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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第八章(5)

每月发工资第二天是放假。一到这天,宿舍里就空空如也,不知都去了哪里。曾皓不喜欢到处疯跑,办了必办的事就回来了,去保安部拿个篮球,去球场打到出汗,回宿舍冲个凉,就不出去了,看会儿书,弹会儿吉他,好好睡一觉。有一回放假,曾皓正在床上写一首诗,弯脚回来了,见了曾皓叹口气说:

“唉,今天上当了,手机被人搞掉了。”

曾皓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

弯脚说:“设的圈套,我一进去,两个男的就钻了出来。”

曾皓明白了,弯脚又是去了那种地方。

曾皓问弯脚是否报了案?

弯脚说:“算了,妈的,算自己倒霉。”

那天弯脚没再去哪里,闷头睡了。睡了小半晌,很无聊,就和曾皓说闲话,说着说着就像没事儿了一样。

那一个月,弯脚没有手机用。下个月发工资,他买了个新的,又宣称要去按摩,谁想去就同他一起去。有个室友问他,至今泡了几个妞。弯脚掐了一会儿手指说,真泡到手的,不多不少,刚好一打,十二个!

另有一回放假,曾皓从外面回来,发现弯脚还在被窝里,没起床。曾皓拍了拍弯脚,问他怎么还不去吃饭。弯脚迷迷登登醒了过来,含糊着说:

“好像有点感冒了。”

曾皓模了模弯脚的头,烫。

“快去打针。医务室没上班,去外面打。没钱么?我这里先拿着。”

“没事,只是有点冷。”弯脚说。

任曾皓怎么说,弯脚横竖不肯去,说不要紧。再说,他就让曾皓去小买部给买包姜片来。曾皓只好听他的,买来姜片给他吃了,留意着。

弯脚有一次问曾皓:“和你一起吃夜宵的那几个靓妹,哪个是你女朋友?”曾皓知道他是说唐丽虹,于晓玲,向玉玲,就说都不是,只是同事和老乡。

“个个都靓,一个都看不上?”弯脚说,“不是也可以用嘛,一个生个崽。”

全宿舍的人就又大笑。

女人,是宿舍的一个重要话题。就像雨水之于大旱中的庄稼人。弯脚说他最喜欢看礼仪小姐旗袍的开叉处和胸部,那叉开得越高越好,胸绷得越紧越好,厂里去酒店吃年夜饭开晚会时,那些礼仪小姐才叫漂亮,能泡一个就好了。不过,弯脚说,拿他泡过的来说,他还是中意那种不高不大,比较长肉型的,软和,好抱,舒服。宿舍八个人中,只有一个身边有女人,还是在另一家厂,不是很近,十天半月才能解决一次。宿舍里平时除了过嘴瘾,一到晚上或凌晨,铁架床上的被窝里就少不了动静,不知哪副迷人的面容和**又成为一个人抑制不住的美好幻想,以消除荷尔蒙的躁动。大家小心翼翼,心照不宣,动静大了就假装翻身。只有弯脚无所谓,好像本来就不打算掩饰。

弯脚有时还咧着豁牙嘴唱家乡的民歌,唱得最多的是一首《送郎》:

一送情郎哥床当头呃,

熄了灯盏倒了油呃,

熄了灯盏倒了油呃,

弄坏妹妹花枕头呃。

哥呀!弄坏妹妹花枕头呃。

……

曾皓的兴头就来了,说:

“弯脚啊,要说做生意,你们宝庆佬(邵阳旧称宝庆)精得很,要说唱山歌、调子,你们就没得和我们湘西比,不管荤的还是不荤的。我们那里,除了傻子,三岁伢仔都会唱几首。”

“那你唱个听听。”弯脚说。

曾皓说:“唱个就唱个。”

曾皓心里挑了挑,唱道:

一根竹子节节高,

二根竹子架仙桥。

有钱之人桥上过,

无钱之人水上漂。

……

弯脚笑了,评价道:

“听是好听,不过文绉绉的,还是荤的过瘾。”

每到早上起床后和晚上睡觉前,弯脚还喜欢站在窗户前,看马路对面一家电子厂的女工宿舍,直看得眉飞色舞,馋涎欲滴。其他室友就也去看。有几次他叫曾皓也去看,曾皓没有去。弯脚就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文雅。他不知道,曾皓有三百度近视,只是不乐意戴眼镜,就是去看,也是一片模糊。

室友有时笑弯脚自己用钱大方,对朋友太抠。曾皓没有同弯脚一起消费过,不了解。但至少有一次,弯脚是大方的。那次是车间有个女孩去外面溜冰,被几个陌生人骗到出租屋关起来侮辱,为了月兑身,从窗户跳下,摔成重伤,厂里搞捐款。曾皓和于晓玲捧着捐款箱到丝印部,同事们忙着把五元、十元往箱里塞。只见弯脚掏出个黑布钱夹,打开看了再看,手又伸进口袋模来模去。有个同事就说:

“输光了吧,我给你借十元,还我二十元就行了。”

这当然是玩笑。弯脚却说:

“我又不是没带钱,身上有钱却去借小钱捐,这像什么话,捐就捐张大的,人家拿这个钱是去救命呢。”

大家看着弯脚把一张五十元的塞进了箱子,都鼓起掌来。弯脚自己倒不好意思了。

原来,弯脚身上只有两张五十元的。

曾皓曾试图劝说弯脚改一改不良嗜好,攒点钱,回去好做个什么营生。弯脚说:

“我两个儿子前两年都在外打工了,能自立了,我的钱自己用。回去做啥哩,老了做不动了再回去,养两头猪作伴,就这样一辈子了,还能怎样呢?”

曾皓羡慕地说:“你儿子这么大了啊,这么说,过几年你都可以做爷爷了。”

弯脚满足地笑了,却说:

“那又怎样呢,孙子还得打工。所以,人嘛,就是这样,有得吃有得穿有得用,就行了。”

曾皓不禁想,表面看,自己好像满怀理想,可那理想到底是什么?且莫说什么展翅飞翔,找到梦中那片美丽的芳草地,放牧自己的心灵,这心里常常是如履薄冰,飘若浮萍,没个安定感。自己不是和众多普通打工者一样,陷在吃、穿和用的困顿里?不过,也肯定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再看弯脚,曾皓悲哀地感到,那些看不见的毒,也许总有一天,会发作。

d栋434。就是在这窄窄的铁架床上,曾皓的思绪常常像长了翅膀,衔来释放心灵的文字:

d栋434

d栋434。东莞市常平镇某管理区

一家箱包厂宿舍一个房间的号码

二000年三月十九日

以一名普通打工者的身份

我与它发生了关系

d栋434。不同女乃水的方言

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

我的方言最自豪:一位伟人

在**城楼向全世界朗诵过

d栋434。多么普通的一间宿舍

各式廉价的毛巾床帘衣服鞋子

桌面忘了或懒得收进杯里的牙膏

地上一两张报纸三五只烟头

多么寻常的一些事情

冲凉洗衣服打摩丝梳头刮胡须侃女人

向公路那边的女工宿舍眺望

为要不要听收音机捋袖子

源自加薪无望的诅咒和叹息

有啤酒花生呢,来,喝一杯

一副牌足以让几个人屏声敛息

花哨杂志**彩报

小喇叭在窗外大呼小叫

对面影院今晚又有月兑衣演唱会

宿舍太脏了你们没闻到气味吗?

今天谁值日?

d栋434。上厕所要下楼底再绕一段路

千万不要拉肚子

冬天到楼下排队打热水很拥挤有时还没有

相同的三点一线,不同工号的机器

一个月一天假

只有我和下铺的邵阳老乡窝在宿舍

吃了饭冲了凉洗了衣服就睡觉

说这世上还是床最好

说家乡来通知搞选举就等着咱回去

来日咱发达了提拔你当乡长好不好

会不会贪污?

当一天就这样过去

我们照例是先叹息:唉!

然后说:下次一定去洗脚城

d栋434。青春,梦想,疾病,乡愁

被窄窄的铁架床安置和急促的铃声催赶

老鼠偷吃了谁的饼干?遗下残渣和秽物

感受着一种疼痛和呐喊

我已经着魔般热衷于掐算日子

辞工书和归期如窗外无名树上的叶片

长了又落落了又长

依然是闪烁不已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和没有起色的打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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