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楼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二楼廊道内开着窗，阳光明亮。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在高声吟诵着陈拾遗的诗句。杨辰在贴着防风纸的镂空雕花木门前站定了，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三响。
“定是敬晖到了。”门的隔音不好，杨辰可以听到里面人说话的声音。房门被拉开，一个乌纱锦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看着她微微一愣：“这……娘子何事？”
杨辰低身行了一礼，说道：“奴是来找崔舍人的。”
男子不禁上下看了她两眼，有些迟疑地回身说道：“澄澜，有人找你。”
屋内传来脚步声。不消一刻，崔湜出现在门前。他穿着素锦宽袍，未戴官帽，一眼看去仿佛富贵人家的闲散公子。他见了杨辰，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是你？”
杨辰微笑，低身一礼，说道：“崔舍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涂在颈间的香膏随着薄汗蒸发，在狭小的廊道内扩散开来。
崔湜看着她，眼中升起一丝兴味。他对身边的中年男子说道：“你们先说着，我一会儿回来。”
那男子点点头，一直侧目看着杨辰，那目光让她很不舒服。杨辰仰头迎视，冲他微微一笑，跟在崔湜身后往廊道尽头走去。
崇文馆后是一片桑榆园，夏木阴阴，凉风习习。两人走到楼后的游廊之内，崔湜倚着栏杆站定了，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你看着我做什么？”杨辰淡淡道。
崔湜一笑，说：“我是在想，你今日来找我到底想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你的目的，只是你的方法，让我好奇。”
杨辰看着他，说道：“我没什么方法。我只是想请你保守秘密，不要把昨天的事说出去。”
崔湜看着她，眼中升起一丝兴味，道：“你说的没错。我一向懒得去管这种闲事。你既然明白，今日又为何多此一举？”
“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临淄郡王。我不希望你说出什么，毁坏他的名誉。”杨辰说道。
“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他？”崔湜轻笑一声，语气中不无调侃，“你倒是有情有义。殊不知，你是弄巧成拙。”
杨辰蹙眉：“你什么意思？”
他笑，道：“昨日之事我根本没往心里去。不过，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倒是提起了我的兴趣。宫内能出入崇文馆的宫婢不多，我想要查出你是谁，实在易如反掌。我若偏要把你和临淄郡王的事说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能怎么样，”她目光淡淡，缓缓说道，“可我会天天来找你。我会让整个皇宫，甚至整个朝堂的人都知道我们之间有着某种关系。到时候，你再说什么，也没有人信了。”她看着他，唇侧挑起一丝微笑。
崔湜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暗芒。她今日如此用心打扮，原来就是这个目的。这小丫头，倒是有那么一丝狠劲儿。
“你竟为了他，甘愿赔上自己的名誉。”他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不值，真不值。”
杨辰蛾眉一蹙，说道：“休用你凡夫俗子的眼光来衡量我的价值。我今日只把话放在这儿，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着办。我只是个小小的宫婢，死不足惜。可您是中书舍人，前途无量，难道真要给自己背上这秽乱禁中的罪名么？”
崔湜静静望着她，唇侧带笑，眼中竟有一丝激赏。他向着她走来，一步一步逼近。杨辰一惊，却仍旧直挺着脊背，不肯后退一步。他越来越近，微微倾身，陌生的男子气息压下来。杨辰蹙眉，嫌恶地偏过头去。
耳边一丝轻笑，道：“我记住你了。我会知道你是谁的。”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空荡荡的游廊内只剩了她一人。杨辰蹙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紧蹙。这个人，让她觉得危险。
杨辰从崇文馆回来，刚到宫门前就听到西苑传来一阵琵琶低语。定是杨雪霁在弹琴了。她加快了脚步，穿过垂花拱门往大殿走去。
一进门，一阵暖香便兜头袭来。锦屏之后琵琶声声，杨辰提裙转过屏风，却顿住了脚步。
屋内，还有旁人。
今日杨雪霁穿了一身粉红薄纱襦裙，露出胸口雪白的肌肤。她眼圈周围涂了胭脂，仿佛刚刚啼哭过一场，眼中犹有水光，惹人怜爱。她坐在窗前斜抱着琵琶，指间珠玉流转，不时望着对面的人，微微含笑。
她对面的男子一身绛紫纱袍，头戴玉冠，手中一只紫玉笛，正随着她的起承转合缓缓打着拍子。即便只是一个背影，杨辰也能认出他。
李隆基。
绣着彩蝶的丝履立在屏风边，终于一步一步，退出殿外。
杨雪霁脸上的神情她再熟悉不过，那是一个女子对着意中人时才会有的欣喜和娇羞。难道，她所说的知音，竟然是李隆基？
那他呢？他可知道公主对他的感情？
杨辰背靠着殿门，心中乱作一团。
“娘子，你回来了？”相宜不知何时已来在她面前，说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杨辰望着她，懵懵点了点头，道：“外面暑气太重了。我回去歇歇。”未等相宜回答，她便缓缓往后院走去。
回到房中，她没来得及月兑鞋便抱着被子倒在床上，眼前全都是杨雪霁弹琴时的样子。他知道吗？他是知道的吧？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忽然传来三声敲门声。
“谁？”杨辰问道。
“娘子，是我，”是相宜的声音，“我给你送了点酸梅汤来，你喝了能舒服点。”
“进来吧。”
相宜捧着托盘走进来。杨辰缓缓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将托盘放到桌上。
“这两天暑气重，鲁掌宫让我们天天备着这解暑的东西，这不就派上用场了。我早上煮好了就一直放在水井里阴着，你趁凉喝了吧。”相宜说着，将冰瓷碗捧到她面前。
杨辰接过碗，凉意顺着手掌一直冷到心里去。
“临淄郡王来了？”她问道。
相宜笑着点了点头，道：“他都十多天没来了，也该来了。”
杨辰一顿，问道：“他常来栾华殿吗？我住进来之前，他也常来？”
“常来，”相宜说道，“临淄郡王最喜欢和我们公主品曲，每每得了新谱子总要先拿来的。这宫里除了我们公主，也没几个人有这般舞乐造诣。”
杨辰低头，半张脸隐藏在窗前的阴影下：“我看公主好像很喜欢他。”
相宜一笑，道：“应该吧。我看临淄郡王对我们公主也不是没有意思。眼下我们公主还小，等过两年行了及笄礼，怕是就要到神皇陛下那儿求亲了。”
冰瓷碗坠落，“啪”的一声摔得粉碎。相宜一惊：“娘子，你怎么了？”
“没事，”她的声音暗哑，道，“你去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她背身向里，倒在床上。相宜收拾了碎片，复又看了她两眼，终于退了出去。
杨辰面相墙壁躺着，门关上的一瞬间，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