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歆将那十来件光鲜亮丽的旗袍衣衫带了回去,却觉得放哪里都碍眼。她房间里破旧的樟木柜子,一叠叠破烂溜丢的衣物,与这些华服放在一起更显得自己寒碜得可以。但她想着,还是腾出了好大一块地方安置了它们.
晚上刘敞下了工回到家,这一天忙着搬新的机台,出了一身的汗,他也来不及坐下喝口水便忙着找身干净的衣服换洗。打开柜子门,他登时愣住了,满眼是精致的绫罗衣裳,姿态万千的在向他招展,他错愕了半晌才扯了嗓门喊孔歆:“七姑,你哪来那么多衣服?”
孔歆的声音却在他背后咫尺之处响起:“看傻了?”她反问。
“什么傻不傻,我问你衣服哪来的?”
“你的女神送我的,否则我这辈子拿还有福气穿上这么上等的料子。”她讥讽的说着,伸出手,抚弄其中一件紫色底勾金花的短袖旗袍,语气轻软得像在申吟:“这料子真是好啊,模着手感真舒服,滑得像女人的皮肤。”刘敞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古里古怪的瞟了孔歆一眼,低头匆匆找到自己破旧衣服后扭头出了房间。
这一夜刘敞却怎么也睡不踏实,柜子里孔佳妍曾经穿过的衣裳像会散发诱人的芳香,让他心头惶惶。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和勾勒着孔佳妍穿着它们的模样,或妩媚或月兑俗或清雅,总是千姿百态令人恋恋不忘。他想起她十多年前穿旗袍的颜色,总是极干净的底色,或白或蓝,虽没什么装饰花纹,却更托出其天生丽质。但柜子里这些显然华丽得多,想来是后来做了墨太太,总要有些场面上的服装以配合身份。她那脸蛋和身段,穿什么都好看。
如此回忆着惦念着,一晃竟辗转到了天亮。孔歆一早在院子里指挥青瓷做事,而青瓷也总是闷声不吭的完成。刘敞心底对青瓷倒生出几分歉意,只觉得将她领到家里却未曾待她更好,不如不收留她更好。但孔歆对于此事却十分固执,他也懒得去猜是什么原因了。
一宿没睡的他头有些昏沉,看着时间也不早了,咬咬牙还是起床。打开柜子,他要拿衣服,可扑面的仍是那些华丽柔软的衣物,他还没有习惯的又呆愣了一会才俯去翻找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被压在了最底下,他弯着腰低着头,几乎把头埋进了衣服堆里,而挂着的那几件旗袍的裙角便有意无心的撩着他的后颈。他一阵心颤,这等感觉,真的像孔歆形容的那般,宛如女人柔滑的小手抚模。他慢慢的抽出身子,迟疑着用手握住了其中一件旗袍,那种轻软丝滑,他竟毕生都不曾感受。
他忽然是那样强烈的想见见这些旗袍的主人刻!
好容易捱到黄昏收工时间,刘敞特意喊了文生:“文生,青瓷去了我家,你阿娘可还难过?”
文生淡淡摇了摇头:“她只是病着,也看不出悲喜。”
刘敞心惊:“怎么?没再喊个医生看看?”
“没用的。医生都让我们准备后事了,只是我们都还不肯就这样放弃,每日还是吃药休息,拖一天,墨家就在一天,若是哪天阿娘去了,墨家也就彻底完了。”文生淡漠的神色淡漠的说,让刘敞听得更是忧心。
“一会我和你去看看你阿娘,好不?”他小心的问着。
文生有点意外,又有些感激:“姨丈,您一直都关照我和我阿娘,您要去,怎么能不好呢?噱”
于是两人一道回了墨家园。文生领了刘敞往二楼去。
孔佳妍的房门一如既往的紧闭,侧耳听门内亦悄无声息。文生想了想,拧了门锁轻轻进屋,黑暗中他听见孔佳妍粗重的喘息。因她是肺病晚期,他也不敢靠得太近,便在门边轻轻问道:“阿娘,七姨丈来看你,你要不要起来?”
候了一会才听见孔佳妍慢悠悠的回答:“是刘敞啊?真是稀罕。那就进来吧,文生,你在过道里点个灯,房门不必关,我屋子里透个亮就行。”她的声音已比从前沉黯了许多,就那么一句话也说得力不从心。
文生应了,回身跑到楼下取了段蜡烛上来,在走廊的地上点亮,又怕被风吹了,又寻了个破去一角的小灯罩盖好才离开。
刘敞却还是站着,若是孔佳妍没有唤他进门,他便就这么在门边站着。蜡烛的光太微弱,照不见屋内黑暗冷清的一切,他只能大致的看出一张不小的床上,一层发黄的棉被下隐约躺着个人。
“三小姐,我总听文生说您身体欠安,便想来看看……”他终是打破了沉闷,开口道。
孔佳妍静静笑道:“孔歆也常过来,多亏有你夫妻俩帮忙。前阵子你给了文生十多块钱,我也没办法亲自谢你,今儿正好一并谢了。”
“都是小事,您别挂心上。谁家没个三长两短的,您就该多宽宽心,身子好了,还怕日后没好日子吗?”刘敞开导着,又朝屋内走了一小步。
却听孔佳妍叹了口气:“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孔歆也劝过我,可我自己想不开,我也没办法。从前的风光日子过惯了,一下子落到这地步……唉,说起来,我还真佩服孔歆,她倒是能屈能伸。”
刘敞呵呵干笑两声:“七姑是不一样,亏您还这么夸她。”
“可不么?刘敞你不晓得,当年她甩手跟你去了,我可吓得够呛。”孔佳妍回忆着笑了起来,回忆才是最美的永恒。
刘敞心底掠过几分酸楚,她便是死了也不知自己对她的心意,更不知自己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些荒唐事,不过这样也好,他才能站在床边与她做最后的闲聊。他扯出笑脸,道:“年少无知,说出来也不怕三姑娘笑话,那时候也真没想到是这样的……呵呵,我原先并不知道七姑原来是七姑娘,她也不跟我明说。”
孔佳妍在被子里点了头:“孔歆就是心眼儿多,你实诚被她蒙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这样也算一桩姻缘,你们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哎,托您的福。”
“唉,刘敞,我这身子骨眼见着不行了,文生和青歌我倒不太担心,他们都较大了,有自己的出路,文澜与文祁却都丢了,我便狠心只当不曾生过他们。唯独青瓷……”她停了下来,静默中刘敞听见了她低低啜泣的声音。
风吹过走廊,森森的生冷。蜡烛的光忽明忽暗,扑闪不定。
刘敞大了胆子走到床头边,接了她的话:“三姑娘只管放心,青瓷我定是替你好好照顾的,绝不亏待她。你不必挂心这些,好好养病,若是康健了还想着青瓷,那我就送回来给你。”
孔佳妍转过眼来,昏暗中凝望着眼前的男子,她对刘敞并没有更多的印象,一切都停留在彼此十多岁的时候。而如今那个瘦弱少年已然是一个成熟的男子,便是十多年后他还对自己如此恭敬。她欣慰的含泪绽开笑颜:“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