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府书房内。
姚思廉望着笑而不语的许奕再度陷入了沉思中。
不可否认,以工代赈着实是一个好办法。
通过此举,既梳理了河道,解决了关中大旱。
又给了灾民足以活下来的金钱,使得关中地区再度恢复了以往的秩序。
但,田地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纵使一个灾民再如何拼了命地去劳作,所获得的金钱也根本无法赎回自己的田地。
世家豪绅们通过旱灾吞并田地,又岂会因旱灾结束而放弃自己手中的田地,任由灾民赎回去?
钱?他们根本就不缺。
总不能强行逼迫吧?
莫要忘了,这是一个皇权不下县的时代。
底层的秩序还需他们来维护。
若是逼急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姚思廉苦苦寻思,却始终寻不到解决之法。
最终。
无奈之下再度看向许奕问道:“如何解决灾民田地问题?”
许奕拿起茶壶,边倒边开口说道:“最好解决的便是田地问题。”
姚思廉面露不解,急忙追问道:“此言怎讲?”
许奕放下茶壶解释道:“此番大旱席卷了整个关中,期间至少有二三十万人因旱灾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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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地方除了县城内还有一些世家大族外,其余地方要么死绝了,要么便是逃难去了。”
“待以工代赈过后,关中平原上将会空出来许多无主的田地。”
“这些田地到时候会优先按照原籍,低价出售给灾民。”
“若是原籍买不到田地,则将迁移到其他田地充足的郡县。”
“若是如此还是无法解决田地问题。”
许奕顿了顿随即继续说道:“那便将目光放在那些官府与豪绅身上。”
“售卖无主田地的收入归了当地官府。”
“那么如何从豪绅大族手中购置田地用以安置灾民的难题,自然也应当各地官府去操心。”
“至于他们是花钱购置,还是威逼利诱,那就与我无关了。”
“我只要一个结果,过程如何随他们去吧。”
话音落罢。
姚思廉脸上瞬间露出震惊的神色。
与此同时,不由得再度夸赞道:“高!着实是高!”
话音落罢。
姚思廉不由得叹息道:“老了老了,这么简单的逻辑我怎么就想不透呢。”
许奕闻言笑道:“姚先生您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教书育人上了。”
姚思廉笑了笑不由得叹息道:“若是你能一直做京兆尹该多好,到时候关中地区定然格外的繁荣昌盛。”
许奕笑了笑并未多言。
二人再度闲聊一阵后,许奕与王秋瑾便在姚家众人的相送下离开了姚府。
姚府门口。
姚思廉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后,方才转身走进了府邸。
临近书房门时。
姚思廉正了正衣衫,方才缓缓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一道人影端坐在许奕方才坐过的太师椅上,静静地品着茶水。
姚思廉见状并未有丝毫的惊讶,好似一切本就该如此一般。
姚思廉迈步上前,边走边问道:“方才都听见了?”
那人端着茶盏轻品一口茶水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听到了。”
姚思廉行至主座,入座后看向眼前那人问道:“如何?”
“茶水不错。”那人举了举手中的茶盏笑道。
姚思廉撇了撇嘴开口说道:“都做到次辅了,能不能不要老是和我开这种玩笑。”
姚思廉眼前之人不是旁人。
赫然正是谨身殿大学士、当朝次辅姚延津,与此同时也是那姚家的家主、姚思廉的族兄。
姚延津放下手中的茶盏,面色逐渐严肃道:“六皇子之举无论是对于朝廷而言,还是对于灾民而言,都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执行起来最简单的办法。”
“但,你不觉得六皇子此番赈灾的表现太过于耀眼了吗?”
姚思廉闻言面色不由得一变,低声喃喃道:“耀眼?”
随即冷笑一声反驳道:“难道兄长认为赈灾是错误的?”
“赈灾自然没错。”姚延津微微摇头道:“错就错在他的身份上。”
不待姚思廉反驳。
姚延津继续说道:“莫要忘了,他是赵皇后所出,是嫡子,朝野上下本就有一些老顽固的存在。”
“此番赈灾,他每一步都走的极其完美,这无疑更是给了那些老顽固们信心。”
“除此之外,凡是为官者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政敌,有些是政见不合小打小闹,有些已然到了恨不得生死相向的地步。”
“结怨已久的人,注定很难走到同一个阵营。”
说着,姚延津深深地看了姚思廉一眼,眼神中不无警醒之意。
姚思廉闻言面色再度一变。
姚延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
正是因为想过,方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而姚延津的话语对于姚思廉而言,无异于一记当头棒喝。
许奕赈灾表现越是耀眼,其获得的关注便会越多。
而关注他的人里面有如同姚思廉一般的欣赏者。
自然也会有不愿见到许奕存在的人存在。
姚思廉深呼吸数次,方才稳住心神。
随即低声问道:“兄长认为六皇子毫无胜算?”
姚延津微微摇头道:“根基尚浅。”
姚思廉闻言不由得沉默起来。
无他。
许奕走出宗正寺的时间终究是太晚了。
哪怕他有晋王作为依靠,有着吕在中的帮衬,以及一些暗中潜藏极深的‘老顽固们’在关键时刻挺身相助。
但其根基依旧浅薄。
片刻后。
姚思廉抬起头问出了深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语。
也是此番邀请姚延津的最大目的。
姚思廉沉声道:“若是算上我们姚家呢?上官家早晚会站在那位身旁,咱们姚家就这般干看着?”
姚延津缓缓摇头道:“若是今日之前,我或许会毫不犹豫押宝,但现在静观其变吧。”
“此事至少还有三五年的时间,倒也无需太过于着急。”
“或许,到了那时他的胜算将会超过那位。”
“而在此之前,你与他维持好关系即可。”
姚思廉闻言眉头不由得一皱,直接开口道:“兄长难道不知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
姚延津看向姚思廉笑道:“这如何算不得雪中送炭?”
“上官家可以毫无理由地站在那位身旁,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是姻亲。”
“无论上官家站与不站,在外人眼里都无区别。”
“而咱们姚家则不同,姚家没有站队的理由。”
姚延津顿了顿,叹息一声继续说道:“若是他胜算大,我们姚家此时站队,那叫顺应上意。”
“偏偏此时的他根基浅薄如白纸,这个时候我们姚家若是大张旗鼓的站队,陛下会如何看?文武百官会如何看?”
“此举与自寻死路又有何区别?”
姚思廉闻言不由得彻底沉默了下来。
姚延津说的已然十分清楚了,若现在想让姚家全力相助,则必须结为姻亲。
而姚家的女儿自然没有做小的道理的。
须知,妻和妾是有着根本区别的。
而许奕现如今仅仅只是一个皇子罢了,就算他是藩王又能如何?
不到那个位置,姚家又岂会心甘情愿让自家女子做小?
姚家再怎么样也是大周朝一顶一的世家豪族,如何丢的起这个人?
“唉。”姚思廉重重叹息一声,随即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姚延津闻言不由得也是一声轻叹。
千算万算,他万万没算到,竟会被那吕在中给抢了先。
偏偏那许奕今日还带着那女子到处走亲访友!
此举与生米煮成熟饭又有何区别?
若非如此,他今日又岂会连见都不见许奕一面。
只能说,时也命也。
好在,还有一个姚思廉。
若是许奕赢,有姚思廉这层关系在,姚家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若是许雍赢,姚家便需做好处处别打压的准备了,以姚家的体量,被连根拔起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但一番伤筋动骨却是在所难免的
姚思廉与姚延津谈了些什么,许奕自然无从得知。
即使得知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无他。
赈灾事毕之后,他根本就不会选择留在京师整日与人勾心斗角。
反而会无比坚决地选择远离京师,就藩边关。
毕竟。
借来的势,终究是别人的。
边关虽清苦,但所培养出来的势,却是实实在在属于自己的。
当黄昏即将降临之际。
京兆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此行最后的目的地——秦府。
赵守停稳马车快速朝着秦府大门走去。
待递上名刺后,秦府仆人丝毫不敢怠慢,急忙转身朝着府里跑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
秦府正门被人缓缓拉开。
秦福平带着全家老少快步走出正门相迎。
若是细看,便不难发现秦福平眼神中的无奈以及欲哭无泪。
许奕今个整这么一出,不用等明天。
今天晚上他秦福平便会被人打上许奕的标签。
且,这种标签他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一身墨玉色蟒袍的许奕缓缓走下马车。
不待秦福平等人行礼,便转身掀开车帘。
搀扶着王秋瑾缓缓走下马车。
待王秋瑾站稳身躯后。
这才大踏步朝着秦福平等人走去。
王秋瑾则迈着小步,缓缓跟在许奕身后。
前后位置不多不少刚刚好。
显然,一天拜访下来,二人之间的默契愈发地多了起来。
“秦大人,好久不见,甚是想念。”许奕朗声笑道。
行至近前,缓缓拱手行礼。
欲哭无泪的秦福平好不容易才稳定住心神拱手行礼道:“下官拜见六皇子殿下。”
秦福平一拜,其身后众人哗啦啦地瞬间拜成了一片。
许奕连连摆手道:“诸位无需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话音落罢。
许奕看向秦福平略带埋怨道:“秦大人与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唤我一声京兆尹即可。”
秦福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一想到与许奕过往的接触,只得点了点头。
许奕摆了摆手。
赵守快速自马车上提出两坛子幽宁酒。
许奕笑道:“这酒是我亲自所酿,今日恰好路过此地,顺道来看看秦大人,这两坛幽宁酒,秦大人可莫要嫌弃寒酸啊。”
这话也就听听罢了,秦福平又岂会相信?
在秦福平看来,许奕此行分明是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
秦福平定了定神,客套道:“京兆尹亲手酿的酒水,老夫定要好好尝尝。”
话音落罢。
秦福平亲自上前接过酒水,随即说道:“京兆尹还请入府一叙。”
许奕微微摆手轻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晚会也该去兴庆宫了,你我兴庆宫再叙也不迟。”
话音落罢。
目的已然达成的许奕再度客套两句,随即告辞离去。
秦府门口。
待京兆府马车消失在街角后。
秦福平方才重重地叹息一声。
自今日起,他与许奕已然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即使他不想,其他人也会这般认为。
秦福平深呼吸数次,定了定神方才提着两坛子酒水转身朝着府邸走去。
相比秦福平表面平静,内心却布满了五味杂陈。
秦家众家卷除了秦夫人外。
其余人皆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
试想一下,一个皇子亲自登门拜访,且还带着礼物。
这是何等长脸的一件事。
且那皇子还是近些时日名满长安城,家喻户晓的六皇子许奕。
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声。
秦福平内心深处不由得更复杂起来
秦府书房内。
秦福平望着书桉上的两坛酒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许奕究竟是真心招揽还是另有其他目的?
说真心招揽,为何不是私底下招揽?
说不是真心招揽,偏偏他又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态度。
不待其理清思绪。
房门外便传来秦夫人的声音:“老爷。”
秦福平回过神来平静道:“进。”
‘咯吱’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秦夫人迈步走了进来,随即关上房门。
走向秦福平问道:“老爷有心事?”
说是问,实则语气格外地肯定,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她又岂会不了解秦福平。
“果然还是瞒不过夫人。”秦福平苦笑一声,随即起身拉来一把太师椅开口说道:“夫人坐。”
秦夫人缓缓入座,随即问道:“可是因那六皇子?”
秦福平点了点头将自身疑惑缓缓说了出来。
那秦夫人年轻时也曾是凤翔郡出了名的才女。
秦福平仕途走的这般顺,与秦夫人这个贤内助自然月兑不了干系。
秦夫人听完并未直接下结论。
反而开口询问了很多东西。
从朝堂局势,问到了城外赈灾。
又从城外赈灾,问到了秦福平与许奕接触时的一些细节。
其内更有其他人对许奕的看法。
许久之后。
秦夫人缓缓开口道:“老爷无需担忧,一切照旧即可。”
“一切照旧?”秦福平连忙问道:“夫人可是看出了他的用意?”
秦夫人微微点头道:“不敢说全部,但至少也有六成的把握。”
“何意?”秦福平连忙追问道。
秦夫人开口解释道:“他应当是借此举,向文武百官传递一个讯息。”
不待秦福平追问。
秦夫人便详细解释道:“严格算起来,老爷与他之间,先前倒是有些过节。”
“而他今日举动,大概率是在向文武百官展示他之心胸。”
秦福平闻言心中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过了好大一会儿。
秦福平方才缓过劲来,开口说道:“可如此一来,在外人眼里我岂不是成了与他同一阵营?”
秦夫人笑道:“老爷无需担心,一切照旧即可。”
“六皇子却确实是有着一定的拉拢之心,但并非如老爷所想的那般霸王硬上弓。”
“若是他真想霸王硬上弓,今日便不会拒绝老爷的邀请了。”
“若是老爷不信,不妨且看今晚,今晚六皇子势必会与老爷保持一定的距离。”
“到了那时,老爷所担心的自然便不了了之了。”
秦福平闻言一时间竟沉默了下来。
沉思片刻后。
秦福平开口问道:“那夫人所说拉拢又是何意?”
秦夫人拍了拍书桉上的两坛酒水。
随即开口说道:“若是没猜错的话,这两坛酒水定然是稀世好酒,老爷不妨先打开看看。”
秦福平闻言未有丝毫的犹豫。
直接敲碎了泥封,将酒坛彻底打开。
随着酒坛被其打开,书房内瞬间充满了浓郁的酒香。
不待秦福平追问。
秦夫人便缓缓解释道:“这酒水一来是六皇子对此番利用的赔罪。”
“二来表明了其真心拉拢的心思。”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用这般好酒。”
话音落罢。
秦福平沉默数息,随即抬头认真道:“夫人觉得我该拒绝还是接受。”
秦夫人闻言难得的沉默了起来。
过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秦夫人才缓缓开口说道:“这要看老爷有没有心思再往上走一走了。”
“以他之聪慧,下次拉拢势必会做的极其隐蔽。”
“他若是没有绝对的把握,定然不会暴露出自己的意图。”
话音落罢。
秦福平不由得再度沉思起来。
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哪儿一定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若是有,他绝不会这般轻易便与许奕碰上。
而秦福平现如今在三品及以上官员中,年龄并不算太大。
若说没有向上爬的心思,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片刻后。
秦福平眼神中的挣扎渐渐地变成了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