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宅院坐落在虾岛镇西面一个居高临下的山腰间,能远眺大海孤岛,能俯瞰镇中心,也能望见小学校的一方红墙,一条宽阔的水泥路曲通山下的村子。罗家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里,花木扶疏,绿坪如茵。白色砖墙的三层洋楼在青山绿树间熠熠生辉。
唐姨见了时禾玥后一直心内耿耿,几番欲言又止。她牵着宙宙上楼,神情有点恍惚。罗老太太又进了她的佛堂。五年来,她似乎把她的全副身心都投注在了青灯黄卷里,每日有大半的时间必定在佛堂度过。如果这尘世间还有什么让她关心牵挂的大概只有小宙宙了。
唐姨下楼,老校长还坐在沙发上看报。唐姨张张嘴,说:“罗先生,今天我去接宙宙、、、”唐姨说的艰艰难难,字斟句酌。老校长只是漫应道:“嗯。”
唐姨本来要收拾饭桌,这时停下来了。她在想如何告诉老先生她的震撼,村里人的议论。罗老翻了一页报纸,不经心的瞟了一眼唐姨,唐姨今天举止怪异。
“老唐,你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吧,这么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哦。”
唐姨虽是罗家佣人,却胜似亲人。唐姨喊罗家二老“先生,太太”,罗家二老称呼她“老唐”,几十年如此。
“没,没什么。”唐姨说,“我是想告诉你一件稀奇又高兴的事。我今天去接宙宙,竟看到他在笑呢,笑得好高兴哦。”
“是吗?”。老校长听了,很意外又很高兴,宙宙不同于别的小孩,沉默寡言,做什么,在想什么,从来没人猜得透。小孩子会哭会闹会撒娇,他不会;小孩子该有的喜怒哀乐他好像都没有。他要么低头不看你,要么像只受惊的小猫咪,永远一副柔柔弱弱、胆胆怯怯的样子。
小宙宙是老校长的一块心病,罗家的一块心病。
“这么说起来,这孩子可能没医生说的那么严重,这孩子还有救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家孩子长得那么可爱,老天爷怎么忍心让他得那种奇怪的病。”
罗父听了唐姨的话,点头,沉浸在孙子的病还有希望的宽慰中,没有想到问一问宙宙为什么笑的那么开心,和谁在笑。
第二天早上,罗父看着低头慢慢喝牛女乃的孩子,想起前一晚唐姨的话,温和的说道:“宙宙,你起床后还没向爷爷女乃女乃问好呢,爷爷希望你能和我们问个好。那样,爷爷女乃女乃就会好高兴。好吗宙宙?”
宙宙停下了喝牛女乃的动作。罗母不安的瞪了老伴一眼,然后紧张的盯着孩子。
宙宙坐着,捧着半杯牛女乃,低着头,一动不曾动。然后,他小嘴张了,声音小小的但很清晰,他说:“爷爷,女乃女乃。”
罗父如释重负的笑了。罗母惊呆了,她看看罗父又看看唐姨,两人笑着对她点点头。罗母再看向孩子,孩子静静地慢慢地喝着牛女乃。她一下把孩子拉进怀里:“宙宙,好孩子,你肯开口说话啦?你肯叫我们了?好孩子,再叫一声女乃女乃,再叫一声!”
宙宙看着女乃女乃怯怯的叫了一声:“女乃女乃。”
“哎!”罗母重重的答应,喜极而泣,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罗母笑,罗父笑,唐姨笑,宙宙也笑了。笑声充满了早晨的餐厅。
又是一天放学时,李老师正要离开办公室,突然发现门口蹲着个小孩。“咦,这孩子是谁呀?怎么蹲在这里。”孩子只呆呆的瞪视她,不说话。“小朋友,你怎么蹲在这里?你找谁呀?”李老师弯腰问。孩子看着她说:“找时老师。”
李老师愣了一下,叫时禾玥:“小时老师,有个小朋友找你。”
禾玥探头一看,竟是小宙宙。“宙宙?进来进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女乃女乃还没来接你吗?”。禾玥在宙宙小鼻上轻轻刮了一下。孩子亲昵的偎着她,腼腆的笑。一边的唐海看着亲昵的两人,笑了笑。
禾玥没想到小宙宙像一块牛皮糖黏上了她,每天放学时分,老师们总可看到他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谁问都答:找时老师。雯雯为他起了个绰号:禾玥的小尾巴。禾玥看着宙宙,每每啼笑皆非,她跟他,哪儿来的因缘?她二十三岁,他五岁,他们算是忘年交吗?
这些日子罗家充满了欢乐,他们的小孙子肯开口说话了,还很爱说话,说的话里三句不离时老师,开口闭口都是时老师。时老师是谁?看起来宙宙肯开口说话还是多亏这位时老师呢。
罗父问唐姨:“老唐,你知道这位时老师是谁吗?宙宙好像很喜欢她很依恋她呢。咝,我怎么对这位时老师一点印象没有,你知道她是谁吗?”。
唐姨心想是时候该告诉了。她说:“你应该知道小学校这学期来了个新老师吧?”
“知道啊。怎么,这位时老师就是新来的老师呀?”
“是的。她,长得很美。”唐姨说着,一面瞟瞟罗父,“村里人都说她,长得很像金玉。”
“什么?”罗父瞪视唐姨。
“我见过了,确实很像,说她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为过。”唐姨语速平平,尽量保持平时的语气。
“什么!”罗父跳了起来,再次惊叫。
“你放心,我仔细观察过,虽然很像但绝对是两个人。”
罗父震惊不已,沉吟半晌,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详细告诉我。”
于是,唐姨把有关时禾玥的所有传闻以及她自己的所观所察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罗父听了兀自惊疑不定,他看了看外头日色,又看看钟点,说:“今天我去接宙宙。”唐姨知道罗父的用意,默然应命。
“老罗。”罗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厅内玄关处,显然已听全了罗父和唐姨的说话,顿时一脸的焦忧紧张,见罗父要出门忍不住叫了一声。“没事,我去看看,你别紧张,老唐不是说了吗,不是她,你放心吧。”罗父叫罗母放心,罗母哪能真的放心。她忧心忡忡的进佛堂诵经,念不了两句复又起身出了佛堂,终是不能静下心来。
罗父并没急着去学校,他听着山下传来的放学铃声,听到了孩子们冲出学校的喧嚷声。这才踱出门,缓缓走,慢慢行,到学校时,学校已是空寂无人。罗父抬头望办公楼,唐姨说过宙宙会在时老师办公室等着去接。
“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
阿女敕阿女敕绿的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他,
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呐,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是宙宙在歌唱,拉长的歌声里还有个轻缓的女人声音。罗父激动地注视着办公楼出口处,清亮稚女敕的童音飞扬着快乐,这是罗父做梦都想听到的。
小人儿蹦蹦跳跳出现在罗父视线内,他咯咯笑着眼望旁边牵手的人,那人也笑呵呵的看他,很温馨很快乐很幸福的画面。罗父一时呆了,有点亲切有点陌生,这是他的小孙子吗?他搜尽脑中记忆也搜不出眼前这样的一个孙子。
罗父也看清了牵着宙宙的女子。晚风中,女子款款走来,罗父细细打量,果然一样的明眸玉颜,春黛秋水,袅袅婷婷中有如沐春风般的温婉亲切。但她不是金玉,金玉也很美,美得冷,美得傲,美得令人不可亲近。罗父去了戒备,尽释疑虑。
禾玥也看到了对面的老者,老人鬓角斑白,一件旧时对襟长衫尽显儒者风范,目慈气雅,不怒有威。禾玥正在狐疑,心里猜测老人是谁,为什么出现在学校。宙宙叫了一声:“爷爷。”禾玥这才恍然,雯雯说过宙宙的爷爷是老校长,眼见之果然有一校之长的气度。
禾玥谦恭的呼道:“原来是罗校长,您好,我是新来的老师,我叫、、、”
“时禾玥,时老师,是吧?哈哈哈。我呀是如雷贯耳啰。”罗父爽朗的笑着,指了指宙宙,抢先道。禾玥有点意外,立刻为老校长的幽默所折服,也呵呵笑着说:“罗校长,您是第一个见了我而不惊讶不呆倒的人。”禾玥说到呆倒时做了个小小的调皮的姿势。罗父会心的笑了,眼前的女子真的是个陌生人,一个很亲切很可爱很好的陌生人。
“爷爷,我们请时老师去家里好不好?”宙宙忽然说道。
罗父说:“好啊,只要你的时老师愿意,爷爷欢迎之至。”
让禾玥进罗家不是难事,只要小宙宙一声哀求,她就会立马心软应邀。于是,在一个日色西去的黄昏,在徐徐海风中,禾玥牵着宙宙小手踏进了罗家大门。
乍一见禾玥,罗母还是忍不住一脸的震愕。虽然唐姨说过,罗父也说过,时禾玥只是时禾玥,一个刚到小学校任教的新老师。可是罗母还是无法不震惊。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罗母和罗父一样打心里喜欢禾玥,她心里还有个悄悄地私心痴想。因有禾玥,小宙宙越来越活泼,罗母也不再整天呆在佛堂一脸的不苟言笑。罗家好像童话里那座沉睡的庄园,有一天,突然人活了,花开了,满园鲜花,满园生气。
禾玥是罗家的熟客了。唐海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里的不安一日胜过一日。一年一度的开渔节指日可待,别人都兴高彩烈,唯独他郁郁寡欢,愁锁眉头。
禾玥问:“唐海,你这些天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开渔节来了,有点心烦,又不能睡个囫囵觉了。”
雯雯不满的白了一眼:“什么呀,开渔节热闹着呢,只有你这个不解风情的人才说烦。禾玥别听他的,开渔节好玩着呢。”
唐海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吗?唐海最解风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