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娟高兴地跑上前去,抚模着那编结得精巧结实的秋千篮子,高兴地嚷道:“姑娘,你看这么好的秋千,让人一见着实可爱呀!”
“姑娘,上去躺躺吧,这个架子老奴一直看着,时时照管,就像小主人在家时一个样!你看,这青色的藤条,还是我趁过年闲时节新换的,保管结实!这下面篮子也是新做的,一样的藤条。”林祥早留心黛玉走过来,赶紧过来解释。
黛玉感激地朝老家人点点头,忍不住一股浓烈的亲情涌起,她走过来,用手握了握老家人那青筋暴凸的手,温婉乖顺地说:“林爹爹,您辛苦了!故园多亏你的照看!玉儿万分感激!”说着,不由自主地向他福了福。林祥忙一把拉过她,扶她坐到秋千架上,急得语无伦次:“姑娘说到哪里去了,折煞老身了!当初深受老爷的重托,哪有不敢尽心的!况姑娘临去时又用了那么多银子,老奴唯不能尽其一二了!”说着时,老眼昏花里几乎有泪光闪烁。
黛玉忙安慰他:“林爹爹不要多虑,多少银子都是小事,难得您老人家这么多年的辛苦,一直视这孤门寒府为己家。如今父母都去了,玉儿回来却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江南。这才是玉儿感到欣慰的!”
林祥点点头,一面背过去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一边说:“姑娘千里迢迢,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今日必然乏了,自当好好休息,明日老奴再带姑娘往父母墓前去吧。”
黛玉点点头,把头靠在那秋千架篮上,微微闭了眼。紫娟见了,忙用手一推,那秋千悠悠荡荡地晃起来。林祥见小姐那惬意的样子,不由也心内高兴,满意地走了。
洁净的茅草棚子,挡不住亭外春光如茵,白云悠悠映碧霄,桃红瓣瓣风中翩,最是江南好雨时,绿绒绣地尽铺绵。君问一年春归处,江南陌上一秋千,风日融融载画舫,犹似当年小窗轩。
疑似又坐在了那舟中,黛玉感觉身体轻灵灵地飘荡起来,飞向了云端,不知不觉中梦里不知身在何处……
桃花满径,落瓣纷纷,空无一人的林中只有自己孤身一人,隐隐的云箫声动,凤舞翩跹,锦翎如云集,祥云焕五彩,眼前一片霞光灿灿,七色霓虹羽衣翩翩,有仙子样的妙龄女子,凤冠霞披,引宫灯如桔红在前,施施然道了一声“请”字,不由不觉地,自己竟如梦靥一般,孤身随往。那一片玉树琼花,亭台楼阁,竟是纤尘不染的如入仙境,误闯蓬莱。没有任何的猜疑和不安,那心中只有一片安然,一片宁静……
这前路将向何处去?是谁人在前面声声地召唤?怎么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不见了宝玉、紫娟、湘云、探春,也不见了宝钗等……啊,是何处飘来的春菜香味,这么熟悉,这么香甜……
黛玉不由在心中一急,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姑娘,快醒醒,看,林大娘送了软曲粑来,趁热吃吧。”是紫娟温柔的声音。
“玉姑娘,你醒了吗?可不能在这外面着凉了!快起来吃个粑吧,这是我早就准备好了的,一直记得玉姑娘小时就爱吃……”面前映出一个两鬓略衰的中年妇人的脸,这就是老家人林祥的妻子林大娘了。她穿着半新的青蓝衫褂,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确实给人一种亲切朴实的好感。
“当初林如海夫妇看中这对家人确实没错啊!”黛玉心里想着,一面笑着说:“多谢林妈妈,玉儿这就吃去。”一面忙扶了秋千走下来,坐到紫娟早已抹干净的小亭子石几上。林大娘忙把托盘放到中间的石桌上,往外拿盘子、筷子、杯子等物什。黛玉早就一个跟来的小丫头端来的水里净了手,拿毛巾擦了。轻轻地拿起那煎烤得金黄女敕绿的软曲粑,黛玉几乎还沉浸在刚刚满是奇瑰的梦里,微笑地摇了摇头。一时警觉林大娘和紫娟等在旁看着自己,忙轻轻咬了一口粑,甜甜地说:“好香呀!记得我从京都出门来,就吃了软曲粑,如今也快一个月了,林妈妈你竟还能做这种粑?”黛玉不由好奇地问。
林大娘果然料到这一问,于是得意地回答:“还是玉姑娘说对了,本当早过了软曲粑的季节,但我知道太太在时,玉姑娘每年都少不了要吃这样的春饼。如今,姑娘回来了,我就寻思觅了一些迟开的春芽,就做了这么一点,专等姑娘尝个新,只当年少时在家一个样!”
黛玉感动地说:“好妈妈!”
林大娘听得出黛玉声音的甜腻,心里一热,又递了一个粑在黛玉面前,再拿了一个紫娟,紫娟忙感激地接了。林大娘对着她们说:“姑娘们放心地吃吧,雪雁和屋里的几个爷们都有呢。这会儿早使人端到他们屋里去了。那几个公子爷儿此刻在书房里游玩。”
黛玉忙点点头,回答说很好。
林大娘见黛玉、紫娟吃得津津有味,乃端着空盘子在旁,兴致勃勃地说开了:“要说这软曲粑还真有个来头。它原是春天的一个应景儿,有种说法叫‘咬春’呢,原意是每个人都当吃的,吃了它就当咬住了春天一般,一年的好景儿也就接着来了。”
紫娟笑着说:“借妈妈的吉言,这么说,如今我们家的小姐吃了它,这一年里的福气和好运都有了。”
林大娘赞许地把目光转向紫娟,道:“那当然!正是这样!玉姑娘,你这一去贾府,倒带着这样聪慧伶俐的丫头,倒真与姑娘相配得很,论身材容貌都是一对儿!”
紫娟羞红了脸,忙说妈妈过奖了。
黛玉因听到林大娘说到“一年的好景儿也就接着来了”,又痴痴想到刚才奇瑰的梦境里,不知不觉呆呆,只当没有听见她俩的谈话。
一会儿,黛玉、紫娟已吃好了,仍然净了手,又喝了一会茶。林大娘说:“玉姑娘,刚才有几家老爷生前好友亲朋,像对街张知府、王大人家,得知姑娘回家,送了名帖与财礼来,我已代姑娘收下,记了帐目,回头一并交与姑娘过目。”
黛玉点点头,想了想,因说:“常言道人走茶凉,树倒糊猕散。父亲生前在世,有几个亲朋好友勤来走动,那是正常的,人之常情,因为他到底还是个朝廷命官。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孤女无授,再有频繁之礼,就有点怪了!”
林大娘笑着说:“玉姑娘也许多虑了。自你去了京都贾府,许多人也都羡慕地聊起姑娘,说起那贾府可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祖上是个了不得的大官,有多大的产业呀,怎能少了姑娘的!而最近又听说皇上新纳了贾妃,就是玉姑娘的亲表姐了,啊呀,更是羡慕得不行……”
黛玉听了这絮絮叨叨的一些,觉得其中也有道理,更多是没有道理。人家贾府、贾妃连自家都管顾不上,哪里能顾得上你千里迢迢的姑苏地!不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枝攀,能在京都攀上亲,结上谊,自然也是再好不过。只是,世态炎凉转眼间,人情张张如纸薄,这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及时了结为好。想到这里,因吩咐林大娘:“林妈妈,以后再有如许前来下帖子和拜访的,妈妈可以不必禀报了,妈妈作主拿钱币打,一概人情还清,两厢情愿,以免日后多事!”
林大娘笑着说:“我也正是这样想的。姑娘这一行回来,带回来那么多的玩器财帛,我看打的也足够,再添上我平日的时新果蔬及时增免,倒也拿得出手。以后我就照姑娘的意思办了。”
黛玉点点头,甜甜说:“都劳妈妈费心了!”
林大娘爱怜地说:“玉姑娘客气了。”一边收拾了盘碟,一边喊着那远远的一个人:“春儿你来,陪你玉妹妹四处逛逛!”
一个憨头憨脑的小爷儿从远处跑来,他虽穿着下人一般的衣服,然而和林祥林大娘一样半新洁净的,一看就知道是今春过年的衣服。尤其是那红朴朴的面庞透着健康的肤色,有宝玉、琪官们没有的粗实,倒是另有一种新鲜、动人。
这叫春儿的小爷,就是林大娘的儿子,虽比黛玉大点,少时倒也一同玩耍,并不陌生。但如今见黛玉大了,另有一种风神气韵,又看紫娟在旁,因挪揄着不好意思说话,只红着脸站到那儿望着他娘。
林大娘气得大声说:“你这个木头,玉姑娘回家来,也不懂得过来招呼一声,这会儿还没见着你的人影子!”
那林春更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用手模着额头细密的汗珠。黛玉忙笑着说:“林妈妈说到哪里去了,刚刚玉儿就叫了春哥哥的,哪能不见他的人影呢!”一边转向林春:“春哥,那几位公子爷们就交给你招呼了。你可带我同去书房看看吗?”
林春这才嘿嘿两声,忙答道:“玉妹妹好呀,我这就带你去。”说完,也不敢多望一眼黛玉紫娟,只红着脸在前面就走。
黛玉紫娟忙跟上来。急得细脚的林大娘在后面追着赶:“你个蠢头,能不走慢点,好让你玉妹妹跟上!”
林如海的书房内。宝玉、湘莲、薛蟠、琪官正流连在四壁书画前交头密耳。自林如海去世后,黛玉已收拾了那许多的名贵书画字帖,自己北上带到贾府。但还是为这个人走物空的大宅内留了些,以备后人纪念观瞻之用。如今,听说黛玉要回来,林祥早与林春将书房收拾好,一切仍按林如海在时陈列笔墨纸砚,拣几色历代名人书画挂了。此刻,那宝玉正喊了薛蟠停在那幅山奇石怪峰兀的山水画前,指点薛蟠认那画后的落款:“这可是近代有名的书画家江南四才子第一人唐寅!他的画是可是名噪一时啊!你看这两个字,‘唐’不是‘糖果’的‘糖’,‘寅’字不是‘黄’字……”
黛玉和湘莲等一样在旁忍住嘴角的笑,一边也拿眼四处打量这并不是熟悉的清式朝官的书房。都说当年林如海是有名的翩翩探花郎呀,祖上又是五世封候,那显赫的家世在当初看来,与军功出身的贾府不相上下,所以才有才子配佳人,林如海与贾敏堪称一时美谈的金童玉女之配!
黛玉一边打量书房,一边对着书房正墙上林如海与贾敏的画像凝神瞅上几眼,一脸清峻、神采飞扬的林如海可以想见当年儒雅风趣的翩翩风度,而旁边贾敏的画像丰神月兑俗,气韵流动,飘飘若仙,同样令人浮想连翩。不需细看,那二人眉目间流转的柔情如清谷泉雾,丝丝绕绕,弹指扑面而来。黛玉不由好一阵迷惘,内心翻江倒海。想当年林如海那样翩翩探花郎,殿试高中打马御街,挨过多少绣花荷包的打,但在贾敏死后却始终不离不弃,不再近,更不纳妾,只几年时间就追慕爱妻到仙界,这样童话般的爱恋忠贞不二,在那三妻四妾的年代里可是大海捞针,屈一指呀!
所以,站在那绯衣飘逸的林如海和紫衣飞舞的贾敏画像面前,黛玉感到内心一个轻脆的声音在响起:这是真的吗?这难道就是自己向往中的那种幸福的爱情神话吗?这就是自己日后坚决执照的榜样和力量吗?
“妹妹,姑母的这张画像是姑爷画的吗?我看着可是你的气韵神态一般!”贾宝玉不失时机地凑上来。
黛玉木木地点点头。她哪里知道这些!可她心里一百个相信,只有相爱的人才能画出他心中的另一个人来!
在书房外厅一张古旧桃木琴前坐下,纤手轻轻拂过,黛玉心头涌动无限的伤惋和感叹,任那丝丝点点的凉意雨云轻沾,落花难拾:
“长亭外,古道边,烟染碧轻寒,丝柳媚眼,桃腮妆面,蝴蝶舞翩翩……来时**燕,去却云间鹄,叹人间天上,佳人何在?一江烟雨,两径花飘……”
这可是当年贾敏在林如海读书公务闲遐时所弹的那架古木琴啊!弹着弹着,黛玉的心不由高亢起来,她为当年的才子佳人默默歌唱,六弦琴音,歌尽人面桃花妩媚态,五音律韵,奏罢惠风杨柳春衫薄。
“妹妹好琴音,愿姑母姑父在天之灵听了,心也生了安慰!”
贾宝玉痴情大,从黛玉跳跃的指间、入迷的神态读懂了她的内心。他轻轻地带着众人走出书房外,立在正站小叶的梨花树下静静地听着。
……
婉转的琴音流着,流着,映出老家人林祥与林大娘夫妇相互对望的眼,他们口里喃喃地说:“老爷,太太,玉儿长大了啊……”
婉转的琴音流着,流着,脉脉青山脚下枕着两个并排而立的墓碑,墓碑上写着“故先祖林公如海大人及夫人贾敏墓”等字样。身着一袭白衣,面如白雪的黛玉在一身簇新青衣的林祥夫妇陪同下,默默立在前面。那林祥放下竹篮子,从里面拿出烤鸭、鱼、豆干、软曲粑等祭物摆在那墓前,那薛蟠等在旁燃响了长长竹竿上缠绕的炮仗,林祥恭恭敬敬地点上红蜡烛,燃烧了纸钱。林大娘和紫娟扶了黛玉在正中的位置跪拜下去。她虔诚地低下头去,默默祈愿,愿那在天有灵之人在天堂里幸福快乐,也祈祷冥冥中护佑自己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接着,林祥夫妇与林春也跪拜了,紫娟雪雁、宝玉们自然依样如祭。
接着,伯父和堂兄妹也来了,堂妹手上捧着刚采的带露的兰花花献上,
那晋阳吏刘兴果然带了家仆匆匆赶来,令人献上三尺浔阳特大鳗鱼于前,
还有那新任扬州吏郭进也带了小吏,献上猪牲鹅三畜,
还有……还有……
黛玉在林大娘的介绍里,忙不迭地为逝去的林如海夫妇答谢还礼,感动之余心也生不安:“昔人已驾鹤飞仙而去,下界烟火鼎盛如此,该是后代子孙之福耶祸耶?”
黛玉与林家族人们对闻声前来附祭的各级各类大小官员应付不己,惊诧不己。林祥早与林伯父小声嘀咕:“今年也是没来头的,没想到来得人多马众。看来都是玉姑娘一路人多势壮,早让人羡红了眼!”
林伯父点点头,一边偷偷朝黛玉看了三四眼,黛玉只浑然不知,面上依礼答谢,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另一番想象:“这来的都是平日有官有势的,依仗乡里横行霸道,鱼肉百姓,他们平日积下多少浮财,在这清明节里拿出那么一点祭祀一下先人,又有什么不可!等会儿我自有法子解决它们。”
不说黛玉这里看着张三李四王二的争相送上祭礼,更有甚者,拿出金银丝帛祭过后送到林府中。只一忽儿功夫,那收到的礼品就有小山高了。黛玉因对伯父和林祥轻声说了几句,那林祥即叫林春拿了一些多余的祭品招呼远远站在一边的乡民们走近,孩子手上一个粑一个金元宝,大人手里捧着更多的东西。一时间人群喧哗起来,那些面有菜色的乡民们一边接了,一边跪到黛玉面前磕头,黛玉忙命人拉起,叫人免了。那后来的人看黛玉纤尘不染,貌若天仙,恐自己行为粗鄙惊突了她,有机灵懂事的就跑到林如海夫妇墓前祭拜。余下的见了,也亦如此。黛玉和林大娘只留心着每个乡人手上都拿到财物。站到一旁送走满眼含泪万分感激的乡民们,黛玉这才回过头来,对着一旁目瞪口呆的大小官员微微一笑,脆声说:
“在下林家小女黛玉感激各位大人们一片诚心祭拜,先父母在天之灵,看到了各位大人的心意,如今拯救了这些饥寒难保的乡民们,定当九泉含笑,万分感谢!”说着,停了一停,环视一遍,粉面含春威而不露,朱唇未启笑先闻:“不过,今日大家也看到了,与其拿出金银财宝讨好于已逝仙魂之前,不如拿出钱帛济助贫寒之衣。昔才黛玉有幸与各位施贫济困,也是为各位平日作威作福消减罪状了!愿从此以后,各位在官的多为民作主,在下面多为民操劳,造福于人,利于自己,功在千秋,福及子孙!”
众人一阵静默,半晌,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哗哗响起――
“好!好!”是晋阳吏刘兴略带沙哑的声音,“玉姑娘如此深明大义,怀抱济世忧民之情,实国之栋梁、社稷之宏才也!吾为故友九泉下开心,得此麒麟儿,实为祖上荫庇,万世之福也!”
林伯父忙纠正道:“玉姑娘是凤凰女,不是麒麟儿,刘世弟糊涂了!”
刘兴呵呵一笑,爱怜地道:“老朽知道玉姑娘是凤凰身,只不过拟比男儿罢了!真应了那句老话:凤凰于飞,天之焕彩。愿玉姑娘日后大有所为!”
黛玉脸上绯红,不由对着刘兴谦让道:“刘世叔过奖了!黛玉才疏学浅,怎堪称大任!”
刘兴因又对着林如海夫妇的墓拜了几拜,然后转向众人道:“今日清明时节,遭遇故先林世兄之女,是各位大人的福气了,如今事已完毕,各人自便请回罢,日后尽当谨记林姑娘的训戒,好自为之,为人为己,自求多福。待刘某不日上京呈报,禀上今日林姑娘赈济乡民之义举,保举姑娘入宫,为范天下,大家说行吗?”
众人听了,莫不欢欣呼吁,齐声道好的!
那宝玉们听了,一阵惊喜一阵欢呼一阵惘然,五味俱陈,皆是难道。
黛玉哪里料到这些,忙使眼伯父和林祥叫停。众人哪里能听,有热情者即鼓舞刘兴快回,即刻动身。黛玉们阻挡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众人喜笑颜开地道别而去。
入宫去吗?做女官?还是月兑去孝服,同去选秀?
黛玉的脑海里一阵混乱,理不出头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