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第六十八章抖落隐秘
68、
温暖的南风已经刮了几天几夜,田野里最后的残雪早已消失了。冒着泡沫的、春天的溪流淙淙有声,戈壁上的洼地和小河沟也都涨满了水。早晨风停了,浓雾笼罩了戈壁,湿润的、去年的羽茅草丛闪着银光,集镇、岗楼的尖顶和高耸入云的、金字塔形的杨树顶梢,全都笼罩在白茫茫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广阔的香草河草原上一片蔚蓝色的春天。
离开香草河的前一天,萧玫娟散步出了旅馆,拐到通往大西北首府的沙土路上溜达。她小心翼翼地在大路上走着。不过现在她用不着小心,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她坚定地往前走着,心里头又回忆起这一段时间来默默忍受的替唐有神案子申诉难的痛苦,觉得痛苦有大有小,她自己的痛苦并非不能忍受,只要她站得高,看得清,认为他是清白的,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就行了。不过要是唐有神也坚持这种“纠错难”的看法,她是不能不放在心上的。
天边还剩有一点儿淡粉红的色彩。一朵朵巨大而软绵绵的白云染上了金色和极淡的绿色。宁静的西域乡下的暮色在她周围降落,像祈祷那样使人心情平静。她在想,远离了乡下的新鲜空气和耕地的香味,还有可爱的夏夜,她到底是怎样挨过来这里的个把月的?湿润的泥土的气味是那么好闻、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想下地去,抓一把土。大路两边褐色的沟里铺满了绿色的枝条纠缠在一起的芨芨草,跟往常一样在雨后散发出扑鼻的芳香,世界上最甜美的香味。一群在屋檐旁做窝的燕子突然迅速地在她的头上飞过,时不时地一只野兔子受到惊吓,急匆匆地穿过大路,它的灰白尾巴上下摆动,好像一个羽绒的球团。她望见绿油油的庄稼茁壮地立在田垄里,她高兴地看到棉花的长势很好。这一切多么美啊!潮湿的香草河边低地上的灰蒙蒙的雾、褐色的土地和生长中的棉花,倾斜的条田上种着一行行弯弯的绿油油的庄稼,墨绿的葵花林好像一堵堵绿色的墙,屹立在一切东西后面。她怎么居然在大漠戈壁待得这么久呢?
今天她要去和唐有神告别,她迈着轻巧的步子向香草河监狱走去的时候,她感到松了一口气,她的心情又好起来了。唐有神确实是她的人。他坚定、冷酷,决不容许自己灰心:“一心想往着重新站起来的人。”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看重他。她知道一个决心要重新站起来的人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有用的人,不管他个人可能有怎样的品性。她感到同许多男人相比,他有一种更密切的类似亲属的关系,因为唐有神懂得灾难的价值。尽管这些日子里,他对她的说话也很少。
萧玫娟对他发生的变化感到担心。现在他那斑秃的头上新长的头发中出现了白头发,肩膀老是疲劳地耷拉着。他的脸上难得有笑意。但他依然是几年以前使她着迷的那个和蔼可亲、风流倜傥的唐有神。他看来好像在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暗暗地折磨着,嘴边显出一副使她沮丧和痛心的严酷、紧张的神情。她真想使劲地把他的头拉到她的肩膀上,抚模他的灰白的头发,喊叫:“告诉我你担忧什么!我会处理的!我会为你解决的!”她恨不得马上飞回睦湖把那盘录音带交出,以揭露陷害他的黑手。可是他的拘谨的、疏远的神态使她保持一定的谨慎和余地。她自知之明地想,“我原本可以对唐有神更好一些的。可是强者生来就是要欺侮弱者,而弱者生来就是屈服的。我怀疑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居然长出了良心和怜悯,这真叫自己惊奇,像我这样投机取巧的人是不应该有什么良心的。”
在洒满阳光的会见室里,监区长翁灯依旧掏出香烟故意走出会见室点烟去了,以便让他们独处交谈。她的脸,跟他的脸,挨得那么近,连头发也披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专注地望着她,这是一幅图画,他觉得陌生,却又好像很熟悉,觉得老是一样的,却又好像从不相同。他看见她的前额发亮,脸上的红晕依旧,口红都粘在她上唇,他觉得她并没有好好打扮修饰过——脸挨得那么近,他看清了脸上所有的东西。天下更美丽更聪慧更纯洁的脸多的是,只是他的幻想,却把这一张脸变得神秘起来——然而他也知道,这一张脸,又跟别的不同,对他有着一种力量。而这一种力量,正是他自己赋予的。
萧玫娟的脸幸福得有些灿烂,仿佛又像是从前在植物园里时他所接触的那个妩媚女人了,近来她难得有这样的笑容。空气是这样轻柔,阳光是这样和煦,她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此景此情,使他也高兴得心儿狂跳起来,最后竟感到胸中隐隐作痛,两眼噙满了欣喜的热泪。蓦地,她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十八岁的豆蔲年华,她欣喜、激动,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真想不顾一切,开心搂着他的脖子,把一束鲜花抛向空中,大叫一声“太棒了!”但转念一想,要是唐有神见她这么疯疯癫癫,准会大吃一惊,于是便突然格格地笑起来,笑得两眼直淌泪水。唐有神见她这样高兴,愈发觉得她很靓丽,愈发觉得她是因为终于要离开这流放之地,才这样开心,便也跟着扬起脖子显得高兴起来。
“唐有神,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她在椅子上坐着,修长的双腿离开地面悠闲地摇荡着。
“唔,你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我今天穿的这套时装,好看吗?”
“阿娟,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他笑盈盈地握住她的双手,向两边展开,欣赏着她的外套。“你真美!我相信你永远不会变老的!”
唐有神不禁用了以前做房事时才用的最亲昵的称呼,两人的手便握在了一起,不知怎地她便意识到,这正是她所希望的。一走进会见室,她就盼望着握住他那双温暖的手,望着他那对温情脉脉的眼睛,听他说几句体己话。自从那个寒冷的冬日在睦湖的天堂鸟酒店为了看一眼萧玫娟出生不久的女儿沁沁而见面之后,他们俩还是头一回真正独处一室。在这漫长的几年里,她一直渴望着能够同他有更密切的接触。可现在——他握着她的手,但她却不感到**,真是奇怪!从前只要他一靠近她身边,她就会浑身颤抖,而现在她只感到一种奇妙而温馨的情义和满足。他的手掌没有向她传递狂热,而她的心中唯有一种幸福的宁静感。她感到惘然,甚至有点不安。他还是她的唐有神,还是她所钟爱的人,聪明过人、才华横溢,她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喜笑颜开,亲密无间,既不紧张,也不狂热,也就足够了。当她想到他们之间那些一直未曾说出口的事情,现在居然还能这样,真像是奇迹一般。他凝视着她,眸子清澈、明亮,脸庞依然是她所喜欢的那样红扑扑地健旺,似乎他们之间除了床第上令人**的房事幸福之外从未发生过什么别的事情。现在他们的目光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没有一丝一毫令人不解的隔膜。于是她又格格地笑了。“哦,唐有神,你别老夸我,我日渐觉得年纪大了,衰老了。”
“啊,那完全是表面现象!你即使到了六十岁,在我的眼里你还是老样子。那次你邀请我吃饭的酒桌上,你举杯畅饮,妙语连珠,你的风采我将永远铭刻在心。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你身上穿着一条白色的碎花连衣裙,肩上披着一条白色的纱巾。脚下是一双小巧玲珑的红色皮凉鞋,身背一只意大利名牌皮包。我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在坐牢的日子,有时实在无聊,我就像翻阅一幅幅老照片一样,回忆往事,回想着其中的细枝末节——”他蓦然收住话头,渴望之光从他的脸庞悄然褪去。他轻轻放下她的双手,她坐在那儿等待着,等待着他的下文。“从那以后,我们俩都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路,是不是,阿娟?我们所走的路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只是你疾步如飞,径直走去,而我却慢吞吞的,步履踉跄,跌进了高墙。”他两眼望着她,脸上又悄然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然而这笑容跟刚才的迥然不同,不再使她感到快乐。这是一种悲哀、凄凉、自嘲的笑。
“是的,你跌进高墙,也有我的缘故,假如没有我的出现,你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萧玫娟赶紧开口安慰他,她的反应如此敏捷,主要是因为他的话使她突然想起了斯益毛在谈到这一问题时所说的那些刻毒的话。
“这不能怪你,我倒要感谢你在我最最困难的时刻出现在我的身边,给我信念和力量。”
“我可根本没有为你做什么,唐有神。没有我,你还不照样是你。总有一天,你会得到自由,你仍将事业发达人生辉煌,你将来仍然是条好汉,你是一本耐读的书,我还要看下去。”
“不会的,萧玫娟,我现在很悲观。我想,要是没有你的千里探望,我的心中一片灰暗,与身边所有的囚犯一样,不可能有些许快乐……”囚犯总是期待快乐,唐有神想。他把这个叫做快乐!这就叫做快乐吗?外面,这一会儿倒真是快乐的,窗子上的露珠,在太阳伸展出爪子以前的十分钟的寂静里闪着灵动的光芒。可是鬼知道这又有什么相干啊?她是对的吗?她真像露珠、芨芨草、风和血一样,好比一只黑夜的蝴蝶,一只飞蛾,在这儿,难道只是为了他自己就来了,无思无虑地千里来探监?现在,他就好像看见无数蝴蝶的斑点和翅膀上的小小的裂纹,凝视着微微衰褪了的混杂的色彩。她来这儿,只是因为她自己来了,他的内心却又暗地里希望她来哪!
“哦,唐有神,快别这么说。这话听起来太忧伤,太悲观了。”
“不,我并不忧伤,也不悲观,我经历如此牢狱生涯,也不再会忧伤了。以前我曾经忧伤过,悲哀过。现在,我只是——”他停住不说了,突然她明白他是在想些什么了。当他那双晶莹清澈、惘然若失的眼睛扫视她的时候,她第一次领悟到唐有神在想些什么。当爱的激情撞击她的心扉时,他的心是向她关闭的。而如今,他们俩之间只有一种平静的回味,好像是一对步入晚年的恩爱夫妻,在夕阳下重温年轻时的青春活力和烂漫奔放,就像赵咏华所唱的那首《最浪漫的事》的歌一样,“坐在摇椅上慢慢聊,……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她可以举步跨进他的心扉,对他的心思稍微有了一点理解。他不再忧伤了。来到大西北后,他曾一度感到黯然神伤,当他在棉田里艰苦地劳作时,他心中苦涩难言,现在他只是听天由命。
“别灰心丧气,我愿意听你说一些意志坚强的话,”她高兴地说。“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唐有神勉强地微微一笑。“你是否平心静气地想过,我的案子有没有希望改判?”
“哦,有!一些法律问题我不懂,但是——”她戛然而止,不知如何说才好。
唐有神非常敏感地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好像在隐瞒着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那句古话,‘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么?我让姜玲来看你的时候,就叫她转告过关于斯益毛叔侄先后双双被捕的事。他们叔侄的确很相似,家庭背景相同,生活模式也一样,所受的教育也使他们的想法行为一致,只是在人生旅途的某个地方他们走上了不同的岔道。然而,至今他们还是走到了一块,只是所作出的反应各不相同罢了。我们俩都不相信报应,但偏偏出现因果报应。以前,我也愿意与斯益毛安安眈眈过日子,不再提那些陈子麻烂谷子的事情,而他却不肯罢休,非要置你于死地才后快。我们俩现在都应该明白,这是一场完全错误的报复,因为我们相识在他之前。我曾经劝他不要去打一场伤及无辜和必败无疑的仗,而他却不愿意。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人性驱使,无法让他回头。那对叔侄的毁灭,我想会给你带来福音的。”
“但愿如此。我也依稀感到那些最为糟糕、孤独凄惶的日子已经熬过了。我在形影相吊的环境中正重新获得某些失落的东西,一种对万物的最为基本的惊奇感,这种感受曾随我的苦难一起逝去。我觉得每天吃的牢饭是实实在在的,我知道自己生命的念珠已经为数不多了,就像那些行将就木的人对生命最为留恋。”
“假如你意识到自己一生的时间已经不多,不能随意支配了,就更应该珍惜生活。哦,真的,你现在没有必要再患得患失了。”她说话的口气并不像以前那样不耐烦,而是非常诚恳。“我感悟到,一个人患得患失必然一事无成。”
“话是不错,阿娟,但——,我无法平静下来,经常感到苦闷。你也知道,我根本就是无辜的,我只是要为我自己洗刷清白。”
洗刷清白?这个问题真想得太简单,申诉当然是非常艰难的,在这个特殊的国度里,纠正错案平反冤案难于上青天!然而——她的心里却翻腾开了,她有证据,也有财力,这是在一个权力社会里一个人所能希望得到翻案的最大限度的保障。但现在想来,光有这些还不够。细细想来,有了金钱和证据固然可以省去告状的不少烦恼,也不必为请客送礼束手束脚,但这并没有使她感到特别稳当。“要是能够马上为你洗刷清白,那才美呐,你才是我一直想要得到的。”她心里想着,双眼如饥似渴地望着他。不过,她没有把话说出来,担心一张口他们之间的亲密氛围就会被打破,担心他的心扉又会重新向她关闭。
“你只想为你自己洗刷清白?你吃的苦头非要都得到报酬不可吗?”她微带苦涩地笑着说。“嗯,当然!我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你准知道。凡是我付出的东西,我总是要得到报偿。我过去一直不能帮助你,成了我最大的苦恼,但是你应该相信我也许能够帮助你跨过这道坎的。”
“哦?阿娟,你鼓励人的本事已经学到家了呢!不错,如今的情况确实有它光彩的一面,然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儿。过去的日子没有光彩,常常让我恶梦连连。唯有回想我们幽会相聚的时候,却有一种魅力,一种美感,一种爱过了的惬意满足悠然自得的情趣。”
萧玫娟双目低垂,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他的声音,他的触模,他的悲情,把对她永远关闭的大门又轻轻打开了。在这扇门的后面展现出往日的美,使她心中涌起了对青春激情的一种缠绵悱恻凄凉难耐的渴望。但她知道,不管睦湖的景致多么美妙,现在他只能留在这儿服刑。任何人也无法背负着令人痛苦的回忆走向未来。
唐有神放下那只模着她下巴的手,抓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握在手中。“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一起的一些美好时光吗?”唐有神说,他的话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声音所至,狭小的会见室光秃秃的四壁悄然隐去,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俩在京城八达岭烽火台上并肩漫步的那个春天。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了她的全身,使她很快忘记了眼前的高墙电网。她终于理解了他,他们俩的心终于撞击在了一起。这珍贵的时刻决不能轻易错过,不管事后会带来怎样的痛苦。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声音里饱含着那些早已被人忘怀的烂漫情歌中特有的忧伤魅力。她仿佛又听到他们去五台山朝山进香的山路上,山花点点,车笛声声,大雄宝殿里烟雾袅袅,他们跪倒在绸蒲团上祈求佛祖的保佑,接着他们俩长时间地四目对视着,重温着那失去的充满了阳光的青春年华,当初他们共同享有这段浪漫春光时是多么漫不经心啊。
“我不会忘记的。现在知道你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了,”她黯然神伤地想道。“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连对我自己为什么不快活也不明白。可是——瞧,他说话的口气活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就像在回顾半个世纪以前的往事!其实我们都还没有老呢!只是这几年来发生的事太多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真的好像经过了五十年光阴似的。其实我们并不老!”萧玫娟想到这里,惊讶之余不免有些沮丧。然而当她望着唐有神的时候,发现他的额头布满了粗糙的皱纹,眼袋已经有些灰暗,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被他紧紧握住不放的她的手,她注意到他那一头本来光泽耀人的秀发如今已是一片灰白,宛如照在一滩死水上的月光,呈现出银灰色。蓦地,初夏香草河的晴光潋滟失去了光彩,她心中美好的情愫也不知怎地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忧伤而甜蜜的回忆所带来的一片苦涩。
“你真不该让我回首起往事,”她倍觉伤痛悲怆。“我说过不要舌忝着伤口回首往事,看来那是对的。回忆太让人痛苦了,它时时牵扯着你的心,让你什么也做不成,只好借回忆度日。那些被磨难击倒的人错就错在这儿。他们无力展望未来,既不能正视现实,又害怕未来,所以只好回忆往昔。哦,唐有神,你的痛苦、你的悲伤、你的不满,都是你回忆过去的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所带来的后果。”她站起身,一只手仍然被唐有神握着,他很不情愿放开,生怕她溜走似的。但她必须走了,她不能再留在这儿伤心地回忆过去的日子,看他那张已经变得疲惫、忧伤、凄苦的脸。
“那些幸福时光已经离开我们很遥远了,”说着她心里一酸,喉咙哽咽起来,但她竭力克制住自己,使声音保持平静。“我也有过种种美好的愿望,不是吗?”接着她又急忙说,“哦,因为你的固执,你的傲慢,到头来却让我一场空欢喜,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萧玫娟很想说“因为你的自私”,但还是不想再刺痛他。
“世事难料,谁会想到我们会有今天的场面?”唐有神说,“生活没有假如,时光不会倒流。你的意思我懂,但谁也不是算命先生!”他一想到自己认识萧玫娟以来所走过的漫长道路,心中便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惆怅、辛酸与倦意。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萧玫娟当年身怀六甲,略施淡妆,以一个孕妇最动人的身姿迎候着自己,那前突后翘楚楚动人的**来……,泪水不知不觉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萧玫娟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她的鼻子一酸也流下泪来,情不自禁地把头紧紧靠在唐有神的肩膀上,又低下头把脸紧贴在她的脸上默默无言,他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她浑身酥软地倚靠在他身上,双臂环抱住他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她感到十分舒坦,很快那突如其来的泪水便干了。啊,偎依在他的怀里真是太美了,此刻既没有激情,也不感到紧张,而是作为一个情侣偎依在他的怀里。如今,他们的拥抱是那么纯洁,那么甜蜜!萧玫娟突发奇想:“要是那年在植物园我和他干那事时被人发现该有多好啊!要是在天堂鸟大酒店我求他离婚和我结婚时被人发现又该多好!——哦,有几次他们倒真是心中有愧的,倘若其中有一次被人发现,也决不至于这么令人伤心!令人悲伤!而这一次西出阳关!这一次在大漠戈壁!我是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探监情人扑向他的怀抱的,没有任何过错!”于是,她把滚烫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印在唐有神干裂的嘴唇上,可是他觉得她的吻和在睦湖时完全不一样。现在的吻有些生疏,使人吃惊,富于感情的迸发,以前的吻却极其温柔、深沉,是能够尝其美、嗅其味、体其情的盛宴,纠缠拥抱着倒在那里,达到了一种引起**的、安怡的境界。她的手指又伸到了他灰蓝色的囚服的钮扣上,他的手指向她的衣服上的纽扣伸了过去,随后,他用手压在她的手上,把她的手插进了他的衬衣,滑过了他的长满了又细又软的胸毛的皮肤,她纤细的手指模到了他的**……。他那贴在她喉部的嘴突然变紧,使她隐隐感到他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无法自持的反应,尽管她身上也已软瘫,并发现自己也无法自持了。这就是他的感觉!就像回到了极其熟悉的家中一样,她能用她的嘴唇,她的双手和她的身体辨别出他的每一部分,然而又叫人难以置信,如此陌生。当她忘却了自己身处大漠戈壁监狱会见室时,她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向他公开了自己,并且明白了某种从她认识他的时候起他就严严实实地掩盖着的东西,他一定在自己的想象中和她云**雨几千次了。她自己的经验和刚刚产生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她现在已经完全被解除了武装,沉浸在离别的缱绻缠绵之中。倘若和其他任何一个男人,这种抚模和令人惊讶的会把她吓坏的,可是他却迫使她明白,这些东西只有她才有权拥有。而且她确实拥有了。就像一个痴情的姑娘哭着求他完成**之前,她的胳臂如此有力地搂着他,以至她都能感觉得到他骨头的轮廊。由于这是在他一生中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她毅然赴大西北来看他,和他共享这一艰难时刻,她认为她付出了爱心和代价。现在她得到报偿了,也从他那里解月兑了。由于看到那张比谁都亲密的脸庞,她受到了鼓舞和信心。
萧玫娟密切地注视着坐在椅子中的他,把他那变得干瘦和粗糙,像葡萄藤似的手放在她的手中,唐有神弯下腰吻着那钻石戒指。她说话的气息在他的脸庞上蒙上了淡淡的一层水雾,“唐有神,我明天就走了,我现在要把心中珍藏的秘密告诉你,以你珍视的一切至神至圣,我发誓,沁沁是你的女儿。她不是,也不可能是斯益毛的。我以对你的爱对此发誓!”一阵天崩地裂的震颤,这是一个灵魂穿过地狱入口时发出的声音。唐有神从椅子中向前跌落在地上,失声哭泣着,在深灰色的方砖上蜷曲成一团,脸上的泪像是一汪刚刚流淌出来的鲜血,他的脸埋在交迭着的胳膊中,他的手抓住了头发。
“是的,哭吧!”萧玫娟说道。“哭吧,现在你知道了吧!这正是沁沁双亲中的一个能够为她抛洒的泪水。哭吧,唐有神!你为此承受了残酷报复的磨难。我无奈得到了你的女儿7年多了,而你却不知道,甚至看不出来。看不出她完完全全又是一个你!尤其是那漂亮的单眼皮!当她出生时,我母亲从我这里一接过她,她就明白了。你的头,你的脚,你的脸,你的眼,你的身。只有她的性别是她自己的,其他的都是你的。现在你明白了吧?在我请你唯一一次到天堂鸟来看望送到你面前来的女儿的时候。我在我的心里说,‘我所偷来的,我现在还回去,让主人瞧一瞧。’记得吗?只有咱们俩才做了‘小偷’。我把你向道德信仰发过誓的东西偷来了,我们俩人都得付出代价,而你却遭受了毁灭。”她毫不宽恕和怜悯地坐在她的椅子中,望着地砖上那极其痛苦的疲惫的身影。“我爱你,唐有神,但你以前从来不是我的。我所从你那里得到的,是我万般无奈不得已偷来的。沁沁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所能从你那里得到的一切。我曾发誓决不让你知道,我曾发誓决不让你得到把她从我身边带走的机会。可是现在,我决心公开秘密,把她还给了你,认不认她,也是你的自由……。”萧玫娟用手绢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带着完全放松豁达的神态微笑着。
他重新坐到椅子上,将身子凑近她。有好一会,她的心怦地一跳,以为他马上会把自己搂在怀里。然而他没有那么做,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安慰孩子似地说起话来。“我认!我毫不犹豫地认!假如为了自己无意之中得到一位千金小姐而遭受迫害,那也是上帝的安排,谁让我认识了你呢?在这以前,有一点,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你,阿娟。你老是自作主张,突发奇想,性子硬得像山核桃,哪怕是在公关场合,我也不喜欢性子刚硬的女人。不过,我确实喜欢你处理事情的态度。你对没法避免的事情,哪怕是不愉快的事情,并没大惊小怪。你像个好猎人那样,干净利索地保卫自己,又富有智慧地获取猎物。我知道你又自信又矛盾又疲乏,所以你会说出这种秘密来。你肩上负着二个人才能挑得起的担子。不过我以后一定要帮助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生活的重担。”
“你要帮助我就只有一个办法,”她呆板地说,“那就是你尽快离开这里,一起回到睦湖去重新开始,寻找得到幸福的机会。过去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留恋了。”
“离开这里?没那么轻巧!不过,我迟早总会离开的。过去是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了,”他平静地说,“除了苦难和惩罚,是什么也没有了。”
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完成了千里探监的重要一节,把心中的隐秘抖落,她怀着受抑制的兴奋和热望望着他,仿佛初次发现他单眼皮的眼睫毛密密层层,灰白的头发犹如松针一般坚硬,他的头傲慢地耸立在那光着的脖子上,他虽然囚服褴褛,模样十分可笑,他那颀长而挺拔的身躯仍然顽强地不卑不亢地显示着他原有的身份和尊严。她的目光和他相交,她的眼神里显而易见地流露着祈求,而他那双眼睛却像遥远的灰色天空下两泓山中的池水。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狂妄的梦想和放肆的**的复活。兴奋和激情攫住了她,她幸福地垂下了头双手捂着脸抽泣了起来。他从来还没有看见她真正哭过。他从未想到过像她这样一个性格刚强的女人也会哭,心里不由得产生一阵怜悯和之情。他急忙向她凑过去,将她一把搂在怀里,让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安慰地摇晃着她,还低声对她说,“亲爱的!阿娟,别哭!你不能哭!”经他这么一接触,他觉得她在自己怀里起了变化,她丰满而性感的身躯产生了狂热和魔力,她抬起头来望着他,黑眼珠里透出了热切而柔和的光芒。突然间,仿佛人间最肃杀的严冬消失了,他觉得春天又回到人间——在他朦胧的记忆里,那春天曾经是香气扑鼻,绿影扶疏,他曾满怀青春的热情,过着悠闲自得、无忧无虑的日子。痛苦的时刻消逝了,他看见她两爿红红的嘴唇颤抖着朝他凑上来,重又吻了她。她觉得耳朵里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就像把海螺壳凑在耳边听一样,在这嗡嗡声里她隐隐约约听到自己怦怦心跳的声音。她的身躯仿佛溶化在他的身躯里了,有好长好长时间,他俩的身体胶合在一起。他贪婪地吻着她,好像永远难以满足似的。后来他突然将她放开,她觉得身子站立不住,便抓住椅子不使自己倒下。她抬起一双燃烧着爱情和胜利之火的眼睛望着他。假如此刻有“亲情旅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开一个房间去干那事……
但是,监狱没有假如。唐有神抓起了她一只戴着钻戒的疲软的手,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枚香草河上的红色鹅卵石塞进那只手里,然后将她的五个指头合上。这时他的两只手已经充满激情,她的两只手也柔软温暖。她把手里的鹅卵石瞧了一会儿,全然不明白其中的意味。她又朝他看了看,于是便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健全,无论是她那双充满激情的手,还是任何其他的手,都不能使它瓦解,他即使死也决不会放弃。她相信,即使他到死都对生活怀着烈火般的感情,他也会竭力设法报答她的深情。而她早已经打破那层曾经伪装的盔甲。过去,对于诺言、友情、忠诚和荣誉,他看得比她重,现在正好相反。那块鹅卵石在她手里使她觉得很烫,她又低下头去瞅着它,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起初,她以为鹅卵石丝毫没有什么意义,鹅卵石不过是鹅卵石罢了。但是,她自然而然地想起睦湖四周那茫茫一片沙滩上类似鸡血石的石子,觉得它非常珍贵,她要带回去,今后要好好保存它,这是多么珍贵的纪念啊!
“我要抓紧回去,为你的案子去奔波。”她明明白白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我想,法律不会让你蒙受冤屈。”她手里抓着那枚香草河上的红色鹅卵石,仿佛又戴上一枚新的钻戒。她现在并不感到两膝无力,心里万分空虚了,也并不感到失望和痛苦。她将手里的那枚鹅卵石拼命地捏着,直捏得它从握紧的拳头里挤了出来。她像鹦鹉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我要珍藏这个。对,我要珍藏这个。”现在她除了这枚鹅卵石之外一无所有,的确一无所有了。可是就在几分钟前,她不明白其中的蕴含的真意,曾经愿意把这一枚鹅卵石像一块破手帕似地扔掉呢。这会儿,她又觉得这枚鹅卵石十分珍贵,她呆呆地在想,刚才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邪,会把它看得那么一文不值呢!
萧玫娟知道自己马上要离开这片可爱的大漠戈壁,离开那些长年流水潺潺的坎儿井和那一棵棵雄姿勃发的胡杨树。假如像她现在心灵十分空虚的时刻离开,如果没有这枚戈壁滩上的鹅卵石作为纪念,准会觉得行囊空空,把她的心都撕碎的。她会如饥如渴地缅怀这一切,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知道,在她的心里被斯益毛连根挖走所留下的空间,只有唐有神才能填补。唐有神这个人多么聪明呀!他是多么了解她呀!他只消将一枚红色的鹅卵石塞进她手里,就立刻使她恢复了理智和神气。
在这个大漠戈壁苍茫的暮色中,她走完了一段漫长旅程,这段旅程是认识唐有神到斯益毛被“双规”的那个夜晚开始的。当初她刚踏上这段旅程的时候,她还是个宠坏了的、只顾自己的、从未尝到人间艰辛的女孩子,她充满着大学生走出校门时的热情和青春的活力,极易被生活所迷惑。而如今,在这段旅程的尽头,原来那个充满名利**的女孩子已不复存在。失恋、偷情、艰苦的打拼、担忧和长年累月的紧张,官场的狡诈、险恶、恐怖和牢狱的严酷、惊骇,已完全夺去了她的青春、热情和温厚。在她生命的核心周围已长起了一层硬壳,在那漫长的几年里,这层硬壳越长越厚了。但直到今天为止,一直都有两种希望在那里支撑着她。她希望唐有神的牢狱尽快结束后,生活就可以逐渐恢复原来的面貌。她还希望他的回归会使生活重新具有某种意义。现在,这两种希望复又都出现了。自从她见到斯光落马的消息出现在报纸上那一刹那起,她已明白了这场情感恩怨官场仇杀对于她,对于唐有神,很快就会结束的。而对于那对叔侄,最残酷的惩罚,最野蛮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而唐有神则是用语言来禁闭自己,这语言比任何监狱还牢固呢。斯益毛使她失望了,唐有神也曾经使她失望了,而这两件事恰恰是在轮回发生的,似乎她生命的外壳上的最后一道缝隙都给封住了,最后一层软膜已经变硬了。她已变成了相学上“尅夫”的那种女人——她已经历了最最恶劣的遭遇,如今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生活的艰辛她不怕,母亲的责备她不怕,爱情的丧失她不怕,街坊的非议她不怕,社区的指责她也不怕。能够使她害怕的,曾经只有女儿的单亲和单亲的梦魇。她现在终于硬起心肠来摆月兑过去一切的束缚,摆月兑过去的萧玫娟了,于是心里便出现了一种轻松而无所顾忌的奇怪感觉。她已作出了决断,而且谢天谢地,她没有害怕的感觉。她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她已下定了决心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了唐有神。她希望将来和他再续良缘,一切都会得到圆满解决,女儿沁沁就有了双亲,就有了亲生父亲。但如果她无法办到呢——嗯,女儿照样可以姓唐!不再姓那个臭狗屎(斯)!有短短的一瞬间,她怀着不受感情影响的好奇心,想了想做他的情人会有什么遭遇,那显然是件要命的事情。“现在不去想它啦,以后也不用再考虑了,我一定会得到他的爱情的!”她把这种讨厌的念头驱赶到脑海的背面去,以免它来动摇自己的决心。
“跟我再亲个嘴吧,亲爱的!”她小声地调皮地说道。“临别跟我亲个嘴吧,孩子他爸!”他顺从地轻轻搂住了她的身子,低下头去,俯到她的脸上。嘴唇刚一接触到她的嘴唇,她那两条胳臂就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不放,压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连手中的鹅卵石也掉在了地上。他也把她的身子尽往自己身上贴,不过那只是短到无法计量的一刹那的事,生怕翁灯监区长走进来瞧见了。
萧玫娟只觉得他周身的肌肉突然猛一抽紧。紧接着他就丢下了她,一伸手,把她勾着他脖子的胳臂拉开了。
“不要这样,阿娟,不要这样,外面还有人呢。”他抓住了她的两个手腕,压低了嗓音说。萧玫娟双手悬在那儿,给他抓得生疼。
“亲爱的,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看!”萧玫娟拿出女儿沁沁的照片递给他。
“这是谁?”
“你看她像谁?”
“我看不出来……”
“你看她的眼睛,单眼皮,几乎和你一模一样,是吗?”
“像,像,有点像……”唐有神出神地看着,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含糊地说。但有突然又怀疑什么似的,“难道她真是我的……?”
“百分之百是你的!其实你应该料到有这样的结果,”萧玫娟平静地说,“但愿你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当我提到这一点时,你不会说,你并没有像我所讲的,因为沁沁你吃了这么大的苦!因为我了解你,亲爱的,那种不切合实际的话,我是不会在你面前说得出来的。”
“真的百分之百是我的孩子?”唐有神既吃惊又欣喜地反问道。“一个我不认识,甚至不知道其存在的孩子?一个我根本想不到而违心地使她怀下的孩子?一个给了她希望而使她丈夫厌恶的孩子?一个假如她原本做得到,本来要禁止她生下来的孩子?不,这不是他的孩子,永远不是他的孩子!啊!萧玫娟,你怎么没有想到,是你强加了我,侮辱了我,加害了我,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这会使得斯益毛憎恨、诅咒这个孩子,所以他会更加百倍地憎恨我,要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
“哦,请你原谅我的过错。但是孩子没有错,这孩子是我们的,不是斯益毛的。希望用你的慈爱、牺牲和关怀构成真正的父女关系。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上,既然一个男人无意间用他的爱情结下了果实,而不被视为怪物,那么,血缘关系就是至高无上的。至于我,在这方面已经利用法律赋予我的权利,彻底断绝了我的孩子和斯益毛的关系。我已经把孩子抱到派出所,把女儿改作我的姓,而在父亲一栏里暂时填写了‘无名氏’,这就是我对斯益毛的全部报复。这种报复是很严厉的,如果他有心肝感知到这一点的话。”
“你的报复的确是严厉的。”唐有神抱着内疚和歉意宽容地说,“但我们在谈到一个丧心病狂仗势欺人而有生理缺陷、同样遭遇了牢狱不幸的人,不应该带太多的苛责和怨恨了。”
他们两个人的嘴边,都掠过一丝凄惨和会心的微笑。唐有神俯子,在她的前额上印了一个深情而感激的吻。这是他们在紧闭的高墙里不间断地会见相处一个月以来,唐有神头一次主动地深情地亲吻她一下。在这一个月里,他曾经为她的远道来访猜测犹疑,现在的谜底已经昭然若揭,只有在这种时候,过去的爱情仿佛在他的心里彻底苏醒复活了。除了这种短暂而且次数不多的激动时刻——萧玫娟已经学会了不再用亲切的感情去刺激他——他们彼此之间对过去的不幸再也没有提起。在距离他们在天堂鸟快乐地‘偷种’的那个神奇的日子里,似乎不曾发生过任何不幸的事情。这可能是因为,一方谨慎地避免提起那段时间的往事,另一方担心一提起来就会感到羞愧和悲伤。只有这一天,两个人才同时平静地想到了那段时间,并且都体会到,这种回忆并不一定是辛酸的。她非但没有拒绝他的吻,而且作为回报,更亲切地吻了一下他的脸庞。继而,他凝视着沁沁的照片,同时也在照片上深情一吻。然后,他用悲喜交集的口气说:“这孩子真漂亮!有人说,私生子都很聪敏。不过,这样说的人,肯定是第一次用慈父的目光仔细看着自己的婴儿!”
“哦!你讲得真让人感动!”
“我好像在梦里,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可以让上帝作证,这孩子确实是你的!”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种事怎么可以提前告诉你呢?尤其是我秘密地拥有了你的孩子……”她悲喜交加地说。“亲爱的,我一直是爱你的。我可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啊。我开始嫁给斯益毛也只是——只是想气气你啊。唐有神呀,我是真心爱你的,只要能够待在你的身边,哪怕是一步一步走到大西北我也愿意!我可以替你做饭,替你洗衣服,替你打电脑——唐有神,我甚至愿意替你坐牢!对我说一声你爱我吧!要有你这句话,我这后半辈子任凭遇到再大的困难,我照样活得下去啊!”
“这么说来,我为了这个孩子坐牢也是值得的!”唐有神突然弯下腰去捡起那块跌在地上的鹅卵石,就在这当儿她一眼瞟去,看到了他的脸色。这样感人心怀的脸色,她终其一生也没有看到过第二回。他那种毫不动容的神气早已荡然无存,挂在他脸上的,是他对她的一片爱,是为她所爱的欢乐,然而还有跟这两种心理激烈相搏的,是羞愧和希望。
“我爱你!我也爱我没见面的女儿!”他压抑着嗓子沉郁地说。咔嗒一声,门开了,一阵冷风冲进屋来,吹得窗帘乱扑乱翻。监区长翁灯走了进来,萧玫娟打了个寒噤。
“差不多了吧?”监区长翁灯冷不丁地问道。
“好了,我该告辞了。”萧玫娟马上用手梳理凌乱的头发,拉了拉衣服。
“再见了!你回去后,再去找一下梁欣律师,和州高院已经立案复查半年多了,为什么还不开庭审理?”唐有神站了起来,对萧玫娟嘱咐着道别。
“我回去后马上就去催办,我会等着你回来的!”萧玫娟应声答到,她看到他已经跟着翁灯监区长慢慢走向监舍的大门。她突然大叫一声:“哦,还有一样东西交给你!”
萧玫娟从拎包里拿出一份《南方周末》交给了翁灯监区长,随即掉转身子,把鹅卵石紧紧地攥在手中,在碎石道上快步向旅馆跑去,手上的钻戒在刺眼的阳光中闪烁着,披肩长发在轻快地迎风飘舞。她开始穿过高低不平的道路朝前走去,一面伸手将头发在脖子后面挽成一个髻。
唐有神走进大门的一刻,突然停下步子目送着她远远地离去,瞧见她边走边把两只丰腴的肩膀抬得高高的,是一个异常健美的投影,这一姿势比她说的任何话都更加使他铭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