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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年至14岁,记得最清楚的只有两件事情。

一是当年初遇秦言说。

那日时至黄昏,长宇殿的堂殿殿门敞开着,放眼望外,可以看到偌大的夕阳西沉栉比的楼宇角阁之间,暖金色的落日余晖沿了殿内的羊绒织锦铺了一地,辉映那整殿繁华,光影烁烁,让人如置身梦境。

时年九岁的言说抱了琴瑟走出白色帐曼,停落西楼面前。年少身形只如一株月下闲松,利落清逸,眼角的落泪之痣衬了长睫黑墨的双瞳,便是一副清蛊惑神的少儿面貌。

他看西楼看得专切,旁若无人,浑然无忌身后高处的世子慢慢地站起了身,身影逐渐僵硬。然后以众人无暇回神的速度揭了她覆眼的红绸。

他与她说他叫秦言说,她若不喜欢他的姓,那她可以叫他言说。他说这般话的时候,语声平寂无澜,眼中却如揉了万千光影在里。

而光影的每段碎影只映了一个人、一双眼、一种专注。

当时,她看得真切,他每个神情、每个动作、吐落的每个字,都放慢了千百万倍般,钝钝地敲落至她的脑中,使得心口蔓延起莫名的强大的失落,一个不留神,竟似能将四岁身躯折腰生生拗断。

那种失落,延伸十年,竟演化能更加欲断不能的凄楚,这是她如何可以预计?

马车中陷入沉思的娇貌少女,神情凄冷地皱了双眼。这一晃而去,竟然十年有余,而她对当年的那一幕,竟然记得愈发清晰,清晰到他眼中的一抹光线,额前的一丝碎发都无所遗漏。从何时起,初始那不能言休但纯粹透彻的失落,演变成了如今这心口痛刺、深夜梦魇?

车外闻了仪司尖了声音宣读鸿篇礼札,而后传来清远的槌钟声,那声音震得她微微一怔,在车内收敛了心绪。此时,她与其他三个宫女所乘的轻仪仗逐渐放慢了速度,马车四角挂得祈福风铃打在木楣上,清脆凌乱的声音又震得她脑袋发疼。

好不容易稳了脾性,又闻仪司高声宣了什么话语,继而车外有迅疾有秩的马蹄声海潮般漫过自己的双耳,想的那情势便知是赭国引以为傲的轻骑无疑了。

“真正奇怪,迎亲仪仗中怎还见得轻羽军呢。”坐了对面,同她一般装扮的少女揭起车帘一角的,略略扫了一眼后,目色凝重地嘀咕起来。

马车内面对面坐了二排,一行四人,前方二人原是携了手一同上来的,谈笑之间闻得两人原本该是旧识。但鸟儿、身旁之人与她们二人互相是素不相识的。鸟儿一路只顾想了自家心事,哀得自家心肠,身旁那女子置身暗处养神,鸟儿上车时见得她,觉得些许熟悉,不禁多看得几眼,只见得一脸面皮焦黄枯燥,反应却甚为清淡冷落,故互相未作得多少寒暄。车内四人本是面对了面坐,肩挨了肩,膝对了膝,眉眼口鼻相对,偶有颠簸还不免挨上旁人,如此这般,气氛一度尴尬沉闷至极。

现下,见那女子首先说的话来,她身旁看了显得温婉稳重的旧识便接了话说道:“如何不是呢。可见陛下对这次和亲真正是费了苦心的。你说对么,荼罗姐姐。”

名唤荼罗的女子,看着娇俏调皮,生得一双忽闪灵动的眼睛,身面娇小,相较身旁温婉女子,仿似颠倒了称呼。见得她抑制不得心中好奇般,又揭了车帘一阵张望,口中咋咋道:“这好生壮大的场面,一眼看去,竟站了满满高墙的人,想是王公贵亲,侯门命妇,无一不出席了罢。”

温婉女子侧身点了她的双手,放妥了帘子,口中嗔嘱道:“荼罗姐姐,现下可比不得在莘妃娘娘身边了,千万莫要做得犯了规矩的事,不然你我卑贱宫女,如何自保。此番做了迎亲的宫女去,多少也负了我国荣耻在身。”

荼罗偏就生的一副不服管束的脾性,她坐的方位正好见得最广最全的宁兰皇都城景,有这般机遇,岂肯放过。自小束了深宫高墙十余载,有了机会出宫,便是做得迎亲宫女,便是走得也许有去无回的路,现下便是多看这蓝天一眼,也断无怨悔的。现在站了前方城墙,犹如偶人一般在她面前陈列的,也许便是赭国的全部权势了。她要好好的看一看,记一记,日后若真正客死异乡,只做了这冤枉和亲的无名死卒,也算晓得为谁而死了。

她又揭了车帘,眯了眼直直地往外望去,口中对那女子宽慰道:“思帧,便是你小心得紧,现下司仪喊了靖王阅兵呢,放那些身姿飒爽的轻羽军不看,谁看得我们这小宫女的车帘衔没衔。我们一是赭国的人,二是为了赭国赴了生死去和亲的人,便是死前让我等看看,也断不冤枉委屈的。”

思帧闻着,竟多少红了眼眶,到底是不拉扯着她了。便让她好生痛快地,看个尽兴吧。这说的是和亲,说的是迎亲,但赭、汝两国剑拔弩张的局势从未改善过。谁知道这和亲里,藏了多少玄机,将要衔起什么风云。这和亲,从始至终,竟是一处都不曾让人心内踏实了过。

“啊”荼罗却似没多少离愁别绪,没心没肺得仿佛没有赴得生死的心,只是选了节日坐了车,看得花灯闹市一般兴致勃勃。此刻,闻得她一声尖叫,衔那帘子的手蓦地一紧,转过偌大惊喜的颜面来,对了车内三人说道:“世子”

“我方才见得世子了”

闻得世子二字,从始至终不发一言闭目休憩的女子眸色微张,斜了些许视线浅浅地略了前方两人一眼,又闭上眼靠了窗楣。

鸟儿闻言,也极大地震住了身心。她亦俯身向前,揭了半边帘子往外看去,一边问着:“在哪边,在哪边,世子人呢。”

但任是由了她焦急询问,身后也未见得人回答。鸟儿心中闪过迷惑,便回头看那荼罗和思帧,却见那鬼灵的荼罗抱了自家的手,对了身旁思帧一挑高眉,使了眼色,一派得意样貌。

那思帧只是无奈地叹得口气,一副耐她不得的样子。

看着二人的眉目交流,鸟儿确知自己被人捉弄,但想起自家方才的失态,心中着实恼恨不甘,面色冰冷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何故作弄于我。”

荼罗眨眨闪动的大眼,面色无辜:“你说的谁,我怎听不大清楚。”

鸟儿见她这般蛮横无耻,正咬了牙欲待发火,但转念想到此去路程遥远,日程历久,与她二人同乘一车,日后难免摩擦相处,现下翻脸算账断是不甚明智。呼出胸口闷气,硬是压了心中怒气下来,坐了自家座上,看了那车帘发呆。

那一帘之隔的高处,他可是真的站立,随了他的父皇,君临天下?

这14年内,断然忘不得的其二,便是他了。

那日,在那东宫长宇深殿处,伴了一阵前所未闻得清朗的好听笑声,她生生地从之前言说所予的惆怅落寞中回转神来,盯了前方白色纱曼深处,那个越走越近,逐渐清晰的人影处。他一手提了一个鸟笼,一手闲负身后,小小模样,风姿卓绝,却与言说清蛊惑神的清逸之姿,全然迥异。

当时,她心中便不由暗道:为人君者,便是这般样子了罢。

他终在最后那层飘渺的纱曼后驻足,闻了那童稚而又清朗的声线,温柔低问道:“你便叫得虫儿,你便叫得鸟儿,可好?”

在那般柔和但不失威严的强大气场中,连原本横怒了双眼一副天地不从模样的泼辣女童也软了声音,嗔道:“世子,为甚人家取了甚好的名字,我们却只得叫了虫儿、鸟儿?”

“唔……”帐内的人一阵思量,答道,“我便想将你们如虫儿、鸟儿地养在身边,好不叫你们受了凄苦。”

“那叫得金儿、银儿也比这虫儿、鸟儿要好听。”身旁的女童星目熠熠生辉,虽然口中仍自抬扛,但已全然无了方才怒目冷对的泼辣模样。

“汝等愚昧,这金银便是死物,有谁来的虫儿、鸟儿快活自在。这偌大天下,无处不是你等的天地。”内里的少儿说得温委,最后一语定音,“便是这名字,是顶顶好的了。”

隔了单薄的飘渺如雾的纱曼,她看到当年时近7岁,一派稚童之貌的世子满月复闲情地为了东宫婢女取得“虫儿、鸟儿”这等荒唐趣名,亦仿佛也见到若干年后在他胸间已然成形的为君乾坤。

那是他一人的,帝王之道。

“既是世子开心的,鸟儿便是开心的。”

鬼使神差地,她听到自己这般回答。

从此,她接受了他的名,在他身边一待十年。

曾从闲赋洒月兑但放浪无为的三王子口中得知,那年,世子入主东宫,他的父皇问他成为储君最想要什么。年幼的世子回答无人得知,但择日他们的父皇便下令于世子三师,责其遍访名淑,选品貌兼佳者三童女贡伴世子。这般用意为何,众说纷纭,**诸妃均笑称无非小儿习性,找几个貌美可喜的小女孩儿作得幼年玩伴,免得与了将军武夫、文人骚客为流,只落得一副或荒蛮或迂腐的脾性。赭国民间传言此番为变相的选妃,只待觉得世子年幼,正言选妃有失妥当,便举了其他名目,这三女伴得世子左右,日后非妻即妾。而当年直接负责寻淑的世子三师称只为得世子寻得红颜陪读尔尔,无甚其他。

鸟儿只知道自己在世子身周这十年,只宛如是他长宇殿中的一只鸟儿,他惯了她千万般的耐心、包容,予她锦衣玉食,予她平安愉悦,却非婢非友、非妻非妾。

但非婢非友,非妻非妾又如何,她如此这般依恋他。

若言说是痴迷成毒,那世子何尝不是依恋入骨?

可是便是这般又如何,无论是秦言说,还是世子,她便是这般用了情感于他们又如何。

风驰电掣的骑兵逐渐远去,应了司仪的宣召,铺天盖地震了车身,由远推近而来,如天雷般震了车身的便是重甲骑兵。赭国兵精于骑,将善用诡,相利于谋,君神于驭,故而经了百年兼并,成了一方霸国,屹立牧驰之东南,与西北之汝国遥相对应。赭国的骑兵分轻骑和重骑,轻骑擅长奔骋骑射,重骑拖了万千利甲在身,速度、单行不足,但力量、重创有余。

荼罗看得那黑压压的人神难辨的一片,喉中干涩,睁了大眼喃喃道:“这到底是和亲,还是便赴了前线打得阵仗?”

思帧也是一阵哀叹。成为宫女,是第一轮宿命,参与这场和亲,是第二轮宿命罢。

见对面的鸟儿从头至尾一派哀伤落寞,满月复心事的模样,思帧与她攀谈了起来,她问道:“这位姑娘,我姓宋,名思帧,从前是莘妃娘娘宫里的,不知你的名姓,日后结伴也好做得称呼。”

名姓?姓名?

鸟儿一个恍惚。她记得十年前,有个目色深邃诱人沦陷的男人也这般问她,当年她回答他说她叫孤卿,简单,直接,纯粹。那么现在呢,现在她该称得何?李孤卿?这个人,有存在过吗?她连她的父亲生死都已不知。鸟儿?这便是世子叫了才不觉得可笑罢。那么,小鸟?呵,曾经,有个人便是这般小鸟小鸟地叫她,叫她得痴傻快乐,不知尊卑地存了妄想。

鸟儿心中一阵哀恸寂落。忽而转眼定住了车帘,回道:“李,鸟儿。”

“李鸟儿?”荼罗面色夸张地大声重复了一遍,似是不可置信有人竟取了这般名字,又似是听到了最大的笑话,因为有人,竟然叫李鸟儿,她怎么不叫李猫儿呢。

思帧戳了她,语中埋怨地道:“你便不知道天高地厚吧,你倒是忘了,曾有人说宁兰长宇深殿雀,清啼绕梁不忧愁。”说着,温婉地对了鸟儿道:“若我记得不差,在宁兰君城,能取得鸟儿此名的只有世子东宫那位,可是姑娘与否?”

鸟儿做撇了头,默默地不作声响。

荼罗似百般不待见她一般,前方扯了谎捉弄她在先,现下见她神色恹恹不甚多言,心中又生了厌恶,她瞪了数眼,便开口奚落道:“清啼绕梁不忧愁,若真不忧愁,坐这马车里这番要生不得要死不能的模样作甚,光看了碍得人眼。”

思帧驳道:“荼罗姐姐,你这话说的就偏差了。花无百日鲜,人无百日红。现在你我不也到了成为迎亲宫女远赴他乡,生死难卜的境地。便休要损伤人家了。”

荼罗却不依不饶:“思帧此话差矣。你我只是莘妃娘娘身边的婢女,这本来便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可人家鸟儿,可是东宫世子的人,便是不进位分都挪了一宫的人伺候着、恭谨着,全然日后**主位的架势。这东宫世子如此宠渥的人,谁敢动得,我是千思万想的,替这位鸟儿妹妹觉得天可怜见,这主位美梦没做成,反倒翻阴沟里去了。”

言罢,捂了嘴巴痛快地大笑起来。

鸟儿拿眼横了一下,说了句“你记错人了”,便拿头垂了肩膀,再也不与她理会。

荼罗听得她那句“你记错人了”,愈发得寸进尺地嘲讽起来:“这必是我记错了吧,鸟儿这样地大贵人怎的能再这落魄马车上。那未来尊贵万千的**主位怎的成了一个婢女要被送去当和亲的棋子呢。”

人,果真,经历了太多的打击,任何感触,都会一瞬麻木掉吧。

鸟儿淡淡地睁了眼睛,微微一笑:“你说的那个人,断不是我便对了。你便休要再浪费了唇舌在这里嘲讽于我,此番前去璨州历程久远,期间不知有无风险,我断不想伤了和气在先。”

荼罗悻悻地道:“反正你的命数是到此为尽了。这不晓得你名字还好,晓得后真不知该笑你还是可怜你。堂堂东宫世子豢养的宠儿,竟落至这般地步。若换我是你,早先晋升位分,做不得妻妃,便是侍妾也可。”

此时,一直在旁闭了眼睛无关是非的女子,悠然地睁了睁眼,只见得一双秋水翦瞳凝神微蹙,神思无暇。而后,带了些许疲倦,挂了疏淡的笑意,继续休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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