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红格经过左边城办公桌时,突然,停住脚步,他看见摆在左边城面前的一张打印纸上,汪着几滴泪水。
方红格扳起左边城的脸,发现左边城在哭。
方红格向四周看了一眼,办公室里没人。于是,他挨左边城坐下,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肩,说:为什么难过?
左边城低着头,不说话。
方红格说:蓝字号案子破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是为了你父母的死?我听说那是许多年的事了,不是正常死亡?
左边城说:是被人诬陷而死的。
方红格说:难道犯罪嫌疑人没有受到法律制裁?
左边城说:没有。
方红格说:你没作过侦查?
左边城说:寻问过我小时候的邻居,她说是蓝舞蝶所为。可是,蓝舞蝶已经死了,已经死无对证了。再说,我也不相信她说的话,都过去那么年了,没有人能准确的记得当时的事情了。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蓝飞鸟说的和她不一样呢?蓝飞鸟她,她……
左边城向方红格看去,有点犹豫,但还是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哦,还是告诉你吧,蓝飞鸟是蓝舞蝶的姐姐,她跟我说,她记起来了,哦,她患有间歇性失忆,在很小的时候,她做错了一件事,诬陷了一个人,那人就是我父亲……我听了,特别难过……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竟也不相信她说的话,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谁的话,我都不相信,心乱极了……
方红格拍了拍他,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即使真的是她,她叫什么来着?哦,蓝飞鸟。也会因证据不足,蓝飞鸟不用承担法律不责任。退一步说,也许不是她呢,如果是她,那么,小时候邻居为什么说是蓝舞蝶呢?总有一个人,说的是真的,对不对?
左边城说:到底是谁呢?一想到父母的死,就会有一种悲伤,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方红格说:我知道你愿意这个人,是蓝舞蝶,而不是蓝飞鸟,对不对?你是不是很爱这个女人?谁?蓝飞鸟呗。
左边城瞪着方红格,难以置信的表情。说:老方,你就别逗我了,我都愁死了。告诉你,我是悲观主义者。
方红格说:悲观主义者,认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悲伤的。无论身世,还是爱情,连自己的未来都是灰色的。这种人认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就连自己这个人,也不过最终化为尘埃,来过这个世界与没来过这个世界,没什么不同,就算是干成一番事业,不过几十年,连上百年都不会有,就已经没有谁记得你了。可是,乐观主义者,却这样认为,就算自己像棵小草一样微不足道,可是,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种幸福。起码沐浴过阳光,大声笑过,也大声哭过。从来不在意曾被谁注目过,无论是在原野上自生自灭,还是被人养在花盆里,都好。你分折一下,你是悲观主义者呢,还是乐观主义者呢?
左边城笑嘻嘻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以为,我什么也不是,我就是一个高兴时,以为是在天堂,难过时,以为自己在地狱的这么一个普通人。不过,老方,平时还真没看不出,你还挺有文采呢。
方红格哈哈大笑了起来,说:跟你这么说吧,除了长得磕瘆点,我这浑身上下,全是优点,你嫂子那才叫有眼光呢,不以貌取人。我方红格就是乐观主义者。
左边城听着方红格的脚步声远去,拿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纸儿,换了一张打印纸,从抽屉里,拿出那张他保存了很多年的跳舞纸人,平铺在打印纸上。
这张跳舞纸人和蓝字号现场发现的跳舞纸人一模一样。
审判陶井那天,瘦弱的已经像张纸片的陶井被带进审判大厅,死亡的阴影罩在他的头顶,他就像一个灰色的影子,向宽敞明亮的大厅前台移来。
啪啪响起来的闪光灯,斑驳落在他呆无表情的脸上。
被告席上散发着各类人残留下的浊气。
陶井向旁听席上扫了一眼,没有一个他爱过的、或爱过他的女人出现。一股悲伤像汹涌的潮水一样,瞬间,淹没陶井。他像哀哀待死的一只黑天鹅,瘦长的脖子搭在围在审问席一圈的栏杆上。
法官宣布开庭。
突然,关闭着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白素兰挤进来,她看见被告席上坐着的陶井,于是,她张着两只手,步履蹒跚奔过去。
陶井歪扭起脖子,向后看了一眼,一个模糊的长长白色影子冲入陶井被泪水模糊了的混浊眼睛里。
几个警察拦住白素兰,白素兰倒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大口喘息。
陶井歪靠在栏杆上,意识有些混乱,那女人向他奔来,脖子上的长长的围巾飘起,像彩云飘浮。寂静的桃树林里,响彻她清脆的笑声,以及他的心跳。陶井的头向身后的警察歪过去,说:欧阳远香来了,她来了。
笔直站立的警察冷冷的昴着头,没有回答他。
陶井回过头来,他低垂下脸。突然,陶井双手紧握住被告席的栏杆,拚命地摇撼,几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他的声音像一支被高亢吹响的哨子,在场的人听见他叫喊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欧阳远香!欧阳远香!欧阳远香!欧阳……
只有坐在旁听席上的白素兰知道陶井尖叫这个名字的女人是谁,她绝望地用手紧紧捂住嘴唇,空洞的大眼睛里慢慢溢满泪水。她一生都是这个女人的手下败将,即使这个女人早已经化为尘埃。
法官怒斥,让被告肃静。
陶井跌坐在椅子上,双手从苍白的额上慢慢地滑落下去。最后,两条胳膊软弱无力地垂下去,脸一低,搭在被告席的栏杆上。
身后警察伸出手去,挽起趴卧的陶井。当他的目光落在陶井黑灰的脸上时,长长的眉梢惊慌地飞上额角。他发现陶井已经死了。
陶井死于心力衰竭,那年,他不过五十五岁。
如果陶井还活着,如果他而不,以他的精明能干,他会以地位很高的待遇,度过剩余的生命的,即使百病缠身。但是,如果他不攀附权势,只爱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安分守己地过一种平常百姓的小日子,他也不会享受到飞扬跋扈的得意与满足。一种小人得志的奢华生活,是腐蚀人的心灵的,特别对一个穷苦出身,又有贪欲的人。
如果陶井再有来生,他也许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头脑且容貌丑陋的糙人,闲暇时候,双手揣袖蹲在墙根晒晒太阳,悠然地活到一百岁。其实,没有如果,如果只是为后悔才制造出的一个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