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追上来。哈尼克逃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停下，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脑海中回放的尽是当日触手可及的惨状，忽然身体一阵瘫软坐倒在地上。他几乎丧失血色的嘴唇不住地吐出模糊不清的呢喃，恐惧的压迫感支配着他又狼狈地踉跄了几步，双腿却灌铅似地僵住。
咽下的腥咸味道作证，妖精与偏执的旧巫师，这只被记在书中的二者仿佛越过了时光隔断的舞台，也越过少年所能接受的极限之墙在身后明明地追着，无论哪一方都荒唐得无以复加。在这仓皇的时刻，一个眼神却着魔般填满了尼克的全部脑海，高贵的蓝宝石色的阴影间，一抹深染上炙红的期待目光被无暇的少年捕捉到。本应权作一句安慰的笑言的约定，此时却如一条无形的绳索捆住脚，木偶般牵着他迈出步子。
一定要回那里去……它无关荣誉，亦非气盛时的逞强，只因为我曾亲口承诺过。
尼克抬起右肘狠狠地撞向背后的墙壁，强烈地震荡让尚未凝固的血顺着臂弯流进他的掌中让他突然精神一振。
一定有的！在这光之塔里我所能信任的，堪与艾萨克一较高下之人……
尼克扶着墙摇晃着站起来，任由脚下踩空的阶梯引着身体滑向楼下，他在一片黑暗中凭借着模糊的记忆迅速找到了挂有”r”字门牌的房门，再也无法支撑住身子一头撞了上去。雷欧纳德被这猛烈的敲门声惊醒，飞快地睁开眼睛从床上跃起自门缝中探出头来，他望见尼克满头是血的样子，只惊诧地怔了一秒，随即拉开门对他做出一个“安静”的手势。
“快……帮帮忙……”
尼克只感到胸口烧得厉害，撕裂般的痛楚紧紧揪住他的肺叶，将他痛苦地推在地。
“你也不想吵醒其他人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解释了，能跟我去塔顶救一个人吗，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一个问题，那是对你很重要非救不可的人吗？”
“嗯！”
再没有半点迟疑，雷欧纳德立刻点点头摔开房门，解下那件宽大的睡袍扔在床上跟着尼克跑了出去。隔壁房间的门也悄悄打开了，一脸好奇的布洛特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面探出身子，一把扯住雷欧纳德的胳膊轻声问道:“是雷吗，怎么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雷欧纳德显然也被这突然的一问吓了一跳，连忙拽住尼克的袖子拦下来，飞快地想了想回头对布洛特认真地说道：“十分钟之后叫上大家到塔顶来。我现在没有空解释，总之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就按我说的去做！”
无光的黑夜里，扭曲的阶梯和甬道显得特别幽长。雷欧纳德几乎是将尼克架着推上楼梯，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先观察一下情况，二人在长廊的入口处分别唱起隐身魔术，又约定好各自的路线才悄悄潜上前去。
石门并没有完全合上，微弱的烛光从门缝中射出照进二人的惴惴不安的瞳孔。艾萨克改变了蹲着的姿势忽然站了起来，他愤愤地抽回颤抖的右手，直视着妮尼薇的眼睛急促地说道:“我真是想不通，您这样伟大的存在居然会袒护一个学徒！我对您无礼的冒犯也都是被逼的！”
“尔可满意了？”妮尼薇并没有回应艾萨克，只是将脸埋进手臂里讽刺地还击道，“知道吗，奴家最爱欣赏野兽气急败坏的样子。尔尽管为所欲为便好，强盗本就不需要为其行为辩解。”
“您愤怒了吗？当然，只要是智慧生物谁也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而这种被对待的方式，无礼，粗鲁，甚至说野蛮下流也不为过。不过我依旧喜欢用这种方式与您交谈，谁让我们的时间有限无法像您一样体面而优雅地逗弄他人的喜怒哀乐，从这一点来说我不知道有多羡慕您。”
“尔又知道奴家什么？”妮尼薇的脸上一瞬间布满怒容，不由自主地前倾了身子反驳道:“奴家可与汝等不同，尽管不愿意，还是会将在这世界上所经历的一切深刻地镌刻记忆里,无论多久也不会消灭。而人类，不过是区区几十载寿命的生灵而已，所具有的感知亦不过肤浅的一己之见。尔自以为志趣超群，却不过同他们一样逃不出嫉妒与短视，又凭甚指责奴家！”
“嫉妒并非人类独有，我也不想与您争辩。不过关于人类短视的观点，您似乎错得有些离谱。”艾萨克冲着妮尼薇摇了摇手指，来到她身旁的书架前取下一本书说道:“您能看懂这上面的古奥里尔语吧？其实没有关系，这些都是对于您传授给我们人类的伟大知识的再记述而已。不过呢，我们至少可以从里面读到自己的先人是怎么样发掘出这些技术的，读到他们的想法，他们的生活，甚至他们的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记忆也是不灭的，就算躯体早已腐朽，人类的思想和知识也能够记录在这薄薄的书页里传递下去，这种方式简直如同妖精的魔法一样炫目不是吗？”艾萨克瞥了一眼正盯着自己的妮尼薇，继续说道:“不过我觉得这个过程实在是太费事了。自然，作为不用接受死亡的种族的您没有这样体会，但是一个伟大的人，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投入到一项工作中，但是等他有所成就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很多人甚至不能留下自己的只言片语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那些后来之人，哪怕再聪慧的智者，也要花上许多时间去重复前人的足迹，这样浪费着自己有限的生命的痛苦您能理解吗？”
“所以呢，尔难道狂妄到想要改变诸神的律法让人类如吾等妖精般长寿吗？”
“不，您不用紧张，我并非像泰斯勒一般拥有远大志向之人。不过呢，我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想在后人的史书中多少留下一席之地。因此只要您愿意给我一点小小的帮助，让我分享您无穷知识宝库中的一小部，我必定感激不尽。”
“帮助？”妮尼薇冷笑了一声，反唇相讥道：“尔可知人类之所以能有今日全赖何物？‘**’，奴家对人类最讨厌也最好奇的正是这一点。若是真如他一般，奴家未必不肯相助。可惜奴家对尔之所为全无好感，若坚持不许尔又欲如何？用那不入流的玩具强取不成？”
“我怎么会这么做！作为魔术师的在下可是一直对您心存感激啊。”艾萨克突然单膝跪在地上，一把抓起缠在妮尼薇身上的锁链说道：“就像这诸神离开地面之前留给矮人的遗产，我庆幸人类则掌握了它，不然现在的我如何与伟大的妖精之王这样平等的交流呢？正因为您的存在，我才得以实践我的想法，今夜我会一直呆在您的身边，直到您回心转意为止。”
妮尼薇气愤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艾萨克沉醉在自己的雄辩之中，满以为妮尼薇被他的辞藻说服，不由得意地翻阅起他取下的那本书来。
“世上居然还有妖精……”在石门的另一侧，雷欧纳德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自言自语道，一时的惊愕让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尼克正扯着他的胳膊。
“雷，我们该怎么办？”
“再等等。就算我们现在冲进去打倒艾萨克也没办法打开我老爹做的锁链，布洛特和其他人很快就会上来，让人们知道这里偷偷藏匿着妖精的话光之塔从此便会信誉扫地。让我想一想当时老爹说过的话……”
“那你最好快些想起来，也让我听听看。”
一个阴沉的声音从门后响起，尼克和雷欧纳德登时直感到站立不稳，被一股突然袭来的气浪震得摔倒在地。艾萨克蹲子将烛台在地面上小心放好，推门出现在二人面前开口道：“雷，没想到连你也会搀和进来。本来我还想好好栽培你一番，真是可惜，是为了那个小子吗？居然还有胆量跑回来。”
“侦测魔术啊，这还真像您谨慎的风格。”雷欧纳德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戏谑似地向艾萨克调笑道:“您刚才的发言可比上课的时候精彩多了，果然像我们这种不合格的学生没资格聆听您的教诲，只有跑来偷听咯。”
“可别妄想白费力气用这种轻佻话激怒我。雷，作为新生代中最富声望之人，你应该不会忘记光之塔对于偷学魔术的弟子的惩罚有多严厉，难道以为两个人一起上来就安全了吗？”
“若是单论魔术造诣我们自然不是您的对手，不过若是这件事公诸于众又如何呢？您觉得有多少人会站在您那边？穆贝德院长似乎会对您的行为更生气哎。”
“哈哈，公诸于众！就凭你们两个？”
“可不只呢。”雷欧纳德的语气突然变得疾厉，“您总不会以为我会就这么毫无准备地只身犯险吧？十分钟之后布洛特就会带着大家上来，若是让他们看到这房间里的妖精，又会对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安杰洛斯大师做何评价呢。”
“你这家伙！”
艾萨克气得狠狠地捏起拳头，好在魔术师多年锻炼出的理性头脑让他勉强控制住立刻出手的冲动，若是此刻盲目弄出太大的动静，恐怕这个房间很快便会被惊醒的众人包围。
“这里交给我，你快点想办法弄断那条链子。”
雷欧纳德暗自狠狠推了尼克一把，立在门口的艾萨克却没有动，只是转动眼珠对上尼克投来的警戒的目光注视着他奔进房间。
“喂，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可以吗？”
“没办法，我这边可是被你漂亮地将了一军啊。既然无法堵住那么多人的嘴，倒不如让你们带走她，反正对我来说寻到你们也并非什么难事。”
“除了对武器的爱好之外我们竟然头一次出奇地一致呢。”雷欧纳德向前迈开一步，撇了撇嘴说道：“不过我的责任可是保护他们两个安全地离开这里啊，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起码要先让你昏迷三天以上才好。”
“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有这样自信的徒弟我是该高兴还是担心。来吧，雷，让我看看你进步了多少。”
艾萨克的嘴唇飞速地动着，他深知雷欧纳德的不俗实力因而没有贸然进攻，而是先行打开蓝色的魔术护罩，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三角小瓶拔下盖子快速地念出一串咒文。一团绿色的烟雾从艾萨克手中心中喷出包裹住雷欧纳德的全身，包裹在他周身的保护罩发出好似水泼在锻炉上的嗤嗤声。雷欧纳德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口挡住房间里的二人，他浓重的眉目牢牢盯住艾萨克的动作，这一团薄薄的绿色中咧开嘴角轻蔑地笑了一下，从容地开口道：“只是施毒术而已嘛。您还真是谨慎啊，我还满以为第一下攻击会来的更猛烈一些。”
“轻易泄露全部实力的人可不是一个好魔术师。可惜我不能再继续教你了，今天就让我好好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正有此意。”
雷欧纳德抹了一下鼻尖，全然不顾艾萨克的教诲直接全力扔出数支闪光的魔术标枪。在房间的另一头，尼克踢开散乱一地的书籍单膝跪倒在妮尼薇身边，将缚住她手脚的锁链抓在手里。妖精女王显然吃了一惊，却意外地没有做出任何拒绝的表示。少年这才有机会仔细地观察这条链子，那东西像是一条吞噬所有光线的纯黑的蛇躺在他的手中，却轻得好似没有重量，他的指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刻在妮尼薇手腕枷锁上的刻纹，忽然感到莫名地一阵恶心。
“汝快些丢掉它。这东西可是专门针对使用魔法之人而做，若是不小心受其魔力的反噬汝等人类必定无法熬住。”
“可是你不是一直戴着它么？难道说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忍受过来的！”
“咔咔。”妮尼薇满不在乎地笑了出来，推了尼克一把挣开胳膊，“想不到奴家竟会被汝如此轻视。这东西虽伤不了奴家分毫，可也远比汝想得凶厄。汝不是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么？合汝等二人之力未必打不倒那个家伙，还不快前去帮忙。”
“嘿，妖精，不要看扁我啊！”
艾萨克丢出的电击术撞击在雷欧纳德周身的保护罩上迫使他退了一大步，他连连喘过几口粗气，趁机回过头来望着二人说道：“不是说好这边交给我了吗。能和艾萨克过招也是难得的幸事，怎么能够不尽兴！我不管你们那边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总之不要来给我搅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