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连飞跑过了两处铁道,又跑过了一处处的村庄城镇,茫茫雪地和一片片房屋道路的影子在他眼前一一的晃过。舒残颚疈他跑得满头满脸和满身都扑上了一层白雪,但他不敢停步,也不想停步,这么跑着,痛楚似乎不那么清晰了,快感似乎在增强。他不愿自己这一份难得一遇的飞跑能力很快消失,他想多体验一会,借以暂时淡忘人世的悲与欢,苦与乐,恨不得跑到天的尽头,跑入虚无。
也不知奔跑了有多久,只觉痛楚在一点一滴的消失,心情在一点一滴的平和着,渐渐的跑不动了。他眼前模糊的看到前面似有一条公路,抬手擦拭蒙上眼来的雪花,耳中突听嘀嘀的车笛声逼近了,潜意识中知道有情况,脚下用力,猛地向前窜出去,腿一松劲,前扑在雪地里。
他翻过身来,放眼一看,是一条宽阔的国道,一辆长长的运集装箱的卡车刚刚驶过去,知道自己跑到路中间了,差一点被撞上。他松一口气,仰躺在路边,喘着粗气,歇了一阵。思及自己月兑险了,很是宽慰,又想到景志安塞给自己的那一叠钱,忙掏出来一数,竟然足有六千元。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亲手握着这样大数额的钞票,居然有点心跳和不安。他想自己既然已经月兑险逃出来了,应该把这钱给景志安送回去。
他把钱揣回口袋,站起身,四下一望,旷野无人,是乡郊之地。不辨方向,他也不知这是到了哪里。公路上车辆稀少,行驶不速,应该是都看路况不好,怕出事故。他拂去身上沾的雪,也抹净脸上的雪花,没有镜子照看,但手模上去,光滑无痕,自是脸上的伤已愈合。他痴痴的呆了一下,才顺着路边向右走起来。
雪已经小了,冷风在微微的吹动。一个身世凄零的少年,落魄潦倒,无依无靠,在这阴晦的天空下,踽踽独行在陌生的旷野中,那一份孤独与寂寞是可想而知的。这短暂的几天里,他迭遭巨变,一场欢喜,一场悲辛,又是一番惊险的奇遇,此刻思来真是似真似幻,如梦如露。
但他天性坚毅,又是年少,涉世不深,也没去多想自己处境是多么的悲凉凄恻,只是感怀的轻轻叹息了一声,吐出一口长气,抬头眺望一眼雪粒纷落的天际,铅灰的云层渐薄,心中在想总会晴天的。
不一会,有一辆客车驶过来,在他身旁嘎的一声停住了,售票员打开车门,说:“去泰安的,坐就上来。”他也不知泰安的位置,心想总比走强,而且自己身上如今也有了钱,就上了车。没想到居然很近,只坐了十多分钟,就到了泰安汽车站。他下来车,问了火车站的位置,就顺着东岳大街一直往东南走。
没走上多远,就见前面路边有稀落的人围着,不知在看什么。他走到近前,注目瞧过去,见被人围观的是一对母子,穿着朴素,竟然都跪在那里。他很好奇,就靠近去,站在旁边再看。母亲身前斜放着一个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短短几行字:“俺男人病重,急要动手术,身上没钱,求好心人借给俺钱,俺日后一定还。”字迹歪歪斜斜的,拙劣难看,写的人不象是有什么文化。
围观的人都是面色沉重,有的默然,有的摇头,有的小声在说:“可怜。”也有的悄悄说:“会不会是骗子呀。”多少都有些狐疑,没人上前问,更没有给钱的。
这一对母子神色僵木的只是跪在冰凉的雪地里,并不挪动,身上的雪已落了一层。男孩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冻的两腮通红,低着头直打颤,母亲蓬松着乱发,牵着男孩的手,单薄佝偻的身子前后轻晃着,口里一直在自语般的低低念叨着:“俺也是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了……俺家是外地的,男人有病,没法子啊……帮帮俺吧。”偶一抬头瞥看围观的人们,目光中透着哀伤、麻木和绝望的神色。
卫西风瞧着这一对可怜的母子,只觉一股酸酸涩涩的水直涌上心间,泪眼婆娑,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病情突发而猝死,自己没钱,极有可能也会和这对母子一样的境况,四处给人下跪讨钱。刹那之间,他自怜自伤,大生同病相怜之情,也没思索,从身上掏出那一厚叠钱,抽出四张留给自己买票的花费,装回口袋里,其余的钞票握在手里,走上跟前,蹲下来,一手递钱,口中说:“拿去吧,给大叔去动手术。”
那位母亲一见,突然放声哭起来,拉着儿子哭说:“快给哥哥磕头,好心人啊。”母子二人就磕起头来。卫西风没料到她会这样,很是难受,慌忙自己也跪下了,用手扶她和男孩,说:“大婶别这样。”自己也撑不住哭了。三人互拉着手臂站起身来。那位母亲接过那一叠百元钞票,用手紧紧的攥在手里,哽咽着说:“大兄弟,你把联系地址告诉俺,等俺男人动完手术,俺就去想法找钱,一定会还你。”
卫西风摇头,说:“快去医院吧,走吧。”那位母亲拉着他不放,连说:“这不行,你一定告诉俺,还有大兄弟你叫什么,俺得知道。”卫西风知道自己不走,这对母子也不会离开的,就说:“不了,大婶。希望大叔动手术顺利,好好的活着。”转身迈开大步就走。那位母亲拉不住他,眼瞧着他走远了,喃喃的流着泪说:“好孩子哪。”
围观的人们看到卫西风拿出好几千块钱来送人,自己却穿的破破烂烂的,棉衣和裤腿上斑斑驳驳的沾着紫红的污渍,象是血迹,而且又行色匆匆,一转眼就跑了,不象是正路的少年,都非常的诧异。有人就悄悄私议说:“这男孩的钱怕不是抢来的吧。”“也许是偷,不然他这样脏脏的男孩,哪来这些钱?”
围观的人中有一对打扮洁净素雅的母女,母亲已过中年,透着一股书卷之气,戴一副眼镜,眼中也沁着泪花在看。女儿十七八岁的模样,宛然清瘦,面容苍苍白白的,挽着母亲胳膊的手轻轻扯了一下,低声央告似的说:“妈,好可怜。”母亲叹息无语,自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钞票,塞在那位母亲手里,不等那位母亲说什么,就拉着女儿也快步离开了。
卫西风走出很远,心情还在激动着,抹着眼泪。他心底真希望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自己宁愿也去跪在街头讨钱,只要能给父亲治病,可这个愿望是永远也无法实现的了。
过了一会儿,他情绪稍一平静,立时想起那些钱是景志安的,自己送给那对母子了,拿什么还给他呢?但他并不后悔,寻思只好等自己以后打工挣到钱,再想办法还给他了。此刻无钱可还,也就不打算再回沧州,虽然也想再见到沈绣绣和景志安,但一思及那个沈总的冷酷,还有要抓自己的那伙人的凶狠横暴,不禁的打了个冷颤。他心下也怕再碰到那些人,想着那不如接着去上海吧,现在身上还有四百多块钱,路费是绰绰有余的了。
来到火车站,他一看荧屏板,去上海的车次很多,但票价都很贵,只有几列空调普快车最便宜,他就排队买到一张终点是上海站的硬座车票,要等到晚上七点多才发车。他返身出来,见雪已停,风亦住,天上灰云在消散,偶有隙缝露出一丝两缕浅浅的蓝天。他走离车站广场,寻了一处小饭摊,问最便宜的有什么吃的。
摊主很是好客,见他落拓的样子也不歧视,露着笑脸,操着浓浓的乡音,跟他讲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接着端来一斤煎饼,几支剥好的大葱,一碟酱,让他卷着吃。薄薄的煎饼澄黄甜脆,大葱长而爽辣,蘸着酱吃,别有一番滋味。老板见他干吃,就介绍说:“来俺们这,泰山三美不能不尝尝,呵呵,你再来一碗白菜豆腐汤吧。”卫西风对摊主很感亲切,应说:“好。”白菜豆腐汤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入口很香。
卫西风又是一番风卷残云般,将一斤煎饼卷大葱和一大碗白菜豆腐汤吃下了肚,感觉舒服多了。他付了钱,道别摊主,信步而行。路过街边一家又一家的小服装店,透过门窗玻璃看里面挂列着一排排各式各色的鲜亮冬衣,他模着口袋里剩余的三百多元钱,有心想买一件新的棉衣,将身上这件破烂棉衣换掉,可又有些舍不得。脚步犹豫间,他来到一处桥上,桥下有一条不宽且幽静的河流过。
他不知这是从泰山西麓流下来的西溪,流入龙潭水库后继续南下,就易名为奈河。相传奈河也叫忘川,川上有一座桥叫奈河桥,一旁有个望乡台,有一位孟婆在此卖汤水,赴黄泉路的人走过奈河桥,在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这恋恋的红尘,然后就喝上一碗忘川水,从此忘却生前的一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