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东篱院处处论及的便是,等真正到了这么一天,叶萧才算是见识到了这的恢弘气派。处处雕金嵌玉不说,里里外外摆放的花草都恨不得要和美人们争奇斗艳了去。更令人咋舌的是,那四处的红帏竟是用的千金难求的血蚕丝,血一般的艳红绝丽,铺满了整个院馆,再加之那一众的各色佳人,真是堪比的上宫内的选秀。
也不知这东篱院背后的东家是哪位大人,能在赵国开这南风馆,叶萧已经估模着是个厉害人物,如今看来,还如此的财大气粗,真是容不得她不好奇。
只是,晾今日这东篱院风景再如何好,也只是景美,而美人们呢,也只是那张面皮看着让人赏心悦目些,至于那掩在面皮之下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便不得而知了。
叶萧光在那鎏金的座椅上高高在上的瞧了那么几眼,便至少见得了不下八处暗地里的阴险较量,当真是惊险刺激,看的人热血沸腾。
早在之前,凌成衣便说与她听过,再是知礼守矩的文人进了这东篱院多少不会再那么心慈手软,之上为争得梅字虚席,更是会手段用尽,叶萧从没质疑过。既是要自保,必是踩着他人尸骨往上爬,此乃人之常情。
因为“梅”字席在东篱院仅仅寥寥四个位置,已经被凌成衣、韩斐、凌成旭和内定的叶萧所霸占。因此普字阁的小倌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前期杀出来一条血路,最后和他们四人狭路相逢,来个最终较量,你死我活。
换句话说,前期叶萧是没什么事的,场下惊险刺激的场景看的多了也会腻,便坐在那鎏金的座椅上翘着二郎腿开始磕起了瓜子。一磕就是大几个时辰,直磕的嘴巴都有点磨破,才见得终有四人从层层杀机暗涌中月兑颖而出。
此四人,必不是善于之辈。
叶萧终是打了打精神,把嘴里瓜子放下,细细看了看第一个选上韩斐与之弈棋的家伙,却是除了那一脸憋红扭曲的奇诡脸色外,着实没看出来任何利害之处。叶萧翻个白眼,又开始磕瓜子,这只能证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鸡蛋羹”又派上用场了……
韩斐因为自不量力和凌成旭展开过一场暴力战争,其战况之激烈、战败之惨烈,导致脸上淤青多日未消。这众目睽睽之下,便只得装模作样的拿了把桃花扇,学着那翩翩俏公子的样儿,一边下着棋,一边在秋风瑟瑟的深秋里一扇一扇的往自个儿脸上送凉风。
在对手处于水深火热的时候做此番恣意动作已是很不厚道了,韩斐却还变本加厉的以扇掩面,盯住面前对手,眸子里一片不诡笑意,口中却是关怀道:“王公子若是不舒服,不如就把这盘局弃了,身子要紧。”
那王公子本也是一张面如冠玉的好面皮,奈何这会儿有苦说不得,冷汗涔涔下,面目表情异常扭曲,败坏了那张姣好面容,连着夹着棋子的手指都抖的不成样子。
恰恰一阵秋风而来,卷过一阵恶臭气味,叶萧还没来得及捂上口鼻,那边王公子已经支撑不住,屁滚尿流的爬走了。韩斐笑笑,拂了拂衣摆上的落尘,掩着桃花扇一派风流的站起来,落下“承让”二字,便走回了过来,落座于叶萧左手座位上。
“我一辈子也不吃鸡蛋羹了。”叶萧横韩斐一眼,哪想韩斐却悠闲递过来一颗药丸,叶萧立马警惕,“这什么?”
韩斐那欠扁的脸孔悉数挡在桃花扇内,就剩两只可恶的眼睛对着叶萧一眨一眨,“泻药的解药,我怕你撑不到上场。”
叶萧大惊,“我没吃鸡蛋羹!”
韩斐鄙视她一眼,“可你吃了瓜子……”
叶萧一口血噎在喉管,喷不出来,咽不下去,痛苦死。
混蛋啊,防不胜防啊!
第一场见识了韩斐的卑鄙无耻,另三人自是不再去自讨苦吃。而凌成旭这个混小子的恶名更是在东篱院里广为流传,人都是欺善怕恶的,没人会愿意当众落得和韩斐那张猪头脸一个下场,便从一开始,就没人打算和凌成旭对上。而剩下的两人当中,凌成衣在东篱院早已久负盛名,自然而然的,叶萧成了欺负的首选。
叶萧却是向来不觉得自个儿是软柿子,起身便要迎上去。
“小心些。”凌成衣拉住她,轻声提醒一句。
叶萧笑,“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直到走到那万众瞩目的地儿,叶萧还是一副自在笑容,只有眼睛上上下下的把那人打量了个遍。那人至始至终一副规规矩矩模样,叶萧方礼揖道:“不知安公子想比试什么?”
“百鸟朝凤图,三炷香时限。”
百鸟朝凤图,卷长六尺,宽三尺,共百鸟,千姿万象。单论画艺上,若是三炷香内成图,倒真是不小的挑战,不过叶萧很是怀疑这面相正儿八经的人是否真会正儿八经的和她比画艺。
不过不可不说,这安公子也确有真才实学,一笔一划皆是着墨得当,寥寥数笔就勾勒出鸟雀轻灵,精雕刻画便是龙凤翔姿。画的确画的引人入胜,不过不妨碍叶萧看出问题是关键。
墨。百鸟朝凤图耗墨太多,那文房四宝中的砚石却是太短小,被这安公子大挥笔墨的已经根本剩不下多少墨来。
“慕公子请吧。”
安公子已成图,规规矩矩把文房四宝递过来,叶萧视若不见,转而看向一侧考官,“我要求换文房四宝。”
考官倒是爽快的一口应下来,却是同时爽快的燃着了她计时的第一炷香。
叶萧目光凉下来,凝那考官一眼,“这什么意思?”
考官道的一脸公正,“文房四宝已经去拿了,现下不妨先比试着,免得误了大家时间。”
考官如此搪塞,叶萧也总不能拿把刀架上去,只得先将就的用着这所剩无几的研磨来。不出叶萧所料,这砚石在一炷香后便已经研不出多少墨了,而那新的一副文房四宝还了无音信。
叶萧终是顿笔,皮笑肉不笑的看那安公子一眼,“打点考官,安公子还真是破费啊。”
话说白了那正儿八经的人才表露出不诡面孔,看她好戏,“慕公子赶紧画了,三炷香已快过半,时间紧,半刻也耽误不得的。”
墨没有,时间还在飞逝,这人倒真会给她出难题。不过题目虽难,解围之法倒不是没有,只是……
犹豫之时,已听座下一声茶杯碎裂声响。叶萧一惊,凌成衣竟已拿着一片锋利碎瓷走了过来。叶萧又一惊,下意识便要抢那瓷片,被凌成衣笑着温柔拂开。
“身子才好,本就还在血虚中,这事还是我来做吧,你安心画画。”
声柔若拂柳扫耳,叶萧听去竟是心疼。
自凌成衣割破了脉腕一股股往砚台里注血,四下之人便多有惊色,那安公子更是未曾想过还有这么个法子,一时恨的牙痒。凌成旭见了更是差点冲上来,连着韩斐都几乎坐不住板凳,只有凌成衣神容淡淡,至始至终看都没看自己的伤口一眼,全部的关注都放在她的每一处落笔,每一笔勾勒上,全然一副欣赏姿态。
叶萧有些分神,周身血腥味淡淡,却像密铺的网将她牢牢包裹,网住她的心,不可挣月兑。视线都不自觉的从手下画卷上移开,凝上那只修长而莹洁的手,其上如此深的一道口子,有艳红的血液没完没了的涌出来,染红了整个手心,迤逦的在五指间蜿蜒,从指尖处一股股的往下流。
叶萧觉得心口上的网扎的更紧了。
“我原本还担心墨迹加血迹掺杂在一起,黑红的色调会损害成图的效果,不想萧萧掌控的如此熟巧。”凌成衣细看叶萧笔下的图画,眸子里深深一抹惊艳,由衷赞叹一句,“画的真好看。”
“不及人好看……”
叶萧死死盯住那苍白的一张脸,不禁轻喃一句,见得凌成衣微怔,双目回望而来。四目相触,那双眼底的温存笑意愈发清晰明了。隔得如此近,她甚至看得见他眼底的那个满眼惊叹的自己。
叶萧一时有些恍惚,凌成衣却是笑笑,别开她的视线,完好的那只手轻抚上那火红的凤凰,婉转,流连,似在抚弄人的轮廓。
“我却不及萧萧好看。”
比她更低的一声轻喃,似是悄声的情话,叶萧听去,嘴角都微微翘起来。凌成衣抚弄的手却是忽的顿住,整个身子毫无征兆的一阵摇晃,连忙拊掌在画卷上支撑住。叶萧吓的差点没叫出声,放下笔伸手去扶,凌成衣却自己撑着画桌站好,唇角一抹轻轻笑意,似是笑话她的大惊小怪。
“不用担心我了,略略有些晕而已。时间不多,还是快些画吧,可不能让我的血白流。”
叶萧回神,再不分心其他,愈发熟练的将图画完成。方才落笔却是管都不管考官的宣判,连忙把凌成衣扶了下去。短短的一段路,被那止不住的血划出了长长的一条痕迹,叶萧都不禁白了脸。
韩斐早在下面备好了止血的药物与纱带,正打算给凌成衣包扎,叶萧却是一把抢了过来,轻手轻脚的上药,仔仔细细的缠带。韩斐就没见过叶萧如此温柔过,再看一眼凌成衣,更是至始至终没从叶萧身上移开过视线。
韩斐想欣慰的笑一下,却是皱了眉头,终究长叹一声,面上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叶萧从不妄自菲薄,尤其是在琴棋书画之上。以凌成衣的血绘就而成的作品更是不允许屈居人下,太过的悬殊差距就算考官真的拿人手短,这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过明目张胆的徇私,只得不情不愿的宣了叶萧胜。
如此,第三人便走了出来,丝毫不犹豫,点明便要凌成衣上。
凌成旭直接开口骂,“好不要脸!就会乘人之危!”
那人如听耳旁风,毫不松口,“还请凌公子上前应战,否则便直接认输。”
凌成旭直接上去揍人,被凌成衣一把拦了下来。
凌成衣看那人一眼,却是问的客气,“不知穆公子想比什么?”
“琴。”
叶萧听闻,眉间已有怒意,“穆公子不是以茶艺见长么?”
那人竟是面不改色的笑笑,“以我所长相比,岂非是为难凌公子?这才选了琴技相较,在下可是好心。”
叶萧恨不得为这人的好心大笑一场,欺负一个手伤的人比试琴技,竟然还口口声声好心!叶萧牙都要咬碎了,凌成衣却从座椅上起身,仍是谦润风姿。
“我接受。”
“成衣!”
凌成衣见她忧切,嘴角微微挑起来,“无妨,我自有分寸。”
话是这么说的,面上却是不见颜色,叶萧实在放心不到哪去。尤其是筝音一响,叶萧更是心都焦了。
筝音利如刀剑,拨弦快如雨落,这姓穆的根本是别有用心选的最是激亢疾快的曲子,力度轻了稍许便能损了曲风。成衣腕上的伤口就算是旧伤,一个不慎也能裂开,就更莫说是新伤了,还只草草处理了下,这根本是雪上加霜!
凌成衣却是弹的极好,与那姓穆的曲调交相辉映着,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更胜一筹。弹指间气势恢宏,拨弦下如触兵戈,筝音在耳,竟似听那沙场血战,令人热血沸腾。
《杀阵》,如此铿锵豪迈的曲目,却能被水一样的凌成衣演绎到极致。热血,不屈,如烈火燎原,焚不尽、烧不完的一腔志气。
二哥曾说过,曲发自心,乐谱自情。所以二哥经常笑话她女孩子心性,再是慷慨激昂的曲儿也能弹出小桥流水人家的味道。
如今凌成衣弹的,却是一点弱不禁风的气息都无。那这曲目之下演绎出的那颗心,又该是如何坚硬呢?
叶萧看着凌成衣,怔怔然如此自问着,纷繁的神思却被一声声的断弦声惊扰。立马凝神望去,竟是凌成衣的七弦琴足足断了六根琴弦!六弦吊挂在古琴上,这才看得清其上附着的血红色,一滴血珠接着一滴的自上滑落。
叶萧差点被曲调迷了心神,都未曾发觉他腕上的雪白纱带早已被殷红尽数覆盖。
“凌公子还是认输吧,怎的这么不小心,弦都拨断了。”
那姓穆的好一副小人嘴脸,叶萧都恨不得咬他一口,凌成衣也停了抚琴,却是少顷,又把指搭了上去,搭在那完好的一根独弦上。三指按弦两指拨,竟然仍是宫商角徵羽五音!叶萧都惊到了。
单弦绝响,是琴艺早已失传的绝技,她研究过好久,却是不得要领,凌成衣却是掌握的如此娴熟。
别说那姓穆的了,全场都是一瞬间鸦雀无声。
“我想,该认输的,应该是穆公子你。”
凌成衣气息薄弱,姓韩的却听的冷汗淋漓,抵抗半晌,到底弃琴认了输。叶萧松口气,凌成衣也停了抚琴动作,却是坐在琴案前休息了好久,害的叶萧心都悬了起来,才一手支着古琴站起来。
回来的路,走的稳,却有腕间的血,竟是渗透过厚厚的雪纺,一滴一滴往下坠去。面色如纸,看的人好些心疼。
叶萧看不下去了,起身便要过去扶。
“凌公子不用回去了,还有在下未曾讨教!”
“混蛋!”叶萧几乎指上那第四人,“你要比什么我奉陪!”
那人嗤笑她一句,“这不合规矩。”再追着凌成衣咄咄逼人道一句,“凌公子答应还是放弃?”
韩斐也坐不下去了,拍案站起来,“成衣别理他,你失血太多了,再不处理会有性命之攸的!”
有一段时间凌成衣沉默着不说话,只是抬眼看了一眼东篱院正前方的二层水榭楼阁。叶萧捕捉到这番目光,不由得也顺目望过去,却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见得那楼阁二层处遮的密密实实的华贵红帷。
凌成衣垂眸,温和目光中莫名有些惊心动魄,却是徐徐往回走,“好,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