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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话 枕簟新凉

天阶夜色凉如水,银烛秋光冷画屏。

心静情宁,倚着窗,仰望着那夜空。

层云如遇暖而划的冰块,而我们犹如海底的鱼,看着不知道哪个世界的月亮。

一时苍凉,敲着窗沿低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屋内的灯火猛然飘忽了一下,灭了。

立时感到身侧立了黑乎乎的一团。

全身打了个冷颤,反身一个手刀劈过去。

手腕被一力道稳稳钳住,猛力一击仍挣月兑不开。

我提膝踹去,黑影的膝盖轻轻一带压下了我的脚力,将我推到窗沿上。

看清对方的那一刹那,犹如雷惊。

月光下,一张熟悉的笑脸面具近在咫尺,吐气如兰,声若箜篌:“为师倒总是看错了你。”

我深吸了口气,厉声道:“你是谁!”

“难道才寥寥数日你连你师父都认不出来了。”

我怒目瞪道:“再装休怪我不客气!”

面具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徒然变成了低沉的男音:“就凭你跟寒樱学了个皮毛?”

气运丹田,我用尽所有力气大吼一声:“着!火!了!救…”

“砰”地一声,门被踹开。

闯入的雪雁愣了一愣,旋即面色一凛,拔剑向面具刺来。

面具大袖一挥,夺了雪雁的剑,直直地插进了一侧墙板。

雪雁腾空飞转了几圈,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我一惊:“雪雁!”

楼道里传来纷繁的脚步声,小高第一个冲进来,紧随着几个伙计。

面具轻笑了一声,一把推开我飞身离去。

我连忙去扶雪雁,只见她已双目紧闭。

小高蹲下来紧张地看着昏迷的雪雁:“姚遥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连忙拍打她的脸:“雪雁!雪雁!”

雪雁缓缓睁开眼,咳嗽了两声,支身坐起道:“师父,我没事。”

把伙计们打发走了,我扶雪雁到床上休息,怜惜道:“傻丫头,以后不要这么鲁莽,为师都打不过的,你这么乱来太危险了,以后要去寻求支援知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哑声道:“师父,那个人好像很厉害,他是谁?想做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也想知道。”

我想知道,却也不想知道。

可事到临头,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接连等了好几日,面具一直没有再现身,倒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司马炎。

我连忙告诉他镜片还没着落的。

他淡然道:“不打紧。”

我调笑道:“那爷今儿来,是要最后对决啊?”

他冷冷扫了我一眼:“前几日大伯的生辰宴你去了吗?”。

“大伯?”我脑子飞速地转起来,想起了司马师,连忙摇头道:“没有啊。”

司马炎盯着我看了半晌,颔首低声道:“果然。”

“果然什么?”

“没什么。”

我不满道:“你把话说清楚会死啊?”

“谁让你那么笨。”

我心下一思量。

他既然挑起了话头,就必然是有话要说,偏又这样遮遮掩掩。

难道小小年纪就懂得欲擒故纵?

我一把扣住司马炎的肩道:“不说你今儿就别想出这道门!”

他淡然一笑说:“如今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教训你这小孩子哪还用得着我动手。”我得瑟一笑,高声道:“雪雁!”

不一会,“吱呀”一声,雪雁推门而入,唤道:“师父。”

司马炎轻笑了一声,目光凌冽地看向雪雁,沉声道:“出去!”

我也立马看向雪雁,唤道:“好徒儿进来。”

雪雁面露难色,进退两难地立在门边,看了看司马炎又看了看我。

司马炎面色一凛:“叫你出去!”

我拍案而起:“凭什么啊!这里又不是你家,雪雁又不是你丫头,你懂不懂尊老爱幼啊!死小孩,我看你是娇生惯养地身坚志残了吧!”

他瞟了我一眼,低声道:“你要是真为她好,就让她马上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突然地,我觉得司马炎有些陌生了,那种毋庸置疑的神色,竟然给了我压迫感。难道日后必成的王者之气这会子就开始显现了?

现在不压住他以后我还怎么混?

我低声回道:“那你也别怪我不客气。”

司马炎面色的寒意骤然散去,不置可否地笑道:“你让她出去,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这样…不算是我妥协吧,是他先退了一步!

我走上前去附在雪雁耳边说了几句,待雪雁走后关了门重新坐下:“说吧。”

“前儿个有个叫姚遥的女子拿着请帖参加了大伯的生辰宴,跟你长得一般无二。”司马炎戏谑地笑看过来:“与大伯相谈甚欢。”

开玩笑!有人冒充我去勾搭司马师?

我盯着司马炎问道:“你们怀疑是谁?”

司马炎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说:“你不应该更清楚吗?”。

我狐疑道:“我?我连她的目的都不知道!”

“算了,你当我没说过,到最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一股被鄙视了的邪火涌上脑门,我咬牙道:“你知道你干嘛不说?”

他慢悠悠地说到:“因为我发现,就你那脑子还是少知道的好。”

“你!”我正待发作,突然灵光一闪:“难道她是要刺杀司马师,然后嫁祸给我?”

司马炎挑眉含笑道:“那宴会上为何没有下手?”

我略略一忖:“那么她是要接近司马师拿什么东西咯?比如军情,或者什么消息,或者…是它?!那这女的就有可能是敌国间谍,三生门余党,或者曹府的?”

“可她为什么偏偏挑了你呢?”

“因为…我把请帖乱放了,让她很容易得手?”

他把玩着茶盅,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她有什么非要易容成你不可的理由,而万一你又要去赴宴,那她怎么办?杀了你取而代之再去赴宴?还是乔装成另外一个乱放请帖的人去?”

我迷糊了,问他:“什么意思?”

他嘴角一扬,明眸一亮,说到:“因为她知道你不会去。”

“她怎么就算准了我不会去啊?”我不解,却转念一惊:“你怀疑她?”

司马炎不搭腔了,抿了口茶,站起身道:“回了。”

我怔怔地坐着,心绪繁杂。

没理由啊没理由啊。

如果她跟这件事有关,那么,幕后黑手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自家人跟自家人耍什么花样?

司马炎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目的?

是司马昭的授意还是王元姬的授意?

正想去跟柳轩磋商磋商,突然记起柳轩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回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算了。

我还就不信了,不想去搀和的事他们还能把我硬拉进去!

转身回房,路过雪雁的房间一驻足,却隐约听到了阿意的声音。

我心下狐疑,却又不好推门一探究竟,犹豫着正要贴耳去偷听,屋内却传出向门边走来的脚步声。

我立马踮起脚尖一溜烟闪回了自己的房间。

是我想多了,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连几日,前后左右都难见到雪雁的踪影,她倒是在大堂和雅间之间忙得不可开交了。

“姑娘找我?”阿意在敞开的门上敲了敲。

我招呼他进来坐,问他最近怎么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说没怎么啊。

见他并不想坦诚相告,我也不好多说,便直接告诉他,燕儿聪明伶俐,而且我也会照看好她,不会让人随便要了去,

定给燕儿谋个好归宿,让他放心。

他微微垂目道:“多谢姑娘。”

我回道:“阿意,我们在一起生活也有这么长时间了,一方面是我对你关心不够,另一方面是你什么事都埋心里,这样会很累的。”

他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地盯着桌面上茶具。

我柔声道:“等你觉得我信得过的时候,有什么困扰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他抬眼看向我笑了笑。

我告诉他,他的不明心绪让燕儿终日惶惶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他多与妹妹交流,别一个人闷着。

我问她燕儿是不是他亲妹妹。

他点了点头。

我拿捏出羡慕的语气叹道:“有这么一个乖巧聪慧的妹妹,阿意真是幸福啊。”

他怔怔地看着我,缓缓垂落了目光,微微一笑。

我话锋一转道:“不过啊,燕儿有阿意这样事事为她操心的好哥哥,也很幸福呢!”

阿意轻轻应了声,抬眼笑问我给燕儿讲了什么故事。

我说红楼梦啊。

他微微蹙眉,颔首忖度。

我笑道:“你没听过啦~我这是独家的哦,阿意也想听?”

他点了点头,说燕儿昨儿给他一块小石头,自个摘了株小草,说他是石,她是木。

我整个全傻掉了。

这不是木石前盟么?

这,这是燕儿在跟阿意表白么?

这是惊世骇俗的兄妹恋么!

还是我没说哪里清楚让燕儿误会了?

阿意说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燕儿从哪想来的,突然记起我最近在给燕儿讲故事,便问我是不是出自红楼梦里。

我含糊其辞道:“好像是有的…我想想啊…嗯,说来话长呢。”

他说那改天有空再来听。

我神不守舍地应了声,空洞的目光看着阿意离去的背影,一时不知所措了。

纠结了一天,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哎,罢了,到时阿意要听就讲给他听吧,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了。

“姚遥姑娘,阮公子来了,在天井的小竹林里。”小高敲了敲门。

我回过神来,下了楼,穿过酒客零落的大堂。

秋风萧瑟的竹林里,一袭青衣的少年,倚着竹子席地而坐,身侧的几个竹筒散发着清幽的酒香。

我先行了礼道了歉:“那日唐突,口出不逊,冒犯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阮咸散漫地看了我一眼,含笑喝了口竹酒。

我问他那日说要燕儿做童养媳是否当真。

他淡然问道:“当真如何?不当真如何?”

我说:“若是当真,恐要令公子失望了,燕儿并不想做阁下的童养媳,还请公子尊重她的意思。若是戏言,那就恕我直言,请阁下勿再对燕儿说这般轻佻的话,辜负一个善良的小丫头对阁下的敬仰之情。”

他微微一笑道:“姑娘说的是。此前仲容言行也有所不当,姑娘见笑了。”

总归是竹林七贤,人品倒真没差到哪去。

我带阮咸去见刘伶,琢磨着把他们凑一对喝酒,倒省了不少事。

正要给他们两牵线做介绍,谁知刘伶波澜不惊道:“咦,这不是嗣宗的侄子嘛。”

两个文绉绉的酒客就喝道一块去了。

我端了酒食给他们送去,在雅间外便听到他们的朗朗笑声。

我推门而出,笑问他们说什么这么开心,告诉我也让我乐一乐。

阮咸犹如墨画的玉面浮现狡黠的一笑,刘伶却是开怀大笑起来。

我虽搞不清楚状况,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条件反射地瞪着刘伶。

刘伶笑着招了招手道:“我们在讲一个叫姚遥的丫头的趣事!你要不要听呀?”

拿人当笑话说,谁还会乐呵乐呵地凑去听?

我没好气地把酒食往案几上一顿,转了身往外走。

“丫头丫头!”刘伶一个箭步追上来拉住我:“莫恼啊姚小丫头!我讲一个叫阮籍的小子的趣事给你听,要不要啊?”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却笑了起来,跟着他走回。

阮咸犹如墨画的玉面微微仰起,明眸若星,含笑看了我一眼。

落座后,刘伶就笑嘻嘻地开讲了:“话说这阮籍啊,有一次游苏门山见真人孙登,谈天说地、滔滔不绝,但那真人却似听不闻,一言不发,完全没入眼去。”

啧啧,猖狂的阮籍还碰到比他更狂的了啊?

我忍俊不禁道:“阮籍如今这般惜言,难道是那时受了打击?”

阮咸淡然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叔父实则是个能说会道之人,若是兴起,怕是“口若悬河”。只是叔父为人谨慎,无兴致便不多言。当年叔父随二爷爷到东郡,充州刺史王旭想请叔父到他幕府做幕僚,可叔父终日不言一语,王旭不敢开口,直叹叔父是‘人不可测’。”

刘伶笑道:“言归正传啊,说了那么多真人都不正眼看他,阮籍无奈,干脆对着真人长啸了几声,音调清丽激越,声音空廓辽远。”

我一怔:“长啸?”

阮咸目光一亮,说道:“在我们家乡,有一个阮氏长啸台,年幼时曾见叔父立于台上,远眺四野长啸,人说叔父啸闻数万步,犹如风音,并未虚夸,叔父的啸声韵响嘹亮,激荡人心,潇洒至极。”

原来阮籍不止有翻白眼这个特长,还有长啸这一绝技啊!这也太搞笑了,我不由掩了嘴笑起来。

刘伶接着说道:“话说长啸果然有效,真人定睛看向阮籍道:‘请再来一次’。后来阮籍下山,到了半山腰,山谷中突然回荡起又没的啸声,原来是那真人在长啸,声音在天际间传响,在山谷间回荡,沁人心脾,夺人六魄。”

我忍不住伏案大笑起来。

这两人话不好好说,用长啸交流?

没进化好么?

哈哈哈……

刘伶笑嘻嘻道:“话说阮籍深受感染,回到百家岩后,写了篇赋,赞美那"与自然齐光"、"变化神微"的"大人先生"。”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这赋可是一段一段的啸声组成的?”

阮咸淡然道:“这赋叫《大人先生传》。”

我一怔,笑容停滞了。

隐约记得,老师好像提过,说《大人先生传》是一篇辛辣讥讽的千古奇文。

这文章,居然是这么来的?

两个人隔山对啸几声,就能感概出一篇名赋了?

刘伶乐呵呵道:“有趣吧?当时叔夜看了那篇《大人先生传》,直拍案叫绝啊!”

可我还是觉得好笑啊。

不愧是天地鬼才猖狂阮籍,真不是常人能沟通的。

不对,这群疯子,都不是常人能沟通的。

阮咸见我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含笑不语。

刘伶笑嘻嘻道:“下面,我给你说一个叫姚遥的丫头的趣事啊!”

我不由地敛了笑,瞪着刘伶道:“打住!我一小女子哪够得上你们的趣味档次啊,别高抬我了,多谢多谢。”

在两人的发笑声中,我连忙跑出了雅间。

哎,这两家伙凑一起不知道要说多少瞎话。

我开始重新思考,把这两人拉一块到底好不好了。

是夜,无星无月,我早早吹熄了灯,静坐窗边。

一道黑影闪过后院竹林,飘飘然跃出后门。

我翻窗跟出,一直追到郊外一片树林中。

四下没了人影。

漆黑中,远处隐约透出微弱的光亮,不似寻常灯火。

我寻着亮光蹑手蹑脚地走去,跨过小石桥,一座小宅院静幽幽地栖息在一块大石后面。

石上镌刻着:归梦阑。

我藏身于石后细细打量着院子。

篱笆稀疏,藤曼缠绕,金银花开,暗香袭人。

一棵古老的梧桐大树尤为显眼,树下一口井,一张石桌,几个木墩。

清风习习重凄凉,阶下丛莎有露光。

“啪”,房子里传出钝钝的碎裂声,夹杂着剑劈下的风声。

一仓皇的男声响起:“雪雁姑娘,有话好说嘛…喂…喂喂…啊!”

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灯光霎时倾洒而出。

一个高挑的身姿被踹飞到了院子里,满地落叶乱舞,一片莎莎响。

一窈窕身影紧随着从房里闪出,寒凉的剑气散开,只听利刃破空之声,逼向地上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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