵惠略一回忆,“没错,当时把我吓坏了,只听说你有任务,但谁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整晚都没有睡好,后来,你一去就是好几天。”
“我和吴老六是最早知道三路押运的计划的,我们两个整晚都陪着庄崇先,我猜,他庄某人是信不过我。也就是说,从我这儿消息并没有传递出去。但之后从上海回来,我得知,军统方面已经第一时间得到了分三路押运成培光的消息。”
赵惠接着说:“所以,你怀疑军统方面在军情处安排有内线,而且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聂启康点点头,“不错,中层干部只有我和吴老六知道三路押运的消息,吴老六不可能背叛庄崇先,而我压根儿就没能把消息传递出去。所以疑点就在第二天早上参加行动的人员当中,水路全军覆没,可以排除;铁路是庄崇先亲自压阵,从人员集中到上火车,全部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基本上也可以排除;剩下的只有陆路。”
“陆路有什么不对吗?”赵惠疑惑的问。
“后来,我安排小组的人私下打探了一下,陆路车队在出城之前,曾经短暂的停留了几分钟,据说原因是带队的rì本军官和林笑棠下车卖烟,后来似乎两人还发生点小冲突,并为此动了拳脚。先不去管这件小事,单说这短短的几分钟,车队中除了rì本军官只有林笑棠下了车,如果他要传递消息,这几分钟足够了。”
“所以,你怀疑他是军统的内线?”
聂启康双手抱肩,意味深长的说:“也仅仅是怀疑,毕竟车队临时停下来是rì本人做的主,而且地点也是rì本人随意挑选的。但,如果我的推测成立,那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