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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番外 容泞说——十里红妆

熙和六年,八月十六那天,桂子飘香,十里红妆。我在旭日红霞下最后看了一眼那高高的红色城墙,在朝阳下是那样的雄伟挺立,颜色是那样的美,城墙上的北雁旗帜随风舞动,像是艳红的云彩。

风儿阵阵,弦乐呕哑,送亲的人群浩浩荡荡,正是最喜庆热闹的时候。我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身影,看不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的不舍。他是我最亲的亲人,我的三哥哥。此去南下和亲,相聚不知是何年,我并非舍不得那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只舍不得他。

我放下了龙凤红盖头,终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从西川回来,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女子,他要守护她。

这根红烛犹如女子的一生。遇上一个好的男人,她的生命可以燃烧很久很久,发热发光,彼此都很幸福;遇上一个坏的男人,她的生命就在眼泪中渡过,剩下的,只有堆叠在一起的痛苦的回忆。

“公主还未休息?”他在窗口站定,磁性的声音比原来更低哑。

我想起三哥哥说过的话,他要我跟邵靖恒好好相处,他在南丰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有了他的支持,我在南丰的路将会好走的多。

是阵乐伟。他抱起我,将我安放在他的腿上。那一日,在笃笃的木鱼声中,我听完了一个故事落下眼泪,趴在他坚硬的盔甲上,泪水从鳞甲上滑落,啪一下,什么都碎了……

我未来的夫君我已经无从选择,除非我月兑下这身嫁衣,远远逃离。但是这不肯能,也不能够。我的身上背负的是两国的和平,而我是个公主,这样的责任是我不能逃避的。于是我只能祈求他除了一个好皇帝外,还是一个会爱我、包容我、珍惜我、保护我的男人。

可是我的三哥哥不愿让我活在仇恨中,他说:“妹妹,我会保护你……”

一个念头闪过。我想起三哥哥的决定,他决定在末路的时候,考虑好将他最爱的女人托付给他。邵靖恒方才出去那么久,回来时眼睛布满红血丝,我想是不是三哥哥跟那个女人的原因。

那时我厌恶他,因为我知道他来是要将接我去一个未知的地方,所以我高高仰起了我的头,我的视线在他身上只是一瞬而过。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就如我那一次将手接住烛泪,明明很痛,可是我却好奇那样的感觉,又第二次伸过手去。现在的我也是这种奇怪心理。

我看着他仔细的样子,心里有些暖。在我的身边,只有三哥哥会如此的呵护我。庵堂里的师太对我向来严厉,她们常说,出家人都把磨砺当成清修。在皇宫里,她(他)们知道我是公主,都不敢靠近我。

我缩回了自己的手藏在背后:“我没有那么娇弱,以后我会小心的。”我有些闪躲得看他,声音微微低了下去。

后来我嘱咐我的贴身侍女桑青以后一定要早些叫醒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晚起过。

我对这半是客套半是拉拢的话有些反感:“你我相识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连朋友都算不上,况且我们以后会怎样,谁也说不清。”当着他的面我将窗子关上了。

我担心他,也担心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狠狠踢出鸟巢的小鸟,使劲扑腾着翅膀,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然在蓝天飞翔……

“三哥哥?可是我没有亲人。”我低下了头,抓过被他揪过的一缕发绕在指尖,“师太说我是捡来的。”我的脚尖蹭着地上的青石板砖,不敢看他。

等他回来时,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窗子外响起他低低的声音:“公主您将来是帝后,靖恒是臣。帝后与臣之间不会是朋友,您只要相信靖恒对皇室的忠诚。”

我点点头道:“陌生的地方,有些不习惯,进来说说话?”

耳边响起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之间的确不会成为朋友。无论是北雁还是南丰,明律规定后宫跟臣子都不能有所牵连,结党营私,那是大罪。他是重臣,更是明白其中利害。他的话里表明了他对李氏的忠诚,但是,我将是李宣易的另一半,也将是皇室的一员,他我要相信他,这句话并无半分错漏,他的话说得很圆满。

“不小心被茶水烫到了手。”我讪讪笑着。

我的视线依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只是我不再哭泣。

他走进近了我,半蹲体,与我平视。他静静凝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佛堂里跪的时间久了,他的身上没有了那股鲜血的味道,有着我熟悉的檀香味儿。我勾起小指头,模模自己的鼻子。

他轻轻咳了声,笑笑收了盒子:“公主背井离乡,要坚强是必须的。但是公主大可不必如此防备我,以后公主将和靖恒站在同一阵线,公主可将靖恒当做自己人。”

他突然转过身看到了我,在那一刹那我看到他对我微笑,他的眼睛很清澈,不含一点杂质,像是清晨菩提树上的露珠。不知为何,我停住了想要逃跑的念头,我想有他那样清澈眼睛的人不会伤害我。

他说:“妹妹,你不要做依附大树的藤蔓,要自己成为一棵强大的树。”

“公主,这里是临州。”

我想每个女子落下的泪都是这样烫手的吧,那是她们伤心的泪水覆盖住她的伤口,一层又一层,越来越厚,直到她们将自己包裹起来,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车行百里,我闻到了南朝湿润的空气,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过了很久,我从马车里走出来,外面街道上人来人往,男子儒雅,骨扇微摇,女子娇柔,娉婷若柳,广袖如云,衣香鬓影。

我看出他有些紧张,但他还是紧紧盯着我,墨黑的瞳仁里,我看到小小的我瞪大的眼睛。

我挠挠滴过烛泪的手指,也许是刚刚适应了那种被束缚的感觉,一下子剥开了又觉得手指上少了点什么。

他注意到我的手:“公主您的手怎么了,为何如此红肿?”

我诧异:“嗯?”

烛台上的烛泪越积越厚,堆叠在一起扭曲的难看。我忽然觉得有些伤感。

我不知道我叫他哥哥他会笑得那样开心,他笑得很好看,像是春天雪顶的冰雪融化,万物都复苏了起来。

“这个膏药能治烫伤,公主您是金枝玉叶,当更为小心才是。”他小心从盒子里抠出一小块膏体抹在我的手上,凉凉的,有股淡淡的清香。

从那时起,我知道我有亲人,我知道我是一个公主,一个被放逐的公主,我的身上背负着一段仇恨。

在宴会上,我见到了她,也看见了三哥哥对着她的温情。那一刻我想,将来我的男人会是如何?

“南国江山,万里如画,风光迤逦,才子佳人,诗酒茶花。”歌谣里,南国是如此的美好,而我将是那个江山的女主,我会在那里生根发芽,我会爱上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一人一物……

前方的路我不知道会是怎样,但我知道,我是北雁的芸香公主,我可以做我命运的主宰,做一棵风吹不到,雪压不折的树!我挺直了脊梁,拉下红盖头。马车里的光线渐渐昏暗起来,犹如我未知的人生。

我举目向北,已经完全看不到北雁的物什,完全闻不到北雁的气息。

大哥跟太后决定将我嫁去给那个没有实权的小皇帝。他们将我从庵堂里接出来,封我为芸香公主,我笑,原来我的一生不是由我决定,原来,我还没有被遗忘,在我还能被利用的时候。

隔壁忽然响起低低的箫声,呜呜咽咽,我倾听着,发现床顶黑漆漆的蛀洞越来越大,我变成了一条虫子钻进了那个洞里,我在里面挣扎扭动,过了很久很久,我变成了一只蝴蝶,从洞里面探出头来,振翅一飞,从窗子里飞了出去,外面惷光明媚,鸟语花香……

在这个客栈里,我又一次失眠了。因为我平静的心又不可抑制的害怕起来。这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连空气都变了,这里的水甘甜,我却有些喝不惯。出行路上,我第一次病倒了。

他什么都为我想好了,他身边人的退路他都一一筹划好了,唯独将他留在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中心……

现在,他就在我的身旁,只有一个车身的距离,在马蹄嗒嗒声和车轮碾过时的吱吱声中,他的声音却抚慰了我。

在宫宴上我见过他,那时我知道他是南朝来的使者,是南丰国的首辅大人。人们传说他是文武全才,运筹帷幄,一国脊梁,匡扶幼主,尽心尽力。但我以为,人们对于俊逸而又有些才气的男主,总是愿意过分的渲染他们。

我将这句话刻在了心上。

他摇摇头:“不了,若是公主不嫌弃,靖恒就在这里与您说会儿话。”

我悄悄躲在门背后看他。他在庵堂的佛像前跪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像口厚重的青铜钟一样。我想他是在祈求佛祖的原谅。我抬头看看佛祖眯着的眼,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他,但我希望他过得快乐。

三哥哥说:“容泞,你去南朝吧,帮助少年皇帝夺得皇权,建立你自己的功业,这样,你在南朝也就能立足了。”

虽说他要陪我聊天,但却没了话头,我们傻傻看着彼此,我透过他,可以看见天井里半个月亮。

当我想明白了,我便不再排斥那样的靠近。我对他说:“我还尚未跟皇帝结婚,不算是帝后,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直到那一天。”

我们之间隔着一扇窗的距离,我看着他半低的头,那露出的半张温润的脸,挺直的鼻梁,抿起的薄唇……我觉得我的心跳比平常快了些,耳朵有点烧。

他对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嗯。”

我想了想点点头。他是个细致的人,现在夜已深,他入我的房怕坏了我的闺名,这点倒是我欠缺考虑了。

直到有一天,庵堂里来了一个少年。他眉目如画,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我不知道他这样漂亮的脸庞怎么会有那样的气质。他眼睛像潭死水一样无波无谰,我在他墨黑的眼睛中看到他的不快乐。他穿着黑色的盔甲,不知为何我在浓郁檀香味儿中闻到了血的味道,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这,让我害怕。

我在这个客栈休息了几天,邵靖恒等我身子恢复了才继续上路。

手指上还有凉凉的感觉,空气里那淡淡清香的味道不散。我将手指放在鼻尖轻嗅,味道更浓郁了。

楼梯上响起吱嘎吱嘎的声音,我听得出来,来人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但是驿站年久失修,无论走的人多轻多小心,这张年老的楼梯它也会发出声音。

他模模我的头,还是笑:“我来,不是乞求佛祖的原谅。我杀敌卫国,佛祖不会怪我。刚才我跪在他的面前,是在感谢他,感谢他保佑你平安长大。”

我剥开了手上的烛痂,推开了走道那边的窗子,他回来了,眼睛里有着红血丝。

我生于宫廷,长于庵堂。在我六岁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公主,只以为我会在那青山中默默长大,到了一个合适的年纪,师太就会给我剃度,然后我会在青灯古佛下终老圆寂。

他再看了一眼,“公主请稍等。”然后他回了他的房间。

现在,我从邵靖恒的身上又体会到了那种感觉,于是我变得害怕起来,同时矛盾的是,我却又想靠近。

我伸过手去接下一滴烛泪,很烫手,我几乎马上缩了回来。它在我的手指上包裹了起来,粉红色的,薄薄的一层。在下一滴烛泪落下的时候,我又将伸手过去,还是很疼,它覆盖在了第一层烛痂上面,烛痂厚了一些。这一次我没有缩回手,到第三、第四滴烛泪落下的时候,感觉已经没有第一、第二次那么疼了……

门口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我悠悠醒来,发现天已大亮。侍女走进来给我穿戴洗漱,待用完早膳走出门时,人们已经整装待发。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我觉得我的脸有些发热。

我干笑,怎么能让他知道我堂堂一个公主竟然干玩烛泪这么傻的事情呢?

我坐进了马车,等着马车启动。外面的他说了句话,让我觉得有些丢了的脸面又捡了回来。

他说:“每一个人在第一次远离家乡时,孤单在外难免不习惯,再者行路疲乏,这是在所难免的。”

他故作轻松地揪了揪我的头发:“我是你的三哥哥……”他说完这句话,脸上微微紧绷,显得有些不自然。马车颠簸,摇摇晃晃,我看不到未来,只看得到红盖头下艳红的流苏在晃动,裙裾上有着深深的水渍,那被浸湿的红色显得更深沉了。

我的心里很失落,因为我觉得唯一爱着我的亲人将不再属于我了。那时他跟大哥的战争正式开始了,我眼睁睁看着他消瘦憔悴,我明白了爱而不能原来是这样的痛苦。

这种感觉我从三哥哥身上找到了,可是,我尚沉浸在其中时却不得不分别了,这让我很伤心,很难过。

“哥哥?”

夜阑深深,躲在某个角落里的蟋蟀“啾啾”低鸣,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我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跟他那个千方百计寻找的女子相认了。有时候我也被他那种执着不放弃的精神所感动。毕竟就算当年如何竹马青梅,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感情会淡,人会变……

到路上第一个驿站的时候,邵靖恒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未回。我的耳朵变得敏感起来,外面走道上的一点声音都引起我的注意。

我的心里忽然安定了下来,扑腾的翅膀好像抓住了风的力量。

于是我也对他笑着,手模上他的眼:“哥哥,你刚才是不是听到佛祖原谅你的话了?”

我奇异得停止了流泪,心里平静下来。稍稍拨开车帘,马车旁边一匹红枣马慢慢跟在旁边,马上男子面如温玉,像是三月春风让人觉得温暖。

我将泥土放在枕边,闻着泥土的芳香安然入睡了。

这段时间里,我对他的态度慢慢有了改变。我想我不应该拒绝他的好意,也许潜意识里我在拒绝那种靠近,因为我害怕分别。我渴望有人关心我,有人守在我身边呵护我、保护我的感觉。

“公主莫哭,靖恒将做你在南朝的领路人。”马车里飘进温润的声音,像是温度恰好的龙井茶,一杯下去,四肢百骸都服帖了。zVXC。

我叹了口气,眼睛定定望着床顶。那里有个虫蛀的洞,不规则的,黑漆漆的。

我的心湖里有蜻蜓点过,又像是柳梢拂过,圈圈漾开,那声音就像是很多年前三哥哥的那一句:“妹妹,我会保护你……”

邵靖恒给了我一包泥土,他说:“这是北雁京都的泥土。出门在外的人难免水土不服,都会带一些家乡泥土以防不便。公主初次来到南丰,难免不习惯这里的水土,希望这包泥土能帮公主渡过这段适应期。”

他笑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我知道一路上他也在紧张,小心翼翼。前半段路是我们的磨合期,我想后面的路我们会走得很融洽。

可是当你觉得事情开始顺利的时候,开始放松的时候,往往会发生一些事情,让人绷紧了神经,觉得沮丧又害怕,恼怒后又恢复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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