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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与君同醉

他施施然行了一礼道:“在下山涛,打扰了。”

哇,竹林七贤之一,高风亮节的入仕者啊!

我惊地起身,满怀敬意地目光望去:“前辈请坐!”

刘伶嘲笑道:“嗳,小丫头,说你是同道中人,终究差了那么一点啊!”

嵇康语气淡然道:“巨源兄是我好友,姚遥姑娘不必拘礼。”

山涛和蔼地一笑,缓缓席地坐下:“刚听闻空劫一谣,还以为是个狂放不羁的女子,谁想竟是位彬彬有礼的姑娘,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尴尬地笑了笑,环顾了一下,见刘伶身边空闲些,便想走去那坐下。

谁想从阮籍身后绕过去的时候,却被阮籍一把拉下坐到了他和向秀之间。

我惊得瞪眼看着阮籍,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转头打量山涛去了。

只听嵇康淡淡的声音说道:“自巨源兄由郡主薄迁孝廉,分身乏术,今日怎会有空来这喝酒?”

山涛浑厚的声音沉沉说道:“阔别多时,特来看看好友。”

刘伶插话道:“既是特意,必不是一时兴起。”

山涛淡然一笑:“不瞒诸位,入仕后甚为怀念与好友竹林同游的日子。”

嵇康微微一笑,抬手遥指山涛点了点,说道:“宦海沉浮名利争,营营喏喏步此生。”

向秀默契地接道:“滚滚风尘挥不尽,观世不笑是痴人。”

阮籍似笑非笑,缓缓说道:“闲琴解佩酒樽满,叶挽罗衣月揽星。”

刘伶朗声大笑,摇头晃脑道:“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山涛颔首含笑,垂目不语。

我有点看不下去了,便开口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前辈为百姓奔波劳苦令人敬佩,袖手旁边的人不鼓励就算了,何必泼冷水。”

语落,冷场。

山涛抬眼望向我,善意地笑了笑。

阮籍突然侧头看过来,莫测地笑道:“圣贤不过笼中影,身游潇洒文武风。”

刘伶也立马戏谑道:“空劫夫人,你十二空的觉悟呢?”

我白了刘伶一眼,说道:“觉悟有三种境界,一是不知不可为而为之,二是知道不可为而不为,三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第一种是愚人,第二种是智者,第三种是壮士。”

刘伶笑道:“那你是第三种咯?”

我嫣然一笑:“我们都是第二种,山涛前辈才是第三种,这是境界的差别。”

山涛挽袖行了一礼,颔首道:“姑娘折煞拙身了。”

嵇康淡然说道:“平生湖海知音少,多少名利亦枉然。”

向秀腼腆一笑:“挣得功名作何用,空赢满面雪鬓侵。”

刘伶摇头晃脑道:“世无花月美人,不愿此生尘界。能尝美酒珍饈,何妨醉死梦乡。”

我不甘示弱,冷声道:“我不会你们那些文邹邹的东西,还拐弯抹角地作什么诗,我只知道,前辈对社会的贡献和自我价值的实现,相比于醉卧竹林博得一些清誉,更让我钦佩。”

阮籍看了我一眼,扬眉道:“华发三千横世态,青袍一舞笑人庸。不问顶峰又为何,俯瞰天穹不是高。”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全是一群出口成诗的家伙!

恼羞成怒,我在脑海中疯狂搜刮一些诳语,狠狠回敬道:“身藏风云心无尘,也是疏狂也任真。”

刘伶举起酒杯,突然插话打断道:“万丈动名孤身外,百世经纬一樽中。”

我反唇相讥道:“是:逍遥山水烂醉意,枉负狂名数十年。”

阮籍轻笑一声,缓缓吟道:“一生进退应如风,睥睨人才天下空,独向苍天横冷目,何必生我惭英雄。”

我招架不住,愤愤然起身离去,只能憋出一句:“你就狂吧!”

刘伶喊道:“空劫夫人,恼也空,怒也空,万般爱恨一阵风啊。”

身后传来众人的朗声大笑。

哎,才疏学浅寡不敌众,我只好落荒而逃了。

翌日,早上起来觉得有些乏。

反正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干脆窝在房里不出去,捧着从柳轩那借来的书,大补缺失的历史和古汉语。

本以为,还能指望见着几个名垂青史的人物,可我的偶像诸葛亮都仙逝五丈原好些年了!

看来三国已近末期,三足鼎立之势将去。

前几年魏明帝曹睿死了,如今是司马懿和曹爽共同辅政。

那么后来是…司马懿杀了曹爽做了晋宣王,司马昭继承王位做了晋文王?

不对,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从哪来的?

“姚遥姐姐,有位夫人找你。”门外响起稚女敕的声音。

我从榻上坐起,理了理压皱的衣衫:“请她进来。”

门轻轻推开,款款走进一位年轻女子,粉白黛黑,眉目端庄,雾鬓风鬟,落落大方。

我不由得想起范大成的那句“花边雾鬓风鬟满,酒畔云衣月扇香。”

待她走近,一双略微红肿的眼显而易见。

“姚遥姑娘。”

“你是?”

她垂下双眼,苦涩一笑:“刘伶之妻海安。”

刘伶之妻?

小个子好艳福啊,我连忙请她坐下:“夫人,不知何事我能尽绵薄之力。”

海安眼泪婆娑地望着我,哽咽道:“姑娘也知道,我那相公是个酒鬼,可他日日这样不要命地喝酒,终会害了他,妾身多次劝诫无果,他那些个朋友也都是抱酒瓶子的,凑在一起越发不节制,他视姑娘为好友,姑娘又是通情达理之人,还望姑娘出言相劝,让他戒了酒吧。”

劝刘伶戒酒?!

天啊,谁不知道刘伶是竹林七贤里酒字当头的人物,要说刘伶为什么那么出名,还不是因为他酒德酒量都是古今一绝,能让他戒酒的人怕是到了二一世纪都还没出世。

“姑娘。”海安伸出一双柔荑般的手轻轻拉过我的手:“恳请姑娘帮我。”

这不是我帮不帮的问题,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刘伶要能戒酒,历史就改写了。

我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女子,不由心生怜意。

姑且随她一起去折腾,也好让她知难而退,放宽了心过日子。

我拍了拍海安的手背,领着她进了刘伶的小间,不想阮籍也在,两人对饮正欢。

“嫂子。”阮籍起身向海安举杯:“这酒味道不错,嫂子可要尝尝?”

“阮公子客气,您慢慢喝。”

海安不冷不热地给了阮籍一个钉子,阮籍却丝毫不受影响,笑着仰头喝尽。

“刘伶,你还喝,嫂子来寻你是为你好,还不快起身与嫂子回去。”我作势嗔道:“让嫂子这般为你担心,亏你也算的个大丈夫。”

“姚遥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酒家劝酒客戒酒的,哈哈,有趣。”刘伶醉眼一闭,半睡不醒。

“相公。”海安噙着眼泪,在刘伶身旁坐下:“饮多伤身,玩物丧志,还望相公珍重身体……”

刘伶嬉笑着睁开眼,踉跄着起身,随手握笔吮墨在身后的屏风上大笔一挥:“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醉,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海安看着屏风上的字一愣,掩面而泣起身欲走。

我连忙一把拽住,瞪向刘伶:“好个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以后你要喝酒寻别处去,我酿的酒你休想一滴。妻子这般苦心相劝,你视若无睹,真真枉为人夫,跟那些个男尊女卑的假君子有何两样,枉我以为你刘伶也算个酒中豪杰,好笑。”

刘伶怔怔地看着我,似乎闹不清我是说的一大堆是真是假。良久又是一脸嬉笑:“姚遥姑娘说得是。”

随即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扶住海安:“安儿,是为夫劳你费心了,只是,只是这酒,我都喝了这么多年了,戒酒实在太难,劳烦娘子替我张罗,祭天拜神,以求神灵相助,好让我戒了酒去。”

海安闻言大喜,一边抹泪一边笑道:“相公!妾身这就去。”

海安立马唤了随从进来,扶着醉醺醺的刘伶走了。

想起昨日的冲突,我尴尬地看着独坐室内的阮籍,说道:“阮公子,不好意思,坏了你们的兴致。”

阮籍抬起头来,一双星目似笑非笑:“姑娘多虑了,若是如此,我们的兴致也太容易被破坏了。”

好气度,我忍俊不禁。

不想阮籍话锋一转:“不过,既然刘伶是被姑娘唬走了,姑娘能否陪在下喝几杯?”

我在刘伶的位子上坐下,为阮籍斟满一杯,歉然笑道:“我不会喝酒,望公子见谅。”

“酿酒的人不会喝酒?”阮籍笑道:“我不信。”

好直爽的人。

我不禁咧嘴笑道:“我酒量实在太浅,平日里只品不饮。”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阮籍的明眸里倒映出我的影子:“大堂里的碑文,可是姑娘写的?”

这篇如雷贯耳的名作我可不敢冒领,摆手道:“岂敢,这篇《将进酒》是我借用的家乡一位酒仙的宝作。”

“酒仙?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这我还真没想过怎么回答!

一时没了应对,我赶紧敬阮籍一杯堵他的嘴:“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阮籍鹦鹉学舌地低吟了一阵,把玩着酒樽:“姑娘昨儿舌战群儒,今儿又唬得刘伶都回家戒酒去了,真是伶牙俐齿啊。”

我不由脸一红:“公子何苦取笑我,刘伶定是借着祭神骗酒去了,这世上哪有人能劝得刘伶戒酒。我只是不忍看海安这般伤神,让她明白刘伶戒酒是不可能的,好趁早死了心安生过日子。至于昨儿,我说话也有不当之处,见谅。”

阮籍朗声一笑:“好说,我敬姑娘一杯。”

我接过酒樽,尽可能慢地喝下去,以免酒劲窜上来。

阮籍似笑非笑地看我喝药一样地咽下去,又斟了一杯递过来:“姑娘从未酣畅琳琳地喝过自己酿的酒,岂不可惜。”

我看着那杯酒,有些迟疑。

又看看阮籍典则俊雅的脸,实在难以拒绝。

竹林七贤啊,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杯见底,刚放下酒樽,就感到一股热流从胃冲上脑门,脚飘忽起来。

一杯酒恍惚着伸到眼前,渐渐分成两杯,我软软地摆了摆手。

“醉的的感觉如何?”阮籍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

我摇了摇头,伏在桌子上让模糊沉重的头休息一下。

“我还以为姑娘是懂酒之人。”

我侧过头看向两个影子的阮籍,笑道:“这杯中物嘛,因人而异。每个人看待的角度不同,对待的态度也就不同。”

阮籍嘴角一扬:“愿闻其详。”

我撇了撇嘴,呢喃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那是你,我跟你们又不一样,你们是世人敬仰的竹林七贤,我么,不过是个俗世女子,没有你们的济世心怀,也就没有你们的烦恼,没有要借杯中物来逃避的人和事,我的那些个小烦恼,是需要我保持清醒去面对的,我跟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你没听过苏爷爷千古长叹么,寂寞沙洲冷呵,可惜,古往今来,不凡之人大都有不凡的悲哀…哈,不过你翻白眼,也太搞笑了…”

昏昏沉沉中枕到舒服的枕头上,迷糊中浮现海安的软玉温香的脸和柔美的发。

好像在黑暗中酣睡了很久,很沉,一觉醒来,不知是早是晚。

头沉甸甸的,隐约扯着痛。

我迷茫地看了看四周,才认清是自己的房里。

站起身来,头重脚轻。

哎,我这不是自找的么,明明是个一杯倒,却打肿脸充胖子。

不管是海安还是阮籍,面对美女美男的要求,我抵抗力都如此差。

“姐姐,你醒了”燕儿打了洗脸水走进来,浸湿了手巾递给我。

“谢谢。”我用湿巾捂住脸,一阵凉意逼退去头昏脑胀:“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燕儿咯咯笑着:“姐姐昨儿喝的烂醉如泥,枕着阮公子一觉好睡。”

“啊!”脸上的湿巾顷刻滑落,先不说听到自己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有多让我无地自容了,后面那句更是令我骤然一惊

燕儿甜甜笑着浮现出可爱的酒窝:“昨儿掌柜寻姑娘来着,恰巧看到,斥责阮公子有违礼法,阮公子说:‘礼法这破玩意难道是为我阮某人设的么?’,气的掌柜拂袖而去。”

礼法这破玩意难道是为我阮某人设的么?

我不由捧月复大笑:“好个猖狂阮籍,果然名不虚传。”

“姚遥姑娘。”门外传来敲门声。

燕儿不由掩住嘴,一双黑溜溜地眼睛惊慌地转向门外。

我正了正色,示意燕儿去开门。

柳轩跨进门看了燕儿一眼,让她下去,一脸莫测地走近。

我刻意避过那令人不舒服的探究的目光,冷声道:“掌柜何事?”

柳轩压抑着声音咬牙问道:“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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