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第七十章再续良缘
70、
辽远的旅程总会有个尽头——漫长的黑夜总会捱到天明。光阴总是时刻不停地逝去,催促着恶人的白昼进入永恒的黑夜,好人的黑夜进入永恒的白昼。唐有神已经在高墙的幽谷里走了一段这么长的路程,起先是经过将军楼“双规”、梅坞看守所、岚山监狱,接着便是离乡背井,丢下了骨肉亲人……。唐有神看到自己的人生一片漆黑时,天上那神仙世界却星光明亮,放射出意义深远的新光芒。晨星高挂在群山之巅,一阵阵非尘世所有的和风显示着正义的太阳永不陨落。
出狱后,唐有神抽空来到梅坞看守所踏访觅旧,这个曾经羁押他灵与肉,使他失去自由的地方,常常让他记忆犹新魂牵梦绕。大约是到过睦湖,或在睦湖住上几年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的,尤其是游了睦湖名胜的人,平常总要到梅坞转一转,因为这里生产名茶而著称于世。唐有神与秦篆结婚后,清明节常常要陪她到梅坞春游和踏青一次,真不容易,所以明明知道这梅坞的幽深清绝,但脚力不健,不是好游和好情的人,不大会去。现在可不同了,从湖滨向北向西坐公交车或打车去,不消半个钟头,就能到梅坞口外。而梅坞的居民,每到了春秋佳日的放假日期,也会成群结队,在梅坞口的那座桂花林下摆满了桌子、椅子和音响设备,恭候游客的到来,预备他们打牌、喝茶、散步,来做一个临时导游的角色,好轻轻快快地赚取游客的钱。现在的梅坞,可真成了仙境了,遗憾的是这里凭空多了一个看守所,显得有些森严恐怖。
仅三十多年来的变革,在梅坞里也留下了痕迹。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静妙,虽则还同太古时一样,但房屋加多了,地价当然也增高了几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却是这梅坞的居民变作了狡猾的商人。庵里的尼媪和退院的老僧,也不象从前的恬淡和甘于寂寞了,建筑物和消费器具之类,并且处处还受着了现代生活的奢靡趣味的浸婬和恶化。
同去散步访旧的萧玫娟,因为没有见到过早年梅坞的处女时期,所以仍旧感觉得非常满意,以为睦湖的其他名胜决没有这样的清幽深邃。但在唐有神的内心,却想起了一位素朴天真,沉静幽娴的少女,忽被有钱有势的人奸了以后又被放弃的状态。在一个自然而美好的丘陵山坡上,盛开着茂盛葱茏嫣红欲滴的杜鹃花,唐有神的心中突然想起第一次与萧玫娟在植物园里干那事时,他偷偷擦在餐巾纸上而留下的黄鳝血,这个乔装处女的血多像眼前嫣红欲滴的杜鹃花呀,曾经忽悠了他亚健康的灵魂,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但他早已原谅了她。他对萧玫娟不无心有余悸地说:“我一看到梅坞看守所,就有‘十年怕井绳’的感觉,所以,一个狮子完全有理由害怕蚊子。”萧玫娟笑了笑,温柔地说,“答案很清楚:在你独自一个人时想像你至高无上,在你小心地避开任何负担时自以为强壮有力,那当然是很容易做到的。”
“妈妈,妈妈,我要摘那几枝红花!”沁沁看到满山的杜鹃花发出惊喜的叫喊。
唐有神随手攀断了几枝杜鹃,递给沁沁。他回味着萧玫娟刚才的话,不由对她产生几分尊重。他想,忠贞诚信是女人最高的德性,柔顺谦卑是女人的本分,是否处女之身完全是其次的,只有以种族和家族的名义,女人才能表现出高傲和不屈。女人常常带着安慰与和解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是听从爱情指挥的乐队。通过对理想爱情的忠诚,她克服了她的软弱,改变了她的柔顺和谦逊,那爱情是她的,因为她是主人。她正是以她的热忱和执着赢得了一种力量,这力量使她成为最有价值的工具。在人的水准上,她似乎从她的顺从中提炼出了她的崇高。实际上对男人来说,获得女人的爱是一种感情的超越,而对女人来说,它仅仅继续维持了男女在人间的差异——完全实现超越只在天国,不在人间。女人与天国的联系正如她拥有伴侣一样直接,而且它更亲密、更秘密。
唐有神看到沁沁不断地闻着花香,问道,“好看吗?”
“真好看!”沁沁高兴而自得地说。
对看守所的外表看了看,并没有实际内容,只是勾起了唐有神许多辛酸和痛苦的记忆。到了梅坞路口,唐有神拦了一辆出租车,让驾驶员朝自己被“双规”过的西溪山庄驶去。一下车,在山庄门口的圆盘里,正好碰到省直纪委的林建阴和几个人又押带着一个被“双规”的干部走进了将军楼。唐有神有意想避开他们,不料正与跨出门厅的林建阴不期相遇:“咦,这不是唐有神吗?”
“没错,真巧遇到你们……”唐有神不置可否地打了招呼。
“哦,还有萧玫娟!你们这是……”林建阴惊奇地说。
“到这里来转转,我‘怀念’这个地方。”唐有神话中有话不卑不亢地说,“在我们结婚之前,我请她陪同我来参观一下曾经的断魂之地,以后别好了伤疤忘了痛……”
“你和谁结婚?你们两个?”林建阴指着萧玫娟问道。
“是呀,我们就不能结婚吗?”萧玫娟反问道。
“哦,可以,可以,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建阴有些尴尬地说。
“这是缘分啊,我们还得感谢你们的成全呢,”萧玫娟在旁边打趣地说。“假如肯赏脸的话,到时请你们来喝喜酒哦!”
“哦,不,那就不客气啦!”林建阴连连推辞,匆忙钻进了停在门口等候的奥迪轿车,匆匆而去。
望着一溜烟消失的轿车,唐有神让萧玫娟陪同自己绕将军楼走了一圈,仿佛是在祭扫过去丧魂落魄的“双规”日子,尔后他们一起携手散步,朝着他们初次幽会的植物园而去,仿佛他们要去寻觅往日的踪迹,重温旧梦。当然,他们都非常熟悉这个公园,睦湖和它那许许多多的花坛对任何一个睦湖人都是一种乐事。但是,国家级植物园完全是自成一格。萧玫娟自从和唐有神在这里有过那个事后,每年从3月初到10月,这里是她驾车常到的地方,每个月都有不同的植物群争妍斗艳。3月中旬是她最喜爱的一段时间,这是一个桃花、水仙、杜鹃花和各种花树竞相怒放的时期。眼下坐着的地方,她自认为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可爱的、属于私人的小胜地之一。在那里,她可以带着女儿坐在潮湿的草坪上,只有她和女儿二个观众,饱餐着它的秀色。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一片绵延的桃林,稍近的地方,一株开得正旺的大杏树干上随风飘动的密密层层的钟状的黄花在微微点着头,而树枝上却开满了白色的花,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与火红的桃花相映成趣完美无瑕,就像是一幅生动的水彩画。万籁俱寂的环境要是有人从旁边经过,破坏了这片红白相间的花海的无与伦比的美,那才是叫人难以容忍。她有时会傻傻地回想往事,思念唐有神的想法变得十分诱人,那新鲜纯净的空气,深沉的静谧、安宁,她立刻就凄楚地哭了起来。她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傻,于是便成功地抑止住了自己,她扭动着身子,在露天长椅上躺下来,徒劳无益地想入睡。随后,她让女儿自个儿去捉蝴蝶,她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试图读一回书。读了几页之后,字迹便开始不听话地变得模糊起来,搅成了一团。她又试图用她那老习惯强迫绝望退到思想深处的某个角落中去,她终于静了下来。最后,她会从长椅上坐起来,感到寒气阵阵,倾听着远处车水马龙的喧嚣,嗅着潮湿的空气,心中体味着辛酸苦恼。
此刻,在昔日的露天坐椅上,他们终于相依而坐,萧玫娟仿佛经历了深思熟虑,从身边的皮包里取出一个牛皮信封,深情地对唐有神说,“今天我要告诉你,你的案子,都是斯益毛一手炮制的。今天我想赠送给你一盘录音带,里面全是斯益毛和高钡壁,以及和他叔父的有关密谋陷害你的电话录音……”
“真的?你是怎么弄到的?”
“是我偷偷录下的。我从大西北回来后,马上就复制了两盘,我拿着它去控告他们,发誓要为你洗清不白之冤,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唐有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夺过录音带,紧紧地抱住萧玫娟:“阿娟,原来是你使用了秘密武器!”
“有神,与其说是斯益毛害了你,倒不如说是我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假如没有我的出现,假如我能够在检察官面前坚持说智多广告公司确实是我的,你也许能逃过这一劫……。如今,你我的家都已经破碎了!”
“说智多广告公司是你的,也没有用。蜜蜂酿蜜是本分,可它蜇起人来就罪莫大矣,太阳使得玫瑰绽放,可它难逃传播黄热病。”唐有神意味深长地说。“其实,这与我们的相识无关,也与你违心的证言无关。”
“否极泰来,噩梦醒来是早晨。”萧玫娟拉过一旁在玩弄花木的女儿:“哦,沁沁,快来,叫一声爸爸!”
沁沁望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脚步往后退,并有些胆怯,萧玫娟在一边催促着,“快叫呀!”
“这不是爸爸!”沁沁害羞地叫着躲进萧玫娟的怀里。
“这是你的爸爸,快叫啊!”萧玫娟有些动气了。
“爸爸!”沁沁在惊吓中有些不情愿地轻轻叫道。唐有神已经紧紧地把沁沁抱在怀里,两眼湿润了。他凝眸望着这个可爱的孩子,他内心隐约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了。他觉得,他之所以爱她,因为这是他意外得到的孩子,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了她,他才身陷囹圄。正因为如此,他要仔细看看一个属于他自己骨血的女儿,一个用牢狱苦难换来的孩子,也是单眼皮,也是这样白皙,这样相貌出众,这样优雅大方。这种时候,他虽然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外面装作严峻,内心却实在是疼爱她的。由于命运的奇特安排,这个过去对于家庭体面的玷辱,这个染在传统道德上的污点,已经拿着她那无力的稚指扭住他心上的柔肠了。他热心而有希望地爱这小小的私生“偷儿”。她是他那狭窄而幽暗的生活中的一丝明亮的光线,而萧玫娟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已经把她教育的责任放在真正的父亲身上了。
唐有神不由想到斯益毛过去对萧玫娟的怀疑是完全有道理的。她是斯益毛的妻子同时是自己的情妇。她怀孕后,他诅咒她是完全对的,因为她想为我生的孩子有两个父亲,恐怕她当时都说不清那孩子到底应该归谁啊!
“实话说吧,”萧玫娟坦诚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对老朋友我不说假话。要是我能够顺利地成为一个母亲,我不愿意要你的孩子,会让斯益毛自豪地承担做父亲的义务。但这个人不配当我的终生伴侣和爱人!”
萧玫娟说完就趁势扑到在唐有神怀里,在他的脸上印了一吻,洒满了泪水。然后,她从地上把沁沁抱起来,郑重地交给唐有神。唐有神双手捧着孩子,请上帝和苍天作证,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骨血。这比任何经法律批准或请旁人作证的接受孩子的仪式,都更加神圣,更加可靠。
“由于你使我成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孩子的父亲,而这个孩子碰巧的确是我的女儿,因此我就必须当众认罪!现在一条神圣的、无法割断的纽带,已经把我和她联系在一起了。”
“应该认罪的是我,我愿意接受道德的审判!”
此时的睦湖植物园,到处都在萌芽滋长,鸟儿啁啾着,报告它们刚从南方来,虫儿正在度过它们简短一生中的最好时节。麻雀在路上叽叽喳喳,布谷鸟在绿草中高视阔步,白头翁在茂密的树丛中建筑窝巢。唐有神把这些自然的奇观一一悉心地指点给女儿沁沁看,心中感受着深切的愉快,而沁沁的反应也很敏捷,每一种新的景象和声音都使她发生兴味。
“喔!喔!一只小鸟……”沁沁看见一只布谷鸟落在近旁的小枝上,觉得眼前红光一闪,就这么嚷道。她已经擎起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的,那是布谷鸟!”唐有神说着,喜得他也好象才发见这种奇异的动物一般。
沁沁9岁多了,模样儿真可爱极了,眼界也更开了,人也更活泼了。唐有神一生中从来没看见过一个小姑娘举手投足如此高雅。但是,比她那形体优美更令人满意的,是她灵魂的质朴美好。她具有天使般的力量和某种天使的超凡入圣的气质。他自己在9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他竭力回想着。回想着童年生活中的烟云往事,不,他从来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父母都是农民,从小吃着玉米糊、窝窝头长大的,所以没有这样的娇女敕灵秀的气质。
“沁沁!”一声欣喜的呼喊正欲从唐有神喉咙里冲出来,却在那儿卡住了。整个植物园没有一点光亮和声息,他像个梦游者似地一声不吭,一条僵直的腿在地上跪着,双手抱着沁沁,迷离恍惚地看着她,似乎相信自己是在梦中见到女儿。萧玫娟伸出一只手搁在唐有神肩上,她感到这只手在颤抖,仿佛他刚从恶梦中惊醒,还只有一半意识进入现实。
“女儿,”他费力地说。“我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说完,他便流泪不做声了。他心里在想,也许人类的视野会更开阔,人身会更自由,他们可以回归到人类的原始起点。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人类将会更加不幸。结婚制度未必能使我们幸福,一夫一妻制也不可断言为理想的男女关系,人类将更加深入地探讨这个问题,人类会更加自由,也能够接受形形色色的价值观,世界将会从令人窒息的状态中走出来,制定出诸如消除歧视非婚生子现象的各种法规来。
“天哪,他怎么激动幸福成这个样子!”萧玫娟心里暗暗思忖道。
萧玫娟这时忽然发现唐有神的肩背有些佝偻了。他的脸她看不太清楚,但他那种精神饱满、不知疲倦的活力似乎有些衰退,那双直勾勾注视着女儿面容的眼睛,几乎跟沁沁的眼睛同样现出给吓得晕头转向的神情。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满脸沧桑兴奋异常的半老头儿,他沉浸在一种意外的欣喜与收获之中。于是,对好多事情和盘托出的诉求欲,倏地从黑暗中跳出来把她逮住,她只能站在那里与唐有神四目对视,想说的一连串问题涌到口边又给关在心内。
于是,唐有神转过身来,面对萧玫娟,把前额放在她的膝头上。“阿娟,这些年来真是对不起,我有无法赎补的罪过。”他低低地说着。
萧玫娟没有站起来,把他拉到自己的身上,她也一只腿跪倒在他旁边的草坪上。
“不!我说过了,有罪过的是我。你却创造了一个奇迹。”她说道。
唐有神向她露出了一丝微笑。“你真的从来也没有中止过对我的爱,是吗?”
“是的,从来也没有过。”
“我一定使你的感情经受了很多伤害,你怨恨过吗?”
“我怨恨过,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方式。我知道你也爱我,我可以等待。我总是相信,一个有耐性的女人最终会胜利的。”
“所以,你打算让我自己做出决定。当我宣布我要回老家深居简出闭门读书的时候,你有一点儿担心,是吗?”
“哦,是的。除了你老家之外,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我没有想到的女人?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对手存在?或者是你要与前妻复婚?这些都是我担心的。”
“哦,阿娟,对我来说,世上再无其他人了,只有你。但是蜜语情话是一钱不值的。我可以一天向你说上几千遍,但对你的疑心丝毫不会有影响。因此,我没有说过我的爱情。阿娟,就凭你到大西北探监,拿着录音带控告黑手就足够了,这就是活生生的爱情。你怎么能怀疑你最忠诚的感恩者的感情呢?”他叹了口气。“哦,也许感恩不是爱,但这是更深更真的爱,也许,你今后将会继续发现我的话是相当正确的。”
“请不要这样说吧!我想,我甚至把你的耐性和信心都快磨没了。”萧玫娟睁大眼睛透过林子凝望着花园里四处盛开的花朵。姹紫嫣红的杜鹃,蜜蜂翻飞的桃花。还有那月季、水杉、紫藤萝,正在怒放的白玉兰、兰花草。这植物园是多么美丽,多么生机盎然啊。眼看着小东西长成大的,凋谢枯萎;新的小东西又开始了同样无穷无尽的、生生不息的循环。她想,新的生活要开始了。是的,不仅仅是生活。让未知的后人去重新开始这种循环吧。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谁都不怨恨,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
唐有神热烈地望着她,那对昂奋的黑眼睛里闪着光。她蓬松的头发披在肩上,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气,衣裙上溅满了草屑,可他既没有显露出惊讶的表情,也没有问她什么问题。他深深陷在他那个木制长椅子里,衣服皱巴巴的裹着他那正在变粗的腰身,身上的每根线条都表明他原来那身健美的肌肉已经松弛,他原来那张结实的脸庞正在变得粗糙不堪。几年牢狱生活已经败坏了他原来挺直整洁的外形,他现在已不再是报社的副主编和广告部主任了,而成了普通的平民百姓。
萧玫娟见他这副神态,不觉浑身颤动起来,刚才激励着她让他们父女相认的那满腔的激情、温暖和灿烂的希望顿时升温。她只能大致领会唐有神在向这个往日的世界告别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因而感到一种欣慰的、不再涉及个人感情的满足感,心中不觉又是一阵情感的激励。她虽不能完全理解或分析清楚他此刻的心情,但她几乎可以肯定,是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深深地撼动了他的心灵,因为坐在他身边的这个柔声细语一往情深的女人始终在爱着他。透过唐有神的眼睛,她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官囚的消失,而是一个传奇式人物的诞生——正是靠了像她这样温柔、谦恭而又坚毅的女人,冤狱才有希望最终得以昭雪,在千里“流放”之后,又是这个女人向他的归来张开了温馨可爱的臂膀。
萧玫娟慵懒舒适地躺在草坪上,唐有神走过去用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颏,把她的脸轻轻抬起来对着阳光,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也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她紧张的心情,嘴唇颤抖着想要说话。但她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她正试图在他脸上发现某种感情的反应,某种闪烁的希望之光、欢乐之光。她以为他现在肯定已经理解她的心了!然而,她炽热、锐利的目光所发现的,仍然只是那张常使她望而生畏的光洁、阴郁而毫无表情的脸。这时,他放开她的下巴颏,转身回到椅子边,疲倦地倒下去,用下巴顶住胸口,从黑黑的眉毛下面抬起眼来使劲地打量着她。
她跟着他回到椅子边,双手交叉着站在他面前。
“你在想什么?”她重新找出了话来说。
“我累了,”他说,仍旧看着她。“你累不累?”
“我不累。”萧玫娟淡淡地说,“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都知道。”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我的宝贝,你要说的话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你脸上了。生活又突然把你的魅力呈现在我的面前,使你对我产生了一种新的吸引力,”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谈论其他已经没有必要了。”
萧玫娟见他一语道破自己心中的秘密,不由吃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当然,他一向都能毫不费力地看出她的心思。对此她一向惊叹不已,可现在,虽然一上来对自己被他点破还感到震惊,但接下来再一想,她却又感到了欣慰。他已经明白了,理解了,那她的任务就一下子变得轻松了。现在谈论婚事已经没有必要!对她长期以来的怠慢他当然会愧疚在心,对他现在的突然转变她当然会半信半疑。但只要以后好好待他,真心实意爱他,他还是会相信的。而这会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事啊!
“亲爱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她一边说着,一边弯去,把手放在他椅子的扶手上。“我过去做得太不对了,尤其是为了得到沁沁,简直是个大傻瓜——”
“阿娟,别说了。不要在我面前这么贬低糟践自己,我可受不了。你就少讲几句,给我们留下一点尊严,也算我们恩爱一场有个纪念。这最后一幕你就免了吧。”
她突然挺直了身子。免掉这最后一幕?他这“最后一幕”是什么意思?怎么是最后一幕呢?这是他们的第一幕,是他们的新开端呀!
“可我还是要告诉你,”她快速地说着,仿佛生怕他要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似的。“哦,有神,我是多么爱你啊,亲爱的!我肯定已经爱了你多年了,你一定要相信我!”
唐有神把蹲在面前的她看了很久,一直看到了她的内心深处。从他的目光中,她看出他是相信她的,对她已经产生新的兴趣了。当他疲惫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她突然难为情地停了下来,羞答答的就像个初次与情人会面的少女一样。她真希望他能帮她一下,让她比较容易地把话说出来。她真希望他能伸出双臂让她倒进他怀里,把头偎依在他胸前。如果她的嘴唇贴上他的嘴唇,那她不需要结结巴巴地说那么些话就可以让他明白她的意思了。“有神,在我跟斯益毛结婚的时候,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因为我知道你对秦篆的感情。但是我真傻,我总以为有办法可以让你回心转意。你要想笑就笑吧,但我一直关注你,惦记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最终还是想跟你结婚,我想让你处处自由、事事称心。你经历了这一番拼博,没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你曾受过怎样的磨难,所以我希望你停止搏斗而让我替你搏斗下去、申诉下去。我想让你好好地玩耍,像个孩子那样玩耍——因为你有时的确像个孩子,一个受过惊吓但仍然勇敢而倔强的孩子。”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温柔的,但其中的某种音质却在唐有神心中激起一丝朦胧的回忆。他从前也曾听到过这样一种声音,而且是在他一生的另外一个紧急关头听到的。那是在哪儿呢?他只记得那声音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面对着自己和世界,已经失去了感情、恐惧和希望。噢——想起来了——那是秦篆的声音。那年初夏,在岚山监狱的接见大厅里,树叶已被人间的寒风吹得尽光,秦篆用疲倦而平静的声音跟他谈论着人生犹如一场任人摆布的皮影戏一般。当时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其音色中所流露出来的命运已定、不可改变的哀愁却超过了任何辛酸、绝望的抱怨。当年唐有神面对着调大西北的痛苦,秦篆讲的许多事情他虽然不理解,但她的声音却使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使他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尤其使他感到心烦意乱的还不是她所讲的内容,而是她那种声音和态度。
“我们俩真可说是天生的一对,因为你和我一样,为人有些冷酷、清高而又无所顾忌,在所有认识你的人中,只有我在看清了你的真实面目之后还会爱你。我爱上了你,因为我想碰碰运气。我原以为你会把我慢慢忘掉的。但是,”唐有神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我用尽了一切办法却毫无效果。我过去是那样爱你,阿娟,倘使你给过我一个机会,我本来可以非常温柔、非常体贴地爱你,超过任何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但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我知道,你会因此而认为我心太软,会利用我的爱来对付我。我也怕你心里总是想着我,我真的怕破坏你家庭的和谐。晚上你没法在餐桌旁与斯益毛对面而坐,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总盼着我坐在斯益毛的位子上。夜里我没法把你搂在怀里,但你也是同床异梦……。好了,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我现在才明白,当时我怎么会那么狠心,让你去找对象。”
“哦,唐有神……”她一听到斯益毛的名字便感到一阵难受,忍不住想插进来讲几句,但他挥了挥手让她住口,又继续讲了下去。“后来,你继续约我到天堂鸟,我把你抱在床上,当时我想我们仅仅是逢场作戏,没想到你遇到了一个不会生孩子的男人!你在窃取我的孩子,而且后来居然怀着我的孩子继续和我做那事……。”
萧玫娟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哦,有神,那时候我的确是要你的,我要你留下最深刻的记忆,看看你创造了让我怀孕的奇迹。可你却那么清高,躲避我,让人伤心!那时候我的确是要你的!我想——是的,那一定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我是真心爱你的,并拥有爱情的结晶。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因为斯益毛而高兴过,一直没有把他当作男人,可你却那么退避三舍,让人讨厌!沁沁出生几个月后,我不是特意让你到天堂鸟来看过她吗?”
“哦,对了!”他说。“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沁沁是我的孩子,看来我们好像是彼此误会了,是不是?不过,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是阴差阳错,省得我以后疑惑不解。”
唐有神停了下来,带着他常有的那种目光穿过她望着前面的树丛,仿佛看到了她所看不到的东西,而她却只能默默无言地盯住他那张沉思的脸。“阿娟,我真的还应该感谢你,为我生了个宝贝女儿,未来时日里我还有沁沁相伴,所以我又觉得还没有一切都完,尽管我失去了很多。我喜欢把沁沁想成是你,想象着你又成了一个没有经过生活磨难和贫困熬煎的小女孩。她是那么像你,那么任性,那么勇敢、那么欢乐,所以我可以宠爱她,纵容她——正像我想宠爱过你一样,将来也要给她买一只三克拉的大钻戒。但她有一点不像你,而是像我的,那就是她秀气的单眼皮。我能把一个意外父亲的爱拿去给她,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福份吧!”
突然,萧玫娟为他高兴起来,高兴得连自己的悲哀和对未来的忧虑也忘记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别人感到高兴时没有同时感到轻蔑,因为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近于理解了另外一个人。唐有神出狱后因怕遭到别人的奚落而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这种精明的戒心和顽固的自尊,她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
“哦,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子向他凑了过去,希望他会伸出手臂来把她搂进怀里。“亲爱的,我真对不起你,但我以后一定补报你!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障碍了,相互理解了,以后我们完全可以过得非常幸福,而且我们还可以再生孩子——不是沁沁,而是儿子……”
“谢谢你把我多年来的心灵创伤统统抹掉,把老伤口中的毒液一起吸光了。”唐有神说,
“你今年多大了,阿娟?”
“三十八岁。”她用手绢捂着嘴,声音有些沉闷。
“这还算不上是很大的年纪。对一个刚刚从‘围城’里出来的人来说,这年纪还很轻呢,是不是?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想得到两样东西。一是想得到我们的爱情,一是想得到很多很多钱,可以叫嫉妒你的人统统见鬼去。你现在已经有了很多钱,我们呢,又可以毫无顾忌地坐在一起了,你是不是有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呢?”
萧玫娟只觉得心惊胆战,但这并不是因祸得福。她心里在想:“唐有神才是我的灵魂,我就要得到他了。如果我得到他了,那其余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朋友,还是金钱,或者是——任何东西就都没有意义了。只要能得到他,就是再让我穷困潦倒我也不在乎。是的,即使让我捉襟见肘受冻挨饿我也心甘情愿。”
她擦了擦眼睛,投石问路地说道:“有神,如果你过去曾经爱过我,那你一定对我还留有恋人的情意吧。”
“我发现剩下的更多是对你感恩的慈悲心肠了,也是不是验证了那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古话?”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得到了你所有的爱——你对林建阴说的话是真的?”
“是真的。”
“可是,”她仍然固执地说,就像个孩子,以为只要说出自己的愿望就能如愿以偿似的。“可是我以为你是故意气气他的!”
“我是在嘲笑他,毕竟我的牢狱生活已经到头了。阿娟,我五十多岁了,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就会对他年轻时随意抛弃的一些东西开始感到珍惜了,比如家族观念啦、名誉啦、安全啦、地位啦等等。我并不是在公开认错,我也不是在对做过的任何事情感到懊悔。我曾经过得非常开心,那些经历过的开心日子让我感到腻味了,所以我现在要换换口味了。我并不是想彻底改变,而只是想追回一下我过去放弃的一些东西,比如对体面的崇尚——是对别人的体面,而不是对自己的体面,——官场上那种不露声色的虚伪和人际关系那种做作的媚俗。一个人的人缘不能太好,人缘太好,会对真理构成妨碍。”
“你的意思,是要与小人保持距离啰?”
“是的,小人是不知道距离的,于是只好由你来调整距离。首先不要让小人接近你的生活,一判定他是小人,一判定他已到了‘边缘点’,已无可救药,就不要再见他。年轻的时候我没有认识到这些东西的风雅魅力——阿娟,等你到四、五十岁的时候,或许你就会明白我现在讲的意思了。到那时候,或许你也会厌恶那些虚假的学历、冒牌的官员,矫揉造作的举止和虚伪的感情了。但我对这一点仍有怀疑。现在我要到那些僻远的城镇和乡村去搜寻,去寻找某些残存的旧时遗风。我现在很伤感。睦湖对我来说太粗俗,太时髦,太奢华了。”
“有神,我这个人从来就有那份耐心,把已经破碎的布再拣起来粘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补好的衣服跟新的一样好。尽管破碎的总是破碎的,但我宁愿忘掉它破碎以前的样子也愿意把它补好后一辈子看着那些补丁。如果我年轻一些,也许——唉!”她叹了一口气,对唐有神露出甜蜜的一笑。“我们还是往前看吧!没有人会公然地因为你坐过牢而歧视你,你是受冤枉受诬陷的,相反更多的人会同情你甚至钦佩你,毫不虚伪地投以赞许和尊敬的目光。”
“我不需要同情和赞许,但当我被放在贪官的层面时,我坐过牢这一事实就会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被一再地强调和提醒。人们只记住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抹杀不了的事实——这是一个坐过牢的贪官。那么,人们强调和提醒到底想记住或者忘掉什么呢?你的伤痕或者你的眼泪、你的坚强或者你的软弱、你受过的委屈或者你得到的尊严?都是,又都不是。总之,可以从人们,包括正直善良的人们的神态中读到‘另眼相看’,这使得我有一种良家妇女一时失足坠入风尘的感觉。我未来的岁月或许是一缕阴影,或许是一抹残阳。”
“我以为,价值只对心灵而存在,对于你的亲人、朋友来说,不管你已经死去还是活着,都像一座界碑,不管世事怎样地纷乱,人怎样迷失,界碑永远矗立着,都为我们守望着精神的家园。物质的家园尽管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但只要我们消释前嫌,一切重新开始,生活总是美好的。”
唐有神很快地吸了一口气,又轻松而柔和地说,“但通过这次磨难,我逐渐了解了为什么媒体一再呼吁要求‘司法公正’,我也逐渐体会到那些蒙受冤狱的人的苦衷,正像我以前内心所想的一样:‘不复仇,可以,不翻案,不可以。’法律如果不能为老百姓辩白冤情,他们有冤无处申,只好进京告‘御状’。如今确有混账的纪检、检察、法官收受贿赂,徇私舞弊枉法裁判,没有把官司正确地判个曲直。人民总是相信法院的,法院认真判案的时候,才是真正‘法治’的起点,否则只是一种宣传的口号、邀功的谎言。”他深切地感到,由于这次灾祸,他们之间的感情的方向发生了逆转,在此之前,是她对他施以恩情与报答,今后将变为是他对她施以恩情和宠爱了。如果她的感情能经得起他种种不幸的考验的话,她将被他所遭受的种种不幸深深打动的。而且,她的痛苦将加深他的痛苦,而万一她不幸失去了他,她将会向他夸耀她的坚贞不渝视之为她的一种牺牲,而且,她感觉不到他同她分享他最后一份盒饭时的那种乐趣,只会觉得不管他怎样浪迹天涯,她都愿意跟着他去那种美德。
植物园里,游人稀疏。这时旁边突然响起悦耳的声音“唐主任,萧总,你们好!”
唐有神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姜玲,不由欣喜地说,“你好,没想到是你呀!”
“我早就听说了,你重新获得了自由,尽管法律暂时没有还你的清白,但还是要祝贺你!”
“谢谢你!”
“唉,不用谢。”姜玲难为情地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沁沁呢?”
“喏,她在那边捉蝴蝶呢。”唐有神看到一个帅气的男人站在她身边,不禁月兑口问道,“这位是……?”
“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原来是萧总手下的业务总监郭枫。”
“啊,我一时还认不出来,你不是到美国做生意去了么?”萧玫娟这时才恍然大悟。
“萧总!我刚刚回来。”郭枫腼腆地说。
“妈妈!我捉到了一只蝴蝶!”沁沁兴奋地边喊边跑。
“哦,乖孩子!快叫姜阿姨!”萧玫娟搂着女儿疼爱地说。
“姜阿姨!”
“哎!沁沁好!”姜玲不由得欣喜地提议,“快来,快来,我来给你们拍个全家福罢!”
又是一个新的全家福!唐有神不免想起自己以前剪辑过的那幅老的全家福照片,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姜玲留下了一次性呈像的全家福照片,他们就告辞了。萧玫娟现在才明白,虽然唐有神刚才有些话说得很轻松,但句句都是当真的。她之所以明白,是因为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刚强、不屈、毫不宽容的性格——这种性格正是她一直在斯益毛身上寻找而从未找到过的。对于她所爱过的这两个男人,她谁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现在她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如果她真正了解过斯益毛,她就决不会爱他了,如果她真正了解过唐有神,她也就决不会怕失去他了。她不禁凄凉地疑惑起来,世界上有哪一个人是她真正了解过的呢?
这天,他们坦然地驱车到天堂鸟大酒店开房间,重温了旧梦。玩累了的沁沁早已在沙发上香甜地睡熟了。沐浴后的萧玫娟依然楚楚动人,唐有神看见她一丝不挂的**,也了他身体的前部,而当他凑上时,她觉得他赤身的肉,消瘦了许多。这是他中断七年性生活后的第一次做那事。有一时,他在她身中不动,坚硬而微颤。到了他在无论如何之发作中开始振动时,她的身中发觉一种异味的快感在摇摇曳曳的波动。他看见她月复部上的一条剖月复产伤疤,那是生沁沁留下的。他想,造物主想得很周到,它创造了处女,为的是把她们变成情人。但是,当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她的头发的色泽褪了,她的**瘪下去了,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一条疤痕,女人生来是为了做母亲的。男人因她产后容颜不再,而也许会厌恶地离她而去。但是,她的孩子却哭闹着拉着她不放,要吃她的女乃。这就是家庭,就是人类延续的法则,背离这个‘生生不息’的所有一切都是可怕的。村妇之所以有道德,那是因为她们是生育机器。他们既不戴假发,也不用增加美白的化妆品和使**耸挺的乳霜,她们的手上长着茧子,但她们的心上却没有痛苦的**疙瘩。萧玫娟的躯体曳曳摇摇的,如鸿毛一般的温柔,像温柔的火焰腾跃翻播,时而射出明焰美妙,溶化了她全已溶化的内部。像钟声的摇播浮动,愈增宏亮。她躺着,不觉地发出以往那种最后叫出细小的浪声……,她的子宫的全部温润地向他开放,像潮水中的河蚌,吐出那肥厚的温柔,祈求着他再进来,为她完结满足。她热烈地抱住他,而他不全然月兑出,而她觉得他膨胀的海绵体在她的身中活动起来,而神异的节奏在神异的波浪中浮动充溢她的体内,起伏膨胀直到充满她缠绵的感觉,然而开始那不可形容的动作,其实不是真正的动作,只是一种感觉的清澈无底的漩涡,旋转直下,深入她一切的肉质及感觉,直到她变成一团旋流不断的热情,而她躺着发出不觉的呜咽不明的呼声……
那**的片刻过去了,四周是一片令人心满意足的宁谧。他们进入了一种呼吸节奏相同的、迟钝而又舒适的状态。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她的腿搭在他的身上。她对他的紧紧拥抱渐渐地松驰下来,变成了一种轻柔的、反反复复的。他叹了口气,翻过身来,换了一个躺着的姿势,不知不觉地引得她更加陷入了和他在一起的愉快之中。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肋部,感受着他的皮肤组织。她的手在那温暖的肌肉上滑动着,把手扣在他那柔软而又多毛的月复股沟上,感受着手掌中奇妙地充满了活力的、不受约束的活动,对她来说这是一种相当新奇的感觉。她以前的丈夫对于她想在这种倦怠而又无要求的余波中充分延续她的性的好奇心是从来不感兴趣的。然而,这余波突然间变得完全不是疲惫不堪、没有要求的了,而是如此激动欲狂,使她想再次全部得到他。她又被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当他的双臂滑过她的后背,两只手捧住了她的头部,把她拉近她看到他的嘴唇,那嘴唇在为了她而颤动着,只有她才能得到。此刻,她的心中确实产生出了一种温柔而又谦卑的感情。这种感情一定从脸上流露出来了。因为他在凝眸望着她,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变得如此明亮,使她受不了。她弯过身去用自己的双唇含住了他的双唇。思想和感觉终于消失了,但是,她的哭泣是无声的,透不过气来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的申吟。她如此厉害地发着抖,以至除了冲动和无意识在支配着每一个急切的瞬间外,她什么都意识不到了。世界已经收缩到了最小的限度,收缩到自身之内,完全消失了。
七年与女人隔绝。抚模着萧玫娟依然丰满的**,唐有神激动地拥抱着并伏在她的胸上,泪水哗哗流下。而她却既无忧伤也不激动,只是温柔平静。他想,秦篆的终点,却成了萧玫娟的起点,生活就是如此富有戏剧性。她本不是一个的女人,根本没有狂热地寻求过**,所以没有那种陶醉,也从未因此而悔恨。并非她的**导致了错误和悲剧的发生,她出身良家,心地纯洁,敢于打拼,喜欢正经的事,习性正直高尚,情趣高雅,生来就是道德高尚的女人,但却从未能遵守这一高尚道德,因为她从不相信邪念会把她引向正道的感情,反而是理性引诱她走向缪误。当一些缪误的理性迷惑了她时,她的真正感情一直抵御着,但不幸的是,她喜欢炫耀自己的爱情和处事哲学,而她为自己所定下的人生准则却损害了她的心灵让她遵守的道德。如果没有诡异的观念的误导和生活的捉弄,她会很平静,因为只有火热的激情才使她离经叛道。即使她做错了事,她的动机也是值得称赞的。唐有神甚至想,假如萧玫娟找的丈夫不是副省长的侄儿,而是一个平民百姓,就不会有权力的黑手给他泼来这场冤狱的祸水……。但自己既没能把握自己的信仰,也没能把握自己的意志,对丑恶之事的好奇是一种该死的病症,它是因为与一切不洁净不道德的事相接触而生发的,这是想钻出坟墓到处游荡的幽灵的本能。这是上帝用以惩戒那些堕落之人的一种无法解释的折磨。他们宁可相信任何人都会堕落的,而且也许会因此而难过。因此任何人都有**,都在探求、寻找、争取这种机会,他们歪着脑袋,像一个建筑师在测量角度,专心致志地要看一看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官场上是鲜花的采集场,它引诱着无常的蝴蝶、饥饿的蜜蜂和嗡嗡营营的大黄蜂。最老的妇人也会打扮得雍容华贵,最丑陋的女流越是顽强地抛头露面。多少的灾难和死亡啊!多少待生长的庄稼被可怕的大镰刀给硬割掉了!
花开花落,岁月未必有情;人去人亡,天地岂非无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睦湖水波光潋滟依旧如此荡漾,梅坞山中草木依旧如此葱茏。唐有神不停地思考着,七年漫长的牢狱岁月在自己坚定不移的苦行中匆匆地流走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历史的规律,假如某一个朝代,执掌提刑不公,激浊与扬清都不能了,那么这个朝代的气运也就将终了。惩罚应该成为一个学校而不是一个节日,成为一本永远打开的书而不是一种仪式。时间的持续能使惩罚对犯人生效,也对观众有教益。后者应该能够随时查阅这本关于犯罪与惩罚的永久性词典。秘密的惩罚是事倍功半的惩罚。错误的惩罚是人神共怒的惩罚。应该让成年人定期重温法律,让我们把监狱设想为星期日供家庭游览的“法律公园”。唐有神以为,如果不时地向公民的头脑灌输关于维护社会秩序、关于遵纪守法和洁身自好的话语,并默默思索那些犯人的可怕命运。这种朝圣会比善男信女到大雄宝殿烧香膜拜更有裨益。蹲过大牢的人,都恨监狱。唐有神却常常怀念监狱,说监狱是读书写作的圣地,吃喝拉撒也方便。法律最终没有还他清白,尽管这七年的牢狱之灾总是他心头永久的痛,但七年苦狱,他才懂得悟道的高僧为什么都要经过一番“面壁”,是的,墙壁会用永恒的沉默告诉你很多道理。他并不憎恨高墙电网,每当他从电视或报刊上看到监狱的画面时,他总是有种梦幻感,其实高墙电网是没有过错的,过错的是命运。他想,这辈子除了刑场,什么地方都去了。风雨也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甘霖,它可以升华苦难,化解悲痛,教人以慈悲心对待尘世的荣辱,人生哪有一路的晴朗?波折起伏,最能练习心性,动荡颠簸,才会大彻大悟。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只有一种处境和另一种处境的比较,如此而已。惟有经历过最大厄运磨难的人,才能感受最大的乐趣。必须想到过死的痛苦,才能懂得人生是快乐的。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包含在等待和希望之中。
最可怕的不幸,最残酷的痛苦,惨遭所有熟悉和热爱自己的人的遗弃,深受权贵黑手的迫害而成为一名官囚,这些就是唐有神生命中的一段屈辱尝试和泣血之旅。唐有神庆幸自己还有感动的能力,还能发现感动的亮点。在经历了兵营的动荡,官场的竞争,商海的历练,在诸多人事之后终于有了知天命之年的成熟。其中最重要的心得就是:“不再在乎观念,不再以观念取人。”因此,他讨厌无聊的同道,敬仰优美的敌手,蔑视贫乏的正确,同情天真而热情的错误。他希望能够以此保护自己的敏感和宽容。他也曾经热衷于对实利的追求,使人们总是不自由地爱上丑物丑态,并在实利中挣扎和追逐,渐入美的忘却。在他历经了囚禁、孤独和苦难的“无妄之灾”后,他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他恢复了人生的自由,他最终获得了一笔辉煌的巨大的不可估量的财富,这时他不得不思考那是命运的戏弄和恶作剧,从那时起,这笔财富似乎成了他的圣职,从那时起,他的思想就不再是只为一个拥有这样大胆、执着、可爱的女人时常享受的温馨,他没有一丝痛悔和遗憾,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块不受人摆布的火云飘浮苍穹,随时准备去烧毁受天诅咒的冤狱和不负责任的、不受制约的权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