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3-23
第三十三章第一步
永州新政在最开始之时,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要说有,也就是整肃衙门。
原有的差役、捕快和文吏等被清退一半,但除了个别百姓深恶而痛绝之的人被查办之外,其他那些不干不净的人都没有受到追究,而是让他们退出衙门另谋生计。在一刀切掉半个衙门之后,永州政务并没有受到什么不利的影响。有衙门老手陈敬斋的坐镇,办事效率反而有所提升。陈敬斋用了半个月梳理衙门各项事务,修改了衙门各部门的章程条例,衙门风气为之一改。
衙役胥吏大部分都来自于普通家庭,没受过正式教育。当然,也有少部分人熟读四书五经,但由于道德缺陷或学识不足等问题,无法进入仕途,只得接受衙役胥吏的角色。虽然大部分衙役胥吏没有好的教育经历,但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掌握工作所需的文书和算数等技巧。除了掌握这些基本技能之外,他们还熟悉制度和规则,通晓官场上的明里暗里的各色规矩。
从整个社会来讲,衙役胥吏的地位是比较低的。大名帝国一度还不让他们参加科举考试,这可是一项连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拥有的机会,只要农民愿意去交报名费的话。一般民众不信任、惧怕,甚至讨厌衙役胥吏,而高级官员则鄙视他们。然而,尽管他们到处不受欢迎,他们却仍然是官僚体系中最根本的一个阶层。
自从华夏人发明造纸术,行政管理技术摆月兑了竹简木简的局限,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上行、下行的各种文书,还有各种记录、备要等等成为例行公事,通常还需要制作各种副本。每种文件都有独特格式,不得有丝毫偏差。这使得大多数官员都惧怕“案牍劳形”,大唐刘禹锡曾在他的传世名作《陋室铭》中欣喜叹曰:“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但这些难不倒衙役胥吏,他们熟悉各种文书,精通那些烦琐的细节,所以官员对他们一面鄙视,一面依赖,于是他们便成为官僚体制内不可或缺的角色。
在某种程度上讲,大名帝国的行政管理就是被这一部分人所操控。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带给帝国治理的不是什么好的影响。他们总是使用欺骗、蒙蔽、行诈、勾结等技巧,又或者选择性地执行分派给他们的任务,来达到自己营私舞弊的目的。在软弱无能或者生疏散漫的官员治下,他们甚至获得比官员更大的隐性权力。
王伯安、陈敬斋和曾守山等人对此都有相当深的了解和感受,为此,曾守山第一步就是整肃衙门。永州新政不可能凭借这些人去实施,如果依靠衙役胥吏去推行新政,好事也会变成坏事。没有一支同心同德得心应手的官员和胥吏队伍,新政只会落得像王荆公变法一样的下场————既不能给百姓带来实效,又会留下千古骂名,还让后来有志图新之人束手束脚。曾守山知道,对于自己要建立的新政本来就没有类似的成功或失败的经历可供参考,需要不断模索着前进,而原有的胥吏只会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当然,曾守山他们也了解到,很多官员都曾整肃过衙门,但效果不佳。当官员使用雷霆手段时,衙役胥吏皆敛手以待,风头一过他们又重拾故技。绝大多数官员不耐烦终日里和衙役胥吏作斗争,新官上任几把火之后,慢慢就看淡了,所以官员和胥吏的斗争往往都是以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终。陈敬斋曾经总结过,衙役胥吏之所以成为官僚体系中的痼疾,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衙役胥吏们都知道,官府的运行离不开他们,这是他们最大的倚仗;二是因为,从古至今这些人都没有被重视过,他们对官府没有主人翁的意识,无须顾忌声望、道德,唯一关心的便是私利。
曾守山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下这批衙役胥吏,只是不能一下子把他们全部撤掉,于是留下一半相对可靠之人,交由王伯安和陈敬斋去改造。如果能把他们改造到自己需要的地步,就留而用之,如果不是则徐徐替换之,最终来个彻底换血。所以曾守山在裁撤衙役胥吏的同时启动新人培训计划。
新人培训将由王伯安和陈敬斋共同负责。王伯安主要发扬阐述儒家经典的义理,名教自有可乐,让人摆月兑以儒学作敲门砖的局面,回归到真正的儒家气节。当然此一节最是微妙,若空喊口号,徒增虚浮,所以要让人找到心之所归,心之所守,只有这样才会有真正的儒家气节。而王伯安先生的良知之学正堪担此重任;陈敬斋主要是制定更切实际的章程条例,以及培训新人在此章程条例之下积极有效地工作。陈敬斋精于此道,对原有的章程条例之利弊以及背后的利益驱使都了如指掌,是以他来做此事最是能有的放矢,切中时弊。换句话说,新人的培训主要由正人心和严制度两方面组成。
而为了配合,曾守山决定并通过知府衙门向世人宣布:衙役胥吏基准月饷在六到八两,基本上保证在当时物价水平下,一人担任衙役胥吏便可使四口之家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如果不是太奢侈的话。并承诺,衙役胥吏可直接进入仕途,清廉正直、工作出色者可得到进一步提拔,成为品级官员,进入官员序列。
永州新政的第一步,对于世人来说便已是惊涛骇浪。胥吏高薪、胥吏进官员序列,这些东西没听过,也没想过,见过世面的人更知道,这些措施和朝廷的法度严重不符,这也许只是地方长官一时兴起之作。永州人对此议论纷纷,很多人认为这些只是永州新任官员烧的几把火,当不得真,说不定没过几天就被朝廷驳斥叫停。所以官府告示出,新政第一个措施得到的怀疑讥讽远比支持褒奖多。
开始之时,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应聘衙役胥吏的预科生。没什么文化的人不敢来试,苦读四书五经的人不屑来试。但曾守山等人却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朝廷科途一停,大批寒家士子将被生计所困,对他们来说一月六到八两的薪水会像刚出锅的回锅肉一样有吸引力。即便不是如此,大量滞拥于下,自认科举无望之士也将闻风而动,只是暂时对官府新令疑惑不定而已。
新吏培训计划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报名者一定要是士子,但在条件默认下,读书士子肯定最有机会,目不识丁之人如何能做得衙役胥吏。在这个世上,教育千百年来被儒家所垄断,所以读书士子大多是儒家文化的拥趸。而这正是曾守山所乐意看到的,儒家的义理对于他的新政可以提供信仰的支持和必要的精神要素,例如:恭敬、仁义、自律、慎独、刚毅、中庸等等。如果教育不是被儒家这般入世之学,而是被佛道等出世之学垄断霸占,必将增加他新政的难度。
一半衙役胥吏被裁,引起了这个群体的强烈不满。但在山字营的武力控制和王伯安、陈敬斋这等老手面前,他们也无能如何。一度的消极抵抗让陈敬斋等人无声的化解,一些居心叵测,暗中怂恿挑拨之人被无情镇压,留下来的那部分人终于认识到,永州新任官员不像是闹着玩的。在此情况下,消极反抗的意识迅速被危机意识所取代。没有被裁撤的衙役胥吏很快看清楚了,如果不按照曾守山他们说的做,自己的饭碗可能不保。即使要想搞花样也得等这阵风过了以后再说。很可惜的是,他们期盼的那天非但一直没有出现,反而听闻新的衙役胥吏正在培养当中。在任的衙役胥吏没有太多犹豫,他们迅速拿起陈敬斋发给他们的条例手册悉心研读起来。
二月二十七日之后,曾守山、王伯安等人入主永州。他们送给永州人的第一份礼物是晁家势力的崩塌。永州人津津乐道于曾经不可一世的晁家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称之为大快人心的壮举,甚至有人还当街放鞭炮。山字营扫除晁家的行动过于机密,且毫无征兆,永州人根本没有做好迎接大事件的心理准备。一夜马蹄声之后,需要永州人做的只是惊叹、欢呼和接受适应。
二十七日之后山字营又连续铲除晁家在永州各县的势力,并顺便一举荡平江湖帮派和地下势力,紧接着裁撤一半衙役胥吏。绝大部分永州人毫不吝啬地夸赞曾家和山字营的一系列行动。无论晁家也好,江湖帮派也好,又或衙役胥吏,老百姓对他们都不喜欢甚至是厌恶,但一直以来,对这些人又无可奈何。这些势力很多年一直深刻影响着永州的秩序,他们从旧有体系中滋生出来,又慢慢地渗透和改变原来的体系;他们一方面破坏着帝国努力构建的秩序,另一方面又在无形之中建立以他们为主导的秩序。事实上,这些事物并不是永州独有的,他们普遍存在于各府、县。在这些势力盛行之时,永州其实也不是没有秩序,更没有陷入完全的混乱之中,但百姓对他们还是有一种无端的抗拒和反感————原因也许并不复杂,这些非官方秩序会给百姓带来一种不安全感。
大部分人不会去思考其中的弯弯曲曲,他们只有一种直观的印象————是曾家和山字营消灭了他们不喜欢的势力,也许青天就要来了。即便一些消息灵通,心思细腻之人,他们也只停留在惊叹山字营和曾家的周详计划与雷霆霹雳手段。除了曾守山和王伯安等永州核心人物,几乎不会有人用永州新政这个词语去形容这个地方的新变化。没有人会觉察到地处一隅的永州正在经历着划时代的变革,他们正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铲除晁家、江湖帮派和裁减衙役胥吏之后,山字营迅速接管了他们留下来的秩序真空。曾守山等人的新政暂时止步于此,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在这一步中,永州的利益格局没有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出现的利益调整也只限于永州府城和各县城,对农村乡下根本没有什么影响。晁家以及相关势力、江湖帮派和衙役胥吏是新政第一步的受害者,不过这一部分人在三百万永州人中只能算是微不足道。更重要的是在这一次行动中曾守山和山字营完全处于正义的一面,占据了显而易见的道义高地。所以曾守山等人没有遇到真正强劲的反抗,永州的局面没有出现任何的不安,与此相反的是,对晁家、江湖帮派和衙役胥吏秋风扫落叶般的打击为新任永州官员赢得普遍的赞誉。
倒是李洁銮老大人在曾守山去拜访他的时候,提出了疑问:“守山,我看你不像是仅仅为了铲除晁家那么简单。”
曾守山做出一脸茫然状:“您何出此言?”
李洁銮呵呵笑道:“你少跟我装傻充愣。要不是我猜想的那样,你怎么会对衙役胥吏痛下杀手?”
曾守山憨憨笑道:“晁家和江湖帮派、衙役胥吏相互勾结,证据确凿,我不追究不行啊。”
李洁銮很明显不接受他的解释,不过他也只是感觉到不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也没揪着曾守山继续问下去。不管怎么说,曾守山回到永州还是让李老大人非常高兴的。晁家在永州一手遮天,李洁銮也是非常看不惯,这一次曾守山一回来就让晁家成为历史,这让李老大人大出一口气。尤其让他高兴的是,曾守山说李思齐在山字营最初折腾不休,经常被打被罚,现在总算熬过来了,慢慢习惯了军旅生活。现在李思齐每天和山字营将士一起作息、训练和行军,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跟着苏通举处理文书,不用参战。听说孙子受的那些苦,又听闻已改邪归正,李老大人老泪纵横。曾守山走的时候,李洁銮拉住他连声称谢,末了,又托曾守山让孙子有时间写信回来。李思齐自入了山字营从来没有写过信回家,曾守山知道这小子对他爷爷还有怨气。看着李洁銮老人的苦苦思盼神情,曾守山收起笑容,认真地道,他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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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安、陈敬斋和宁有文等人入主永州伊始,百事待举,昏天黑地地忙碌十余天之后,诸事逐渐步入正轨。
曾守山基本不管政事。王伯安也放手让陈敬斋去管理永州大小事务,陈敬斋的执行能力和娴熟的政事技巧让王伯安都大为叹服。王伯安跟曾守山说,难怪你此前那般推崇陈敬斋,果然乃经世之才。陈敬斋对王伯安更是敬服,王学的名望和王伯安在九江府的成功,让陈敬斋仰慕不已。处理政事之余,陈敬斋逮住空便请教王伯安,王伯安也不藏私,把他治民治事的心得倾囊相授。陈敬斋本就优于理事,跟随曾守诚多年,深得曾家一门为官治世的要领,如今更得王伯安指点,越发游刃有余。
王伯安在永州城里只待了十五天,随后回到了楠山之上的楚园。永州府的政事正式交由陈敬斋负责,王伯安遥控新政大纲,把握节奏而已。
橙步县令盛轩淮已在楠山脚下寻下几处空废的民居,那里将作为胥吏预科生的培训基地。一百名准衙役胥吏已被送往楠山脚下,他们将在那跟随王伯安先生研习学问。毕业时间不定,短则十天,长则三月半载,是否有资格毕业全由王伯安先生说了算。王先生准予毕业之后,这些人将回到永州城接受陈敬斋的第二期培训,只有拿到两次毕业证明方可正式上岗。只要能在王伯安那顺利毕业、进入第二期培训的人,在上岗之前的实习期都可领到三两银子一月。
曾守山亲自带人护送王伯安回楠山。楠山脚下,王伯安、曾守山、盛轩淮和付十钱立于一处山坡之上。身后是连绵山脉,一山之上更有一山。
盛轩淮手指前方一片平地跟曾守山笑道:“曾大人,你看此处如何?”他受命在楠山脚下寻找建书院的地址,今日趁王伯安、曾守山等人回橙步便带他们来实地查看。
曾守山摇头道:“地方太窄。”
付十钱讶道:“五少爷,这块地方不小啊,足够建一座不小的书院了。”曾守山和王伯安等人决定在楠山脚下建造一所书院,以供培训官吏之用。这样既方便王伯安先生养病,又能不误讲学授课。付十钱是楠山牧场的开创者之一,选址建房方面自然经验丰富,盛轩淮选定的地方在他看来绝对能够符合建书院的要求。
王伯安也认为此地方位、地势都不错,但曾守山还是摇头笑道:“太小。盛大人,有没有备选之地啊?”
盛轩淮奇怪地看了一眼曾守山,见他态度坚定,于是道:“顺着山脚往东北再走三里地有一处地方比这大得多,曾大人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