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阳被花阁的来袭引走,我终于得空进入了卫尘嚣的屋子。
屋子里很乱,人很多,御医们满面严肃,一个个紧锁眉头站在床前,小小声正商议着什么,我急匆匆一脚踏了进去,便闻到一股子扑面而来的血腥气——那气味太浓,惹得我脚步一顿,脸色泛白,胃部顿时便有些不适。
“合欢?”身后卫家小五关切地递过一只手来,他小声唤我,语气中不无担忧之意。
我定了定神,勉力将胃部的翻涌压下,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来,“无事。”眼睛却直勾勾盯向人群背后的床榻,一开口,声音竟克制不住的有些哆嗦,“卫尘嚣他……”
“三哥一定没事!”卫尘风霍然拔高了腔,情绪有些激动,他直直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坚定,决绝,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一怔,眼中泛起的水意禁不住退了,他这才快步朝御医们走去,劈手就抓住了其中最最年迈那人的手臂,“胡御医,你说,三哥情况究竟怎样!”
胡御医原本正在犯愁,此刻听到卫尘风问,眉峰一蹙,他用手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子,喟叹了一声,“五殿下有所不知,三爷身上本就有伤,且伤势不轻,后又遭贼人夺命袭击,这伤势……着实是不容乐观。媲”
“不容乐观也得治!”卫尘风剑眉竖起,怒不可遏地低吼出声,“三哥是因为什么昏迷?可是因为失血过多?”
“失血过多只是原因之一。”胡御医摇头,摇完头脸色便更加凝重了几分,他有些谨慎地朝四下看看,声音陡然转低,“三爷体内有毒。”
“毒?!”
我与卫尘风齐齐失口叫了一声,惹得胡御医朝我看来,他的眸中绽过一抹狐疑,立刻就皱起了眉,“这位小兄弟是……”
“她是三哥的奴才。”袖子底下,卫尘风闪电般捏住了我的手腕,飞速在我掌心写了一句,“胡是卫绾的人,父皇近日遭行刺,正要找可疑的人顶罪!”刚写完,口中已是疾言厉色地斥,“你这奴才,挂念主子也不是这么挂念的,这屋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我心中一震,自知失态,忙低下头来,惶恐认罪,“奴才知错,知错!”
卫尘风骂,“还不滚一边去!”
我火速滚,立刻滚,避之唯恐不及地退出了胡御医打量的视线,就听卫尘风似解释似恼火地朝众人叹了一句,“这小子命惨,前年随州闹饥荒,三哥不是奉命去赈灾么,这家伙晕倒在三哥的轿子前面,被三哥救起,从此就只认三哥这个人了。”
众人恍然,胡御医狐疑的面色也跟着稍霁,卫尘风看我一眼,笑得有些怜悯,他抬起一只手来,朝众人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失笑,“诸位本就是医者,想也知道,这小子曾经高烧了三天,这里……咳咳,有点问题。”
这下,所有人再也没有任何疑虑,反倒齐齐朝我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小厮投以同情的眼神。我舌忝舌忝唇,憨憨一笑,忙配合地说了一句,“三爷好!”然后又突然就皱了眉,带了哭腔,“三爷疼!呜呜!”
“唉。”
卫尘风摊了摊手,朝众人露出一副“你们瞧”的无奈眼神,这一下,所有人都不再好奇我这个没规矩的小厮,重又将注意力转移回了卫尘嚣的身上。
我偷偷地吁了口气,攥一攥拳,只觉冷汗竟已将手掌打湿……
那边,卫尘风在询问卫尘嚣中毒的事,胡御医的回答含糊其辞,很难令人满意,“……那种毒很古怪,我们几人竟然都未见过……解毒之法迟迟难以确定,是以三爷才会一直昏迷……”
“荒谬!”卫尘风袖子一挥,突然就没了笑容,皇子殿下的威严登时就展.露.无.遗,“难道我偌大卫国竟无一人可治?!”
这句话无疑是在骂他们庸医,屋内气氛顿时有些死寂,胡御医与自己的同僚对视一眼,这才讪笑着道,“五爷息怒,老朽的意思也是吾等抓紧回太医院翻看医书——”
“那便有劳诸位了!”卫尘风怒焰微缓,似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暴怒,他抬手拍了拍胡御医的肩,姿态亲昵,眼神真挚,“费心了,胡老。”
胡老等人见识了五皇子殿下的翻脸速度,哪还敢在这里多呆?一个个告了退,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别院。
卫尘风望着众人离去的身影,冷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毒?是要回去请教卫绾是否要治吧!”
这话惹得我心头一跳,太医院竟全部是卫绾的势力?!却无暇多想,急匆匆扑到了床前,一把抓住了昏迷不醒那人的手,“卫尘嚣……”
他瘦了。
依旧是那张绝世惊艳的脸,依旧是一袭沉郁矜贵的红,只是那眉,那眼,那鼻,那唇,竟统统都写满了憔悴!
我看得心中一痛,眼圈顿时就红了,握着他手,只觉触骨的冰凉,我觉得怕,忙不迭地开始搓弄他的手掌,就听一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朝卫尘风道,“五爷,五爷!花阁来势汹汹,卫主请求支援!”
卫阳竟顶不住了!“可恶!”卫尘风怒骂一声,从袖中甩出一样东西,“到兵马司去领人!”
来人捡起皇子的令牌,急匆匆地走了,卫尘风“唰”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条软剑,冷笑,“好一个花阁少爷,竟敢追到我们卫国的国土!合欢,”他回头看我,朝我丢来一只匕首,满眼几乎喷涌而出的怒气,“你仔细守好三哥,我去会会那个面具癖!”
“卫尘——”
我张嘴要拦,却哪里能拦得住?卫尘风蓝衣一闪,已冲出了房间,只听到他对门口的紫卫吩咐,“不管外面发生何事,守好三哥和卫九,不得离开半步!”
“是!”
紫卫应声,卫尘风怒骂了一句,“他娘的花阁!”飞身走了。
*
房外,紫卫严阵以待,房内,我六神无主。
握着卫尘嚣冰凉的手,看着他昏睡的脸,我只觉心中躁乱不堪,似有万匹骏马在来回奔驰——
真的是季子宣伤的卫尘嚣吗?他中毒也是因为他?这,这究竟是什么毒?
心乱如麻,血气扑鼻,胃部一阵又一阵的强烈不适,勾得我直想吐,捂住嘴巴缓了一缓,却仍是难受得很,眼前一阵又一阵的犯晕,我咬咬牙,没犹豫,径直抄起手边的匕首,照着腕子就是一划!
“嘶……”
鲜血顿时渗出,因着疼痛,提神醒脑,方才变得混沌的神智顿时便被刺激。转头唤紫卫进来将满屋子的血布血盆整理出去,我白着脸,回过头,看向床榻上的卫尘嚣,却在骤然之间僵住了身子——
我的血……
我的血无意中滴上了他的唇,他,他明明没有苏醒,唇瓣却动了动,似乎……似乎在舌忝舐嘴巴上的血珠?!
“卫尘嚣!”
这个发现不啻于是一个惊喜,我没多想,只觉得他肯动一动唇也是好的,便二话不说就将被割破了的手腕凑了过去,“你喝,你喝——”
唇瓣翕动,微微开启,血丝刚刚渗出,便被他清凉的舌给舌忝去。那一霎,酥麻,战栗,一样样奇异的感觉因为他的舌忝舐而乍然升起,可竟然都比拼不过心中的惊喜!
卫尘嚣他,他动了!
他的脸色在恢复正常!
他的手指刚动了一动!
他,他发出了低低的一声轻吟!
“卫尘嚣!卫尘嚣!”我惊喜得几乎要哭,一面继续伸着手腕喂血,一面用另一只手轻轻推搡他的身子,“醒醒,你醒一醒!”
眼睫,轻颤。
眼皮,滚动。
我瞪大了眼,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就看到,他虚弱无力地掀了掀睫,几经挣扎,终于,眼睛撩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万岁!”眼泪霎时飙出,我情不自禁地拥住他的身子,一个又一个吻凌乱地印上他微凉的唇,竟然再难说出连贯的字句,“真好……你………真好……”
满床血污,他艰难掀睫,俊脸惨白,却拼尽了全部力气,盈出一抹虚弱的笑,“别……哭……”
我吻住他,狠狠吻住,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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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国长英一十七年,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隆兴帝于寝宫被刺,手臂受伤,刺客遁走,再是三皇子遭花阁杀手夺命追击,身中剧毒,昏迷多日……
皇家威严屡遭挑衅,可谓是受到严重冲击,隆兴帝震怒,伤口未愈,他已上朝,宣布由大皇子卫绾彻查刺客一事,五皇子卫尘风清除花阁势力。
一时之间,全卫国——尤其是都城澜渊——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官府守兵布满全城,五里一哨,十里一卫,层层对路过之人进行清点盘查,人们在道路上不敢多加交谈,且每次出行都要携带自己的户籍牒具,以免被判定为刺客或花阁逆子。
手续繁琐,久而久之,百姓们厌烦而又恐惧,索性若无要事,连家门都不肯再出。如此一来,昔日繁华京都澜渊,一夕之间竟人人闭户,几乎成了空城!
但其实,他们闭户,也是有另外一条原因的——
就在戒严之前,澜渊城曾遭疑似花阁杀手的神秘人疯狂袭击,那夜,五皇子殿下卫尘风率兵马司数千兵士鼎力阻拦,两方人马于城楼下搏命厮杀,血流成河,死伤无数,至今楼下土地尚隐隐可以看到红色泥土……那之后,澜渊城里便开始流传出一版又一版的鬼故事。
富人惜命,众所周知;京城里住的富人多,也是常理——澜渊城的百姓本就怕鬼,这个节骨眼上,不知是谁传出一条小道消息,说是夜里途径城楼底下,曾听到鬼哭……
得!从此之后,人人恐惧,白日畏惧官府盘查,夜间忧心会被鬼魂缠缚,天子脚下居不易,惹不起咱躲得起,百姓一想,小命要紧,不出门了,索性关门闭户。
他们闭门不出着实便宜了京兆尹治下专门负责清理大街的仆役,但,也实在给卫尘风的清除花阁势力工作带来了很大的不利——
别院里,我用药杵小心翼翼地舂着药材,卫尘风烦不胜烦地在我耳边抱怨,“别让老子逮到是谁放出的消息!娘的,没人出门我怎么查?不查身份又如何知道谁是花阁的?”
说到花阁,我手一顿,他一脚将我拿空了的药筐踢翻,没有好气,“都怪那该死的少爷!妈的,有本事来,没本事拼,打到一半就跑路,害得老子还得大海捞针地把他给揪出来……可恶!”
卫尘风义愤填膺,我却是听得心下有些酸楚,说起来,这件事其实完全怪我——季子宣是为了我才会追了千里来到卫国,可是,他最终被卫尘风率领皇城的守卫压制了住,只得败退,连夜逃匿……
卫尘风不知道少爷率领花阁残部逃逸到了哪里去,一如卫尘风也不知道卫国的花阁本部设在哪里。事情本就难办,加之如今百姓闭户,没人肯出,无疑是又给他的皇命增添了一股阻力。
卫尘风说完那些抱怨的话,便拿眼风直溜我,他一脸的欲言又止表情,要说什么,其实已经统统写在脸上了。
——他想让我出面。
让我出面,引花阁少爷出来,然后被他捉拿。
卫尘风曾和花阁少爷交过手,也知道他就是季子宣,更曾经亲耳听过季子宣向我剖白心迹……为了此事,他已经来别院缠了我多日,我不是看不出他的心思,而是无法答应——
经过这么些时日的相处,我承认自己已经把卫尘嚣看得极重,我绝对不能允许他被季子宣杀死,可,为难的是,我竟也无法眼看着季子宣赴死……
至少,他不该为我赴死。
我的为难,毫不掩饰,也统统写在了眼里。卫尘风看了看我,皱眉,叹气,“合欢,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已经跟我们来卫国了吗?来这里不就是要和傅国、和过去一刀两断了吗?你连你哥都能割舍,区区一个季子宣,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不放弃,拐弯抹角地试图游说我,我咬了咬唇,挣扎,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节骨眼上,忽见身后飞出一个茶盏,直直射向卫尘风的身子,屋内那人怒其不争地道,“小五,男人间的事你问她作甚!”
嗓音很低,因着身子虚弱的关系,甚至略略显得无力,可只是一句,轻飘飘的一句,我一僵,卫尘风也是一僵,一时间,满庭院静寂。
半晌后,还是卫尘风打破了这要命的死寂,他弯腰捡起了茶盏,瞥我一眼,再看向帘幕重重的房间,嘟哝着抗议,“三哥你倒是怜香惜玉。可我卫小五也没有怂到要女人顶包好吗?我就是想让她露个脸儿,帮个忙——”
“不帮。”
屋内那人淡淡截断,语气笃定,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卫尘风急,他抬眼看我,月兑口而出,“合欢,你——”
“你甭问她。”屋内那人再度截断,语气清淡,却偏生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霸气,“她听我的。”
卫尘风看我,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你听三哥的?”他用口型问。
我抓着药草,抿半晌唇,脸发热,发红,最终点头。
“你瞧。”屋内那人明明没有看到,却逸出一声低笑,“小五,还不死心?”
“吼……”卫尘风登时绝望,爆出一声低吼,一坐在栏杆上面,崩溃地抱住了头,“三哥怜惜卫九,倒是也怜惜怜惜你弟弟可好?父皇给的时限是十五日,十五日内若无进展——”
话没说完,又被屋内那人截断,这一次,他的话音儿里竟似带了一抹笑意,“时局如此,你无法查,别人不也没法查么?”
卫尘风一怔,我也一怔,我们两个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朝屋内看去。
“你是说……”我喃喃,卫尘风接,“大皇子?”
卫尘嚣啜了一口清茶,不再出声。
“……对哦!”卫尘风却已恍然大悟,击掌笑道,“有道理,有道理!同是皇命,我查不出,大皇子也查不出,父皇怎么好只罚我一个?”
“错!”卫尘嚣的冷笑自帘子后传出,他语气微凉地点拨自己的弟弟,“大皇子查的可是行刺父皇的大事,岂是行刺三皇子这等小事可以比的?小五,你当真还是不明白么?”
卫尘风愣了一瞬,恼了,“谁说行刺三哥是小事!”他要辩驳,被我扯了扯衣袖,就听卫尘嚣笑得更加凉了,“卫尘风,难为她时你倒是花样百出,怎的我一说话你就糊涂?”
卫尘风呆,有些不明白他三哥怎么恼了,我揪住他,示意他不要冲动,听卫尘嚣说。
就听帘子内传来那人特有的似笑非笑的好听嗓音,“事关重大,大皇子能查得查,不能查也得查,所以他在近日内必定会有结果。而你,难得被父皇授予一次任务,还是这等小事,若是这样都处理不善,怎么会不挨罚?”
卫尘风怔怔,“你是说……大皇子会找人代死?”
“不无可能。”
“那我……”他恍惚了一霎,重又清明,满眼的痛恨顿时绽出,“我才不找别人顶罪!行刺三哥的明明就是那姓季的混蛋,我,我定要让他死才算解恨!”
卫尘风的恨意太过凛冽,惹得我身子一颤,就听卫尘嚣似笑非笑地问,“那你去哪儿捉他?”
卫尘风呆。
卫尘嚣就笑了。
“叮”的一声,泠然好听,听动静他似乎用手指敲了敲手中的青花瓷杯,一字一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是让卫尘风等!
我心中复杂,不知该说什么,但毕竟也明白他们之间的恩怨不可能一笔抹清,唯有沉默。
沉默良久,听到卫尘风最终咬牙,“我明白了!”
卫尘嚣笑了一下。
“卫九?”他笑完唤我。
“嗯。”我放下药,往里走,刚要撩开帘子,身后脚步声起,卫尘风大喇喇地跟上来说,“三哥醒后从来不让我见,为什么?”语气满是困惑。
我眼皮一跳,忙不迭地拦住他,就听卫尘嚣在帘子内笑,“三哥昏了许久,时光虚度,如今想要与卫九亲热,小五也要看么?”
卫尘风脸一僵,面色登时就发青。
卫尘嚣摆摆手,下逐客令,“三哥明日见你,回吧。”
卫尘风临走之前回头看了我好几眼,眼神有些怪,但最终还是走了。
我掀开帘,走进屋,扶住那个只是说了几句话便虚弱得额角渗汗的俊美男子,“累了?”
他点头。
肩膀倚上我的,一夜成雪的发丝被风撩起,擦过我的面颊,他转头看我,眼神空茫,微微一笑,“合欢,我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