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令郝公公是今年刚调到任上的。人如其名，他一点也不像宫内的宦官那般尖刻，对掖庭内的宫人们也是极温和的。杨辰入掖庭，幸亏是遇到他，否则还不定会吃什么苦。
此时他正在前庭内同几位执事整理名册，见了杨辰，旁的话没有，只是说道：“你随我来吧。”
杨辰跟在他身后，转而出了掖庭处所的后门。门外一条巷子狭窄而冗长，两侧灰墙高耸，头顶只有浅浅的一线天。巷子尽头便是掖庭局掌事宫，暗红色的朱门常年紧闭，像是淬了血一样。穿过厅堂，眼前是一处四方庭院，院子两侧分东西厢。郝公公在西厢房门前站定了，尖声说道：“进去吧。”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能听到庭中树叶落地的声音。杨辰四下看看，心里竟有些害怕。
“公公，这……”未等杨辰问出口，郝公公便说道：“别问了，进去吧。”
眼下走也是走不成了。杨辰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入房中。
郝公公却没有跟进来，而是从外面将门关上，屋内光线顿时暗下来。内室窗子开着，透出一点光亮。窗前，一人逆着光站在那儿，层层帷帽遮住了面容。
杨辰缓步走入。听到声音，那人回过身来。帷帽被摘下，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下泪水盈然。
“辰姐姐。”
杨辰默然，俯身下拜：“公主。”
一双素手伸出，将她扶住。杨雪霁望着她那一身灰褐色的奴役装束，望着她已明显消瘦的面颊，眼眶一红，道：“辰姐姐，你受苦了。”
杨辰眼中有泪，咬唇摇摇头。
“你怎么来了？”杨辰问道，“这样出来可以吗？你来掖庭，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杨雪霁含泪说道：“你别担心，今日鲁掌宫出宫省亲，没有人管我。我留了相宜在宫里撑着。那日我一回宫就听说出事了。都怪我，我那日若是在宫中，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杨雪霁垂泪说道，“我让相宜带给你的药，你都用了吗？”。
杨辰哽咽，点头道：“用了。”
“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杨辰点头：“好了。”
杨雪霁抬手拭泪，说道：“我几次去求祖母，可是……辰姐姐，我真是无能为力了。”
杨辰心里明白，神皇陛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这个罪臣之女回到公主身边的。可惜，她们的缘分，竟然这么浅。
“你不要难过。你已尽了心，我也会了意。不论以后我还能不能随侍在你身边，我心里，总是惦念着你的。”杨辰说道。
杨雪霁垂泪，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我走了之后，安乐郡主可曾又找过你的麻烦？”杨辰问。
杨雪霁摇摇头，道：“你走后我便再没去过崇文馆了。辰姐姐，我真是想你啊。”
杨辰心里一阵难受，忍不住流下泪来。两个人对着哭了半天，杨辰哽咽着问道：“永泰郡主还好吗？”。
“她……”杨雪霁微微点了点头，道，“她下个月就要出嫁了。”
“什么？”杨辰一怔，“这么快？”
杨雪霁点点头，道：“前天祖母下旨赐的婚，指给了魏王武延
基。”她流着泪说道，“你走了，她也要走了。这栾华殿就剩我孤苦一人了。”
杨辰叹了口气，只将她的手紧紧握着。
杨雪霁拉着她的手，说道：“我还要赶在宫门关闭前回去，眼下只拣着要紧的说。我已在掖庭局帮你打点妥当了，只希望你能少受些苦。以后，若是逢了恩赦，我必先帮你月兑了奴籍。”
杨辰望着她。如此尽心尽力，不离不弃，就算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吧。她含泪点头，道：“公主放心，我不会一直屈身在此。我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出去。”
杨雪霁点点头，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你也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两人紧握的手缓缓放开，杨雪霁戴上帷帽，转身走了出去。
杨辰独自在房中将泪水擦干，等了一会儿，方才走出门。
这一夜杨辰未曾合眼。窗外月光皎皎，穿窗入户，照在她身上。恍
然间耳边回响起那夜李仙蕙说过的话：
“我的婚姻，左右也是由不得自己的。”
便在此时，杨辰才第一次理解了她的清醒和无奈。
在这个秋天刚刚来临时，宫中迎来了一件喜事。永泰郡主李仙蕙赐婚魏王武延基，八月初三，便是大婚的日子。
这场婚礼盛大而隆重，洛阳城内红锦障路，太初宫中礼乐和鸣。这场婚姻所承载的并不仅仅是两个年轻男女的未来，它代表着武氏力量和东宫尊荣的第一次结合，它为韦氏一族进入朝堂拉开了帷幕，它甚至在冥冥之中，影响着整个武周王朝的走向。
乾元殿的礼乐声空缈而单薄，杨辰执着扫帚，独自站在秋风落叶当中。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祈求神明赐那如仙如蕙的女子，一个幸福的婚姻。
太子嫁女，王爷娶妻。对于神都洛阳的百姓来说，这一年真真是个大喜之年。各地的官员也应声而起，纷纷奏报着天降祥瑞，四海升平，神皇陛下功盖三皇，泽被四方。
明堂内大宴群臣，直到傍晚方才散去。太平公主索性遣了车马回府，自己留宿宫中。正红金丝帷幔的步辇缓缓行走在夕阳下的夹道内，太平公主斜靠在辇中，闭目养神。
承光殿宫门大开，一应宫娥太监早已在门前等候。此处是太平公主在宫中的居所，因着公主时常回来小住，故而一直保留至今。步辇在宫门前停下，众宫人俯身行礼：“拜见公主。”
跪了半天，也不见人说话。掌宫太监偷偷抬起头往步辇里瞧，就见公主侧卧在内，闭目假寐。
该不会是真睡着了吧？太监上前一步，尖声说道：“请公主下辇。”
“催什么。”
帷幔内丢出这么一句，底下人早已吓得慌了神，低低跪伏在地上。
太平公主缓缓坐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太监低声道：“回公主，酉时刚过。”
微微一顿，太平公主说道：“走，去观风殿。”
辇前太监高呼一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