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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帧与荼罗披了红裘披肩,扶了不情不愿的她走下车去。鸟儿跟了身后,她素时怕冷,便又在外面胡乱穿了一件七成新的刺菊墨绿平袄,腰间用了素袋松松一束。直到站了地,脚底打地面钻上寒意来,方觉得这天寒地冻四字委实不是唬人之说。

车内的女子身上并未加衣,只坐了车厢一角,闲闲挂了两条腿,一手揭了红缎车帘,左右四下一顿打探,却并不站落地来。

荼罗瞥瞥身后,见对方年龄较三人略长,面色枯黄焦蜡,一路只寐了眼睛休息,对了车内二人争吵作骂不闻不问,对了外界喧嚣声动亦不悲不喜,端是看出其人处事镇定、波澜无惊,抑或是心思缜密、城府深沉。荼罗本是无几人可入得眼,硬是能从肉糜中挑出刺来撩拨人家的性子,但应了此人,却偏偏造次不起来,只心中犯着嘀咕,与思帧捂了耳朵道:“思帧,你待瞧的那人,打晨起入得车上,便未闻得她说了只言片语。瞧她面目生分,那等颜面竟能选得上女,真不晓得是何来头。”

思帧依眼亦往后看了一眼,见得那女子对了前方蔓草若有所思,几番打量也只觉得面色枯黄,姿色平庸,头身眉眼,无一不眼生。挽了荼罗的手道:“这次和亲本就多了甚多情理不和之处,你我只作得份内之事,休得管了他人闲事去便好。”

荼罗却如若未闻,得意地扫那人一眼,自言自语道:“方才在那车中光线昏暗,还瞧不出她眉目来。只可笑了方才我还自家贬低,觉得自己颜陋才疏,现下与她仔细一瞧,就冲这面色,我便自诩九天玄女,也不为过了。”

她虽是压了声音说得这番话,但鸟儿与她二人站的较近,些许留神竟也听了全部去了。她无奈摇摇头,车上那女子面色端是黄蜡不堪,可这荼罗较了她自比九天玄女,也委实好笑了一点。这般浮躁好胜、口无遮拦,放了何处都是祸事,便是在宫中,也只待做得粗使杂活的性子,怎的还挑为上女遣送前去迎亲呢。

荒原郊外,衰草散布,露了土的地面冰冻皲裂,踩了那地面硬邦邦地直响。九十九辆马车无一不停留下来,红袄宫娥依了靖王的命令下得车来,站得那荒原之上,望眼看去,一个个暮色中暗红的袅娜人影,一簇簇、一堆堆,互相凑了说话的,各处翻了人寻找旧识的,莺莺燕燕,场面顿时生了几分热闹。

前方一色银羽铠甲的骑兵阵列,一色墨沉黑甲的重骑阵列,两两对站,如在暮色之下的荒原摆出一张棋盘来,而沿了阵型竖了一圈迎了风呼呼张动的两色幡旗无不狂草绣写“赭”字。

驾车的玄甲兵隶得了前方的口令,已慌慌地上前集合了。这一下,便只剩了莺燕宫娥。虽然此时夜幕渐降,霜冻挫骨,万是比不得深宫中守了明辉暖殿,但她们自小进得深宫,年年望了四角宫墙,日日过得侍奉上主犹伴君虎的小心日子,现下置身这神秘幽暗的荒原,见了偌大暗沉的天穹,竟齐齐好奇兴奋了起来。

宫女三两成伴,携了手,踩了那衰草散起步来,口中互相询问着各自的名讳、主事宫殿,待识得名姓,又挑了各自见闻的趣事互相逗趣起来。原有互相认识的,更有互相揭短吃笑的,一身形绰约、容貌姣好的女子指了身旁同伴,对方才结识的同行说道:“你可瞧的她这颗痣么,我偏说她爹亲取名取得顶好,与她叫的园缘痣。这可不预言了她日后的夫君便是与她长得一般的痣么,有这一般的痣,是顶顶的缘分,圆缘好合,便结的儿女姻缘。谁晓得我家世子身旁便有个二等侍卫,也恰好在嘴边长了这一般的痣。那日,他对她正是一见钟情,只待得缘痣年至二十五,出得宫墙,嫁与他做了娘子。那二等侍卫好生的痴情……”

那宫女话未说完,嘴边长了一颗细痣的妙颜女子便扬了手绢,捶了手作势打她,口中斥着:“便是你顶坏,老是拿了人家的痣和名字奚落人家。你何时见得我与那侍卫传得眉目,定得终身了。我这便打了你,叫你吃痛做得记性。”

说着,果真砰得一声敲了上去。虽然是女儿家的玩闹,打得不甚厉害疼痛,但原先取笑得宫女忙提了裙子跑了起来,边跑边不时回头挑衅于她:“郎情妾意有甚好害羞的,你若不乐意,改日我可不与你传得丝帕了,让你二十五出宫作了一辈子老姑子。”

圆缘痣一听,愈加羞恼,也登时赶了上去,一时间,两个宫娥便闹作一团。而站了旁边看得热闹的宫女也觉得热闹好玩,纷纷站了看她们二人打闹。

“啊”初出深宫的姣貌宫女一个不留神踩了衰草垛子,身形趔趄,一脚又踩上自家裙裾,登时重心不稳,直直地往前方倒了下去。此时,连天暮色中如箭般掠出一个人影,直奔那宫女而去,作势将她揽入怀里。

宫女余惊犹在,闻了扑面而来的陌生男子气息,在那众目睽睽之中,更是慌得手足无措,忙推了对方,正欲施身欠礼,抬头看得那人容貌,眸色一惊,顿时咋舌无语。

那男子挑眉微笑:“唔?方才不很伶俐的么。”

此时,园缘痣亦回神,拨了衰草跑了过来,她扶住震惊瞠目的同伴,望了那出手相助的男子,正欲道谢,暮色中瞧得那颗落泪之痣,不禁捂口失声:“四王子”

来人未曾穿得兵甲,仍旧赭袍高冠,全然彼时高台抚琴的盛装模样。他看了园缘痣唇边的细痣一眼,又望了那兀自咋舌震惊的宫女,对了前者道:“她说的果真是真,果真长了同样痣儿的便可结得姻缘?”

园缘痣知他方才必然听得了她们全部玩笑话语,蓦地涨红了脸,垂首道:“奴婢们无事取乐寻了开心,说的是玩笑话,四王子恕罪。”

“呵,何罪之有。”秦言说轻笑一声,忽而伸手托起了那宫女的下颌,盯了她的双目一阵注视,这宫女端也是长的一双潋滟眉目,惊恐闪烁、犹豫不解中更有一番清澈单纯、不涉人事的撩人美色。

“你叫什么名字。”秦言说问道。

宫女见问了自家名字,双手搓得生疼,确认了不是梦境,心中便生出喜乐来。幽幽地别开羞涩的眉目,与那王子回答道:“奴婢陋名,西楼二字尔。”

西楼

这二字,投入立旁静观的鸟儿心中,炸出一片繁漪。比起这片繁漪的瘆人心魄,这天寒地冻又算得了什么。

鸟儿缓缓地咬上了嘴唇,看了前方叠形的二人身影,咬得口齿渗血,都不自知。乍见他身影掠来的那一刹,她便知道是他,她忍了飞扑而上的,却观得他们他地重逢,眉目情深。

他十二年岁作得《巫沧续》,便是自己,也只在那日登府,闲闲得听得几个音符。每每逢了家宴盛事,武宣帝多次示意弹奏于听,他均用了诸等借口回避,只弹了其他曲目以应景尔。

他说,他的这首曲子,要弹与他挚爱的女子听,以告知她他想与她白首不离,生世不分。

他爱她,有几年了?

从那冬日登府,他毫无掩饰地透露情事算起,也便有七年了。

那么,她仰慕他,又有几年了?

是初始长宇殿那惊人一瞥,还是日后他斜依金桂,与自家说:“世子叫你鸟儿,我便叫你小鸟,你可喜欢?”。她提了世子的金笼,转身望了清蛊惑神的少年王子,面上绯红一片,说道:“你帮我把这笼子挂上最高的枝头,我便许得你私下叫我小鸟。”

暮青小袍外罩银雪白纱的少年信步而来,取了她手上的金笼,点树一个借力便攀上了最高的枝端,将手中金笼轻轻掷出,那笼子正好挂的不偏不倚。

她望得绯霞连天处,高枝的少年俯脸对她笑道:“那日后,我便叫你小鸟了哦。”

小鸟。

小鸟……

鸟儿的目中一片迷雾,喉间涩涨,只觉得那无孔不入的冷气随了不能交叠的呼吸,哈进了自家心窝、脑隙,连那些个千思万想的回忆都被冻得支离破碎。灼热伤人的泪扑扑滚落下来,眼前少许清明,见了那人携了她徒步走远,目中复又迷蒙难辨。

荼罗拿手挥了挥她的眼前,嫌弃地道:“你这人怎的这般奇怪,怎的时时有掉不完的眼泪。人家车内嬉笑打骂碰上了皇四子,我们这车哭哭啼啼,如同奔丧,一身晦气。”

鸟儿欲哭欲笑,喉中梗塞,揪紧了心口,直欲扑到。荼罗忙忙将她接住,口中仍自不善:“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四子,你不赶早点扑,现时扑个万次,也没有下一个皇四子来英雄救美了。”

思帧闻言发笑,这边帮忙扶了鸟儿,扶她至车辕处坐了,抚了她的心口道:“这是有甚大哀伤心事啊,整日哭得仿似要泣血方罢。你我宫娥命数卑贱,只求保得平安体健,其他事情,全随了君王做主去吧。”

此时,眼前闪过一个花囊,顿时一阵馥郁开神的香气扑来,鸟儿双目噙了泪,顺了那手望向后方。只见那蜡黄面色的寡淡女子执了花囊,目色温和地看了她,说道:“这花囊中盛了三钱郁金,二钱玫瑰,一钱菖蒲和苏合香,半钱珍珠母粉,伤心难过时闻得可渐安了心神,助得睡眠。”

鸟儿接了那巧致花囊在手,放了鼻尖细闻,果真悠扬馥郁,直走心间,多闻亦不觉得沉闷不适,渐渐的只觉心如止水,方才凄恻锥心,宛如前生梦境一般。

暮色中,那女子和了眉色,道:“女儿家的情事,付予了良人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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