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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风暴之影

更新时间:2013-01-09

第三十三章风暴之影

在杨先生名声大振之时,曾守山却正流连于文书案牍之中。在见识了陈敬斋的工作性质和工作量之后,曾守山终于承认:“我这辈子是吃不了师爷这碗饭,我宁愿去码头扛包卖苦力。”曾守诚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曾守山的体魄和肌肉,然后说道:“恭喜你,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知道该干什么了。”

曾守山有时也到杨项律住的客栈去,顺便看看预交的银两够不够。得知杨项律声名鹊起之后,曾守山非常高兴,却一点也不觉得惊奇。他深知杨项律的学问——杨项律如果愿意讲学,打出自己名声只是时间问题。只是委婉地提醒:不要把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冒然抛出来,否则会引起轩然大波。杨项律笑了笑说道,我自有分寸。

在曾守山眼里,大哥曾守诚这个知州做的事情并不是很多,僚属和幕友足以把一些日常工作做好。除了完成赋税、力役以及狱讼基本工作之外,他比别的地方官稍微多做了一些事情——主持或督促各村兴修些水利,放宽手工业行会的限制,算是营造宽松的生产环境和竞争环境。他也算不上是一个仁慈亲民的好官,该征收的税一样不少收,当然不该征收一样没增加。也许后者恰恰是曾守诚成功的地方,也是他获得荆门上下交口称赞的原因所在。对于当地百姓来说,只要官府不在常规税种之外增加没完没了的苛捐杂税,这就是最大的惠民。每年交完固定的税额,剩下的都是自己的,生产生活相对地有了安全感,只要自己努力总会有盈余,越努力就盈余越多,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至少就有了盼头——这就足够了!但对于地方官府来说,不增加点额外的税,不立些名目收钱实在是很难维持正常的开支。因为常规税收虽然已收得不少,但给地方的截留比例却很小,而值此多事之秋,地方官府的开支却与日俱增。另外一个随之而来的现象是:官与吏没有相对丰厚的收入,办事很难有积极性,而且会自己想办法弄些乱七八糟的收入,贪贿之风一开,无有休止。这实在是一个两难境地,曾守山在暗品荆门之政时,对大哥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十分好奇。

曾守诚回答的很简单,伸出一根手指,道:“征酒税。”

这是他唯一增加的税种。朝廷此前实行酒水官卖,但由于价高味恶,朝野上下均有怨言,在层出不穷的批评声之下,当时负责此事的宋党灰溜溜地撤销了官府专卖。自此以后,无人再提,酒水行业任由民间买卖,政府不闻不问。从那至今是酒水商人的黄金时期,赚了个盆满钵满。曾守诚当然不敢榷酒,而且他本人对于榷酒这种专卖方式也是不支持的,从古至今一旦某种商品被钦定为官府专卖,如盐、铁,对老百姓都会造成一种伤害。所以他选了一个折衷的方案:收酒税——仍由民酿商卖,只在酒水销售环节中课以税率。

曾守山听到大哥的答案,思索半晌,突然会心一笑,朝曾守诚伸出大拇指,道:“高,实在是高!”

曾守诚意味深长地看了老五一眼,点点头道:“你明白?说来听听,别不懂装懂。”

“大哥,你太高看我了,不懂装懂是一种高深的境界,我道行还不够。”曾守山笑道。

“当前之世,老百姓负担普遍比较重,所以普通人基本上不会拿粮食去酿酒,更难有余钱去买酒。所以酒在现在这个时期基本上已成为奢侈品,能够消费得起的都是有钱人。对酒课以重税,税金会转嫁到酒的价格上去,但普通人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因为他们根本很难去喝酒;而有钱人的生活成本会增加,但他们完全可以承受得起。所以大哥此举既能增加地方官府收入,又可损有余补不足。另外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社会上醉酒之风,避免由此带来的使性斗气、伤身误事,从而促进风俗之敦厚。我说的对不对?”曾守山侃侃而谈。

“很有道理,讲得比较透彻。”曾守诚赞道:“还有没有补充?”

曾守山摇头道:“我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请大哥指点。”

曾守诚道:“你所分析的正是我当初的想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收这些富人的钱用于补贴官府的运转经费和官吏的津贴,而官府坚定地为荆门的各行各业创造和保护生产条件,这就相当于一定程度上回用到整个荆门的老百姓身上。”

“有点劫富济贫的意思?”

“是有点像,但实质差别很大。”曾守诚苦笑道:“如果我要劫富济贫的话,首先得劫了你。你家就是全大名王朝最大的富人。”

“最大的富人?有这么富?”曾守山有点诧异,如果曾守诚不是信口开河的话,那么这个荣誉还真不是一般的重。

“你以为洪天国当年搜罗的财富和刘厚仁叔是吃素的?”曾守诚只提了这么一句,他也不方便多说。接着道:“所谓劫富济贫是带着贫富阶层之间仇视的行为,而我只是在奢侈品上抽点税————官府要钱花,要钱做事,这个钱还是那些能享用奢侈品的人多出点,总不能让普通老百姓或者穷苦人多出吧?但我并不针对富人,富人可以激励大家努力奋发,如果谁富谁遭殃,那么最终就是大家一块穷算了。”

曾守诚虽然以日常平淡的口吻描述他的治荆方针以及一些治国上的理念,但曾守山还是能从这些平平常常的字句中体会到大哥在政治上的智慧——不偏激、不保守,有勇有谋亦有担当,几于中庸之道矣。而且曾守山突然发现一件事情越来越有意思:刘温瑜、陈旺廷、余老鬼还有大哥曾守诚,这些人无一不是一时之人杰,却紧紧抟聚在一起。虽然他不知道在这个团体之中还有哪些人物,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他人肯定也不差。把这些人凝聚在一起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曾守山心中自然明了。那个人是他的长辈,也是他的导师,更是他前进的标杆。

见曾守山沉思不语,曾守诚微微笑道:“怎么我做的不对?”

曾守山反应过来,笑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大哥这个想法虽然很好,但实施起来肯定很难,否则朝廷为什么不征酒税,他们不可能放着钱不要。你是如何做到的?”

“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不是见猎心喜之人。”曾守诚对五弟越来越满意了。“朝廷不是不想,而是酒商背后的政治力量从中作梗。我之所以敢这么做,其实也是因为形势所逼。这样吧,我把条件罗列出来你自然明白了。不利于我者有:酒商、酒商背后的政治力量、饮酒者;有利条件是:荆门本地有好酒;陈敬斋善于上下斡旋,从中打点;当前朝廷只顾税收,无暇顾及其它。”

“好!既然如此,征酒税不但可行,还有厚利。”曾守山拍掌笑赞道。他明白大哥其实就是在利用时势,钻朝廷的空子。他所列举的有利条件不外乎得物、得人、得时,但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得时”。如果当前朝廷不是被东北女直和长年战争所拖累,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预征三五年的赋税,更不会任由曾守诚一个小小的知州擅自决定地方税法——这放在以前起码是个掉乌纱帽的罪名。当然也只有曾守诚这种人物才能做到敏锐地“审时度势”,抓住时势变化所带来的机遇——以前不能做的不意味着现在不能做,敏锐而勇敢的人往往能抓住时机,走在时代前列,掌握“时间优势”。

“难怪你那天不让喝酒了,原来因为你开征酒税,酒价贵了。你怎么那么抠?”曾守山拿他大哥开涮。

曾守诚征酒税只是特殊时期的非常手段,没想到此后荆门酒税并没有终止,反而成为起点。后来曾守诚领政时,对奢侈品征以重税成为他施政的特色之一。

………………………………………………

大嫂王淑婷主要工作即是相夫教子,还有就是带着两个使唤丫鬟操持家务,把家打理得整洁而温馨,连做客的曾守山都有种感觉:这才像个家!不过曾守山除了睡觉和吃晚饭在大嫂家里,其它时间跟着陈敬斋学习公务,或者听大哥畅谈治理一方的心得,偶尔叫上杨项律一块喝酒,不觉间在荆门已经半个月多了。他到荆门之后写过一封家书,独处之时也会想想家里,家里人应该一切都挺好吧,三哥新婚之后不知是不是还如以前那般豪侠习气;四哥是不是每天还是像以前一样在藏书楼看书整理资料,或者等着娶妻生子;胡鲁那丫头是不是又长高了,每天跟着师父练武,是不是打架更凶了。

这一天,曾守山决定跟大哥大嫂告辞。

“大哥大嫂,我得走了。喝了你那么多酒,实在感谢。”曾守山故意看着大哥道。

“我不差你那点酒钱。”曾守诚道。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挽留,五弟自有他自己的事情。王淑婷瞪了丈夫一眼,怪他不留客,对曾守山笑着说:“五弟你难得来一次,怎么也得住满一个月。否则家里人还以为我们招待不周。”

曾守山也笑着说道:“说实话,我都不想走了。实在是这次出门的主要任务还没有完成,不敢再延误下去了,我还想着年前赶到家里过年呢。”他这次出门远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拜访王伯安先生,但到现在离家快三个月了都没到达九江。这些也都跟曾守诚夫妇说过,他们自然能够理解。

王淑婷拉着小纪千,跟孩子说:“铁蛋,跟叔叔说在这多玩几天。”

小纪千仰着头看着曾守山道:“五叔,你别走了。你还要教我打拳呢。”

曾守山蹲下去,模着侄子的小脸,笑道:“五叔下次来再教你,好不好?”

小纪千乖巧地道:“好啊,不过你要说话算话。”

“一定。”

曾守山站起来对大哥大嫂道:“我再不走,杨项律只怕会被荆门士子留住不让走了。这个人是个非常人,能量无法估计,至少现在看来是如此。所以我必须把他拉到楚省去。”

杨项律在荆门越来越红,曾守诚自然是知道的。于是哈哈一笑,道:“你啊你,把他留在荆门不挺好?我这也需要人才。”

“他这样的人,你用不好。”曾守山说的很直接,言外之意就是你用不了这样的人,但我能。

“好小子,够直够狂!那就不跟你抢人了,由你去吧。”曾守诚也不生气。他确实看不出来杨项律为什么能当得起五弟如此评价——“能量无法估计”。曾守诚虽然知道杨项律不是浪得虚名,确有非常之才学,但这些还不够他动容,毕竟他自己可是一直顶着“天才”的光环,所以在这方面很难有人能真正打动他的。

曾守山没有多说,有些话说出来大哥也不一定会认同,只是让大哥帮他准备一条船,这次打算走水路,顺江而下,直指九江。

晚上。

曾守山跑到杨项律住的客栈,一起在大堂吃了点饭。然后帮杨项律结清所有在客栈的花费,顺便告诉他明天启程。

“你在这里如此吃香,有没有留在这里的打算,说不定能因此成为一代名师。”曾守山很认真地道。如果杨项律真的想留在荆门,曾守山肯定会尊重他的选择。

杨项律笑着摇摇头道:“他们虽然听得高兴,但终究是要考科举的,最好是请时文高手指点。老听我胡说八道会影响举业的…………再说,我想走得远点。”说着笑容敛去,神情有点黯然。

看到杨项律的表情,曾守山明白他是肯定是想起珠光村还有他姐姐一家。于是道:“项律兄,不说了,等到你有能力改变的那一天再风风光光回去吧。”

杨项律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衙门的快手走进客栈,看到曾守山便急步过去,恭恭敬敬地道:“五爷,老爷让您早点回家,说有事商量。”

曾守山点点头,跟快手道了声兄弟辛苦。快手离开后,曾守山和杨项律约定了明天辰时整在码头集合,然后匆匆离去。

………………………………

曾守诚的书房。

曾守山正在看大哥收到的一封密信。

“六月底,悍匪黎江成出埙阳进芦省,七月十五攻陷兖州城;七月底突破芦省、宿省联合封堵,进入宿省境内,众已十万;九月初挺进喆省,占绍兴府,估计已逾五十万人马。现其进军方向似继续南下,往闵省而去。

此次黎匪和前年迥异,攻城而不占城,略地而不守地。一路席卷而下,狂飙突进,要人要粮,却不固守一方。另一极大不同即是宣扬打土豪、均财富;天下田地天下人共有之类的信条。其大军所至,中产以上之家皆破,劫掠其财散于贫民。所过之处劳苦百姓群起响应,抢粮抢钱甚至攻破县衙以应黎匪者比比皆是。”

“这是刘温瑜发的?”曾守山配着代码本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看了好半晌才把信件看懂。

“是的。”曾守诚正若有所思的喝着茶。茶香和热气萦绕似乎能提高脑子运转的速度,所以他有喝茶的习惯,这一点跟他的父亲曾邦侯很像。

“你再看看这个。”曾守诚抛给他两个本子。

这是朝廷给各地的邸报,剿匪战报汇总占了邸报大量篇幅。不过在从邸报看来,真叫人宽心释怀,一会是芦省传来捷报:黎匪已被击溃,余众逃逸,我省军民正全力追击;一会是宿省巡抚喜报:与黎匪大战五,小战二十,共歼敌三十万,余不足虑云云。总之,在官方邸报看来,当今形势一片大好,女直俯首,正在闭门思过;黎匪不过跳梁小丑耳,其冲出埙阳后简直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且都能打赢,所以呢,黎匪只得到处逃窜。

曾守诚指了指摆在曾守山面前的密信和邸报,语气有点冷,道:“邸报是陆陆续续汇总的,我一直把它当作放屁;刘先生的密信是今天傍晚才收到。你怎么看?”

曾守山盯着密信和邸报看了好一会,方才道:“刘温瑜不简单啊。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然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系统。虽然情报来得有点慢,不过相当不易了。”其实朝廷邸报虽然在粉饰太平,以败为胜,但至少可以和刘温瑜的情报相验证,反方向证实了后者的真实。

“我不是问你这个。刘先生肯定不简单,还用你说,否则怎么可能让他挑大梁。”曾守诚好气又好笑。这两份消息来源说的情况截然不同,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邸报说的肯定不靠谱。换句话说,现在只怕大名帝国的形势已经相当坏了。黎江成已成气候,在他这种疯狂的破坏之下,原本已苦苦支撑岌岌可危的帝国可能真的会崩塌。谁知道在这乌云压城,大厦将倾的形势之下五弟什么也没说,却夸赞刘温瑜的情报工作不错。

“老五,要不你改变行程吧。”

曾守山看了眼大哥,但曾守诚不像是开玩笑。于是道:“为什么?”

“如刘先生的情报所说,黎江成之众已逾五十万,这个数字说明他们已非常恐怖了。俗话说人马过万无边无际,何况五十万!完全可以想象他们简直就如蝗灾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吃完一地然后转移到另一地。虽然刘先生预判黎匪会继续南下闵省,主攻方向这一点我不怀疑,但他们人数如此之众,而且还在继续扩充,所以他们极有可能分兵西进绀省。”曾守诚喝了点茶水,慢慢说道。

曾守山方欲前往的目的地九江府正在绀省,且当战略要冲之地。曾守诚是在担心如果黎匪分兵绀省,那么九江就可能成为兵凶战危之地,而五弟这时前往九江肯定不是最合适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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