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雨之后,洛阳终于迎来了一个晴天。
七月是内文学馆晒书的季节,上万卷的书册都要在这一个月之内从各个藏书室取出晾晒,修复残页,重新装订,再分门别类送回各个藏书室。内文学馆忙翻了天,便从掖庭借了些人手过来。宋雨晴作为掖庭执事宫人,特意点了杨辰来帮忙,算是将她从浣衣局繁重的劳役中短暂地解救了出来。
内文学馆前有一百步见方的广场,与崇文馆前的广场相同,都是做晒书用的。广场不大,无法一次将所有的书都晒开,故而将八个藏书室编了号,轮番搬出来晒。头顶阳光热烈,手中的书页微微发潮,空气里满是纸墨的香气,杨辰忍不住狠狠吸了一口。这味道,真真是久违了。
“杨辰,你来看。”宋雨晴坐在不远处,手中捧着一卷书册,低声唤道。
杨辰提裙,踮着脚尖踩着书页间的空隙来到她身边。宋雨晴将身侧的书推开,给她腾出一个坐的地方。杨辰敛裙跪坐,身下石板被太阳晒得微暖。宋雨晴将手中的纸页递给她,含笑道:“你看看,你可还记得这个?”
杨辰接过来一看,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那是她在清凉殿待选时抄录的《道德经》,此时再见,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杨辰轻声一叹,道,“果然,有些事不是讲就能讲明白的,非得亲身经历方能体会。”
宋雨晴含笑看着她,道:“你可是大起大落之后,终于得道了?”
“你休笑我,”杨辰含笑说着,忽而一顿,道,“上官婕妤。”
宋雨晴一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广场上只有满地的书册和躬身整理的宫人们,便问道:“在哪儿?”
“不是,”杨辰道,“我是说,刚才那句话,是上官婕妤曾经说过的。”
“你见过上官婕妤?”宋雨晴问道。
杨辰点点头。
“真好,”宋雨晴微笑,道,“我也曾见过她一次,却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杨辰问。
“好像是上个月吧。上官婕妤来拜访褚先生,我当时在藏书室内抄录书册,只隔着廊子看了她一个背影。”宋雨晴说道。
一个念头闪过,杨辰猛然握住宋雨晴的手臂,说道:“雨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宋雨晴望着她,问道:“什么事?”
“我想见褚先生。”杨辰说道。
宋雨晴静静看着她,说道:“好,我会帮你通传。不过最近内文学馆要举行策试,可能会忙一些,你要耐心等等。”
没有推月兑,没有询问,如此果断而干脆的回答倒让杨辰微微一怔:“你不问我为什么?”
宋雨晴淡淡说道:“我们之间,何必相问。”
杨辰望着她沉静的侧颜,心下一叹,上天待自己毕竟不薄。人生在世如同蜉蝣之于沧海,遇到这样一个相知的姐妹,能做的也只有感激和珍惜。
“对了,我想着过几日和掖庭令说说,把你调来内文学馆。虽然只是做些洒扫的工作,可总比在浣衣局轻松得多。”宋雨晴说道。
杨辰望着她,点头道:“好。”
既然相知,何必言谢。
宋雨晴是言出必行的。五日后,掖庭便传下指令,派杨辰入内文学馆做洒扫宫婢。杨辰离开浣衣局,最不高兴的就是周穆儿了。几日相处下来两人已有了些感情,这一分开怎么受得了。周穆儿免不得又哭了一场,倒让杨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杨姐姐只是去别处做活,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俩还住在一起,有的是相处的时间。再说,你杨姐姐是读书写字的人,去了内文学馆也是得偿所愿,你也该替她高兴才是。”最后还是周娘这一劝,周穆儿才终于止住了哭泣。
清晨的内文学馆仍在沉睡当中,杨辰独自执着扫把立在中庭,手中的帚苗一下一下拂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每一下间都有着短暂的停顿,像是水墨画中刻意的留白。庭中生着一棵枯树,一束的枝干高高地印在淡清色的天上,像是瓷器上的丝丝裂痕。一行早归的大雁缓缓掠过,沉默地宣告着秋日的回归。
洒扫的工作并不繁重,每日清晨和晚间整理院落,这之中便是大片空闲的时间。杨辰便从藏书室内寻了书,坐在后院的廊檐下静静阅读。她开始迷上了战国古卷,那些晦涩而睿智的文字,唯有屏去喧嚣,方能体会。
这一日又下起了雨,潮湿的风吹得檐角的铜铃琳琅作响。杨辰坐在雨幕之后,手中捧着一本《鬼谷子》,书页已被虫蛀,字里行间有着细小的孔洞,仿佛是来自千年前的欲言又止。她蹙眉沉浸在那诡辩的言辞当中,丝毫没有发觉身后渐渐临近的脚步声。
崔湜负手立在廊下。他今日本是来此寻找褚遂良的诗册,却不想被这场雨困住了。雨密密麻麻地下着,空气里满是凉薄的气息。周围静到了极处,唯有中庭那棵枯树,静静伫立在雨中。
他的目光穿过雨帘,落在对面廊檐下的女子身上。她穿着交领麻布短襦裙,手中捧着书册,头微微垂着,雪白的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崔湜缓步走到她身后站定了,低身看她手中的书。杨辰正看到一句,句子中竟有两个字都被虫蛀掉了。她眉头紧蹙,不禁抬手点在那一句上,口中念道:“故谋必欲周密,必择其……什么……”
忽然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接道:“必择其所与通者说也,故曰:或结而无隙也。意思是说,施行计谋必须考虑周到,布局慎密,对游说得对象首先要做到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才能天衣无缝。”
杨辰正在迷惑中,闻言心中豁然开朗,微微点了点头。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忽然后背一凉,她身后居然有人!大惊之下,她猛地跳起来。
崔湜正弯着身子看她手中的书,她起得太猛,一下撞到了他的胸前。两个人都是一声呼痛,杨辰跌在一边,崔湜捂着胸口倒退了两步。
杨辰捂着头站起来,一眼看见他,惊道,“是你?”
崔湜捂着胸口,说道:“你的头是石头么,怎么这么硬。”
杨辰一见他火就不打一处来:“你干嘛躲在我后面!在人背后鬼鬼祟祟,小人行径!”
崔湜一怔,怎么每次这个小丫头训他都一套一套的?他挑唇一笑,说道:“你是不骂人就不会说话么?”
杨辰余悸未平,哂道:“我从来不骂人,我只骂你。”
崔湜张口结舌,半天,方才笑道:“好一副尖牙利齿。”
他侧目,绕着她缓缓走着,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杨辰穿着最普通的葛布短襦裙,裙角沾染了些雨水,阴出月牙形的暗影来。崔湜则是一身云锦敞襟短袖袍,襟前袖口都用三色丝绣着精致的暗纹。如此两个人站在一起,身份贵贱,当下立判。
杨辰方才气急了,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掖庭罪奴冲撞朝廷命官,以下犯上,板子是跑不了的。她低下头,贝齿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湜绕着她走了两圈,缓缓说道:“我想起来了。你父亲是并州司马。并州谋反一案,也牵连到你了?”
中书省主管草拟诏令。他是中书舍人,圣诏皆要经过他手,自然清楚。
崔湜望着她,忽而轻声一笑,道:“真是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一转眼,这杨家大小姐竟变成了掖庭戴罪之奴。”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怎么,你那临淄郡王殿下,没有为你求情么?”
再次听到他的名字,竟恍如隔世一般。杨辰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角,抿唇不语。
崔湜在她身前站定了,笑道:“对了,我府里还缺个干杂活儿的。不然我去跟神皇陛下说说,让陛下把你赐给我?”
她知道自己身份低贱,却也容不得他如此作践自己。杨辰怒而抬头,却正撞上他那双含笑的眸子。她一怔,怒道:“你耍我?”
崔湜哈哈大笑起来,忽然伸手在她额前一点,说道:“丫头,你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你这脾气,也该收敛点了。”
他转身,笑道:“不陪你玩儿了。告辞。”
杨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也说不出,咽也咽不下。这个人,实在是讨厌!
狠狠吐了口气,杨辰方才低下头。刚才一惊之下书册月兑手,低头一看,那本书竟掉在了中庭的水洼中。她大叫一声,急忙伸手去捞,然纸页早已湿透,墨迹层层晕开,什么都看不到了。
杨辰咬唇,又气又恼,转身往藏书室走去。刚刚到转角处,猛地和宋雨晴撞了个满怀。
“哎呦,”宋雨晴急忙伸手扶住她,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杨辰蹙眉,叹了口气,道:“书湿了。”
宋雨晴低头一看,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再抄一本不就得了。你快跟我来,褚先生要见你。”
杨辰一惊:“当真?”
“我还会骗你不成?”宋雨晴将她手中的书拿过,随手放在窗台上,说道,“快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