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晴静静立在角落里一张席位之前，身前的桌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她莹白的指尖轻轻抚在小山笔架上，双眸幽深，情愫难辨。
杨辰走到她身侧，唤道：“雨晴。”
宋雨晴抬头，眸中有瞬间的忪怔，继而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见她这副样子，杨辰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咽回去了。她看看虚位以待的正席，问道，“今日宋学士来，你不高兴么？”
宋雨晴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淡淡道：“没什么可高兴的。他虽然是我父亲，只是我们道不同，谈不到一起去。见与不见，也没什么分别。”
杨辰微怔，没想到她竟是这么冷清的一个人，亲生父亲就在跟前，都可以不见么？亲情和道义，也可以分得这么开么？
宋雨晴抬眸，淡淡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走吧，去我房里坐。”
宋雨晴尚未真正月兑离奴籍，却已经搬出了掖庭局，只等着下个月除了名就好。她的处所在褚先生的院内，原本只是个偏厅，好在光线很足，也就不觉得那么晦涩狭窄了。
书是这个房间的主要装饰品。床头，榻下，窗前，几上，到处都是或开或掩的书卷。宋雨晴拉着杨辰在案前坐下，说道：“你今日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怎么？”杨辰问道。
宋雨晴说：“上次你不是让我帮忙查你父亲的事么？我旁敲侧击地问过褚先生。先生说，主审你父亲一案的是御史中丞来俊臣。那个人阴险刻薄，这些年经他导演的‘谋反案’不计其数。所以我想，你父亲的冤情，还是要从来俊臣入手。”
“来俊臣……”杨辰眉头微蹙。这个名字她好像听上官婕妤议事时提起过。原来，这个人才是关键。她点点头，道，“好，我再去查查看。”
宋雨晴点点头，问道：“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这么一说，杨辰方才一拍额头，说道：“多亏你提醒我，差点忘了要紧的事。你可知道承平院是什么地方？”
“承平院……”宋雨晴摇摇头，“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可是你突然一说，我也想不去来了。怎么，很要紧么？可是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系？”
杨辰望着她，那些错综复杂的利害纠葛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干脆点了点头，道：“对，我须得找到那个地方。”
宋雨晴蹙眉沉思，继而双眸一亮，说道：“你且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撑着几案站起身，走到门边踩上丝履，匆匆往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廊子里传脚步声。宫内廊道皆为木制，其下中空，故而走在上面要格外小心才能不发出声响。青色的衣袍出现在门边，宋雨晴怀抱着一捆旧书，高声说道：“找到了。”
杨辰急忙起身将她手中的书卷接过一半，问：“这是什么啊？”
黄绢旧书“砰”的一声放在几上，霎时间尘埃飞扬。宋雨晴在榻上屈膝坐下，说道：“前两天尚寝局送来的宫室旧录，褚先生命我删减整理成书。如果承平院是皇宫里的宫室，那这里面必然有记载。”
“有道理”杨辰拍案说道。
宋雨晴一笑，道：“咱么两个分头找。乾元殿之类的主殿可以直接跳过。”
“好。”
她们将半人高的书册平分两半，双双在几案前跪坐下来。
桌上的莲花铜炉里燃着淡淡的沉香，青烟袅袅，消散在窗口徐徐而入的风里。窗外阳光一寸一寸斜下去，将窗上雕花的暗影拉长。房内，只有纸页翻动时的细微声响。
“找到了。”宋雨晴将书册推到杨辰面前，莹白的指尖点着略有些氤氲的墨迹，说道，“承平院，原是掖庭局下辖的一处别院，初建时用作关押犯了过错的嫔妃。天册万岁元年神皇陛下下令关闭了宫内许多寝殿，承平院亦在其中。”
杨辰望着她，说道：“这么说来，这个承平院应该在掖庭局了。”
宋雨晴点点头，继而双眉微蹙，说道：“我不太明白，你父亲的案子怎么会和一个废弃的宫殿有关？”
杨辰心下一滞，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个线索而已。等我查一查，再来跟你说。”
合欢背后是太平公主。若是告诉了宋雨晴，万一有个不慎，岂不是害了她。
“也好。”宋雨晴抬头望望窗外，说道，“这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你出来这么久，可曾向婕妤交代了？”
杨辰说道：“今天出来没跟婕妤说。那我回去了。”
“好，我送你。”
两人站起身，宋雨晴一路送杨辰往外走。曲折冗长的廊道上，远远见到两人迎面而来。走在前面的是一身广袖宽袍的褚先生，她身后跟着的男子已近中年，锦袍下的身躯略显发福，乌纱帽映衬着鬓间华发，行止处袍袖飘舞，颇有些文人的凤仪。
身边宋雨晴忽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杨辰侧头看她。
宋雨晴脸色微白，却是淡淡说道：“没什么，走吧。”
此时对面的两人也看到了她们。那男子的目光定定落在宋雨晴身上，嘴唇微微一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杨辰看着两人的神情，心里已经有了大概。这一位，应该就是大学士宋之问了。
褚先生引着宋学士缓步而来，杨辰和宋雨晴低头退立在廊道一侧。云头步履在她们面前停下，褚先生望着杨辰，说道：“杨宫人来了。”
杨辰低头，双手平端于胸前，倾身行了一礼，道：“问先生安好。奴今日无事，来找宋掌书说话。这便要回去了。”
褚先生点点头，望着宋雨晴，说道：“我与宋学士到书室叙话，你过来侍候笔墨吧。”
杨辰心下一动。褚先生这么安排，无非就是为了让宋雨晴能和父亲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由此看来，褚先生待宋雨晴，果然不同寻常。
宋雨晴低眉垂目，说道：“先生命奴修整的宫室录还没有完成，奴不敢分心懈怠。侍候笔墨之事，还是请其他掌书代为吧。”
褚先生眉间一丝错愕，面容却仍旧平静如水，道：“也好。”
没想到，宋雨晴竟是这般决绝。杨辰偷偷抬起头，捕捉到宋学士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落寞。
待两人的脚步消失在廊道尽头，杨辰方才抬起头，问道：“你真的不去见见宋学士吗？”。
“这不是已经见过了么，”宋雨晴语气淡淡，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杨辰看出她不愿多说，便也没有再问，可是心中不免疑惑。这一对父女见了面怎么竟像是仇人一样？杨辰心中压着那么多事，也分不出精力去细想。眼下，怎么扳倒合欢才是最重要的事。
内文学馆前，杨辰别过宋雨晴，便往观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