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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罗(外郭)城,大东门附近。

“走水了么……”

休先生突然从床榻上被隐约的嘈杂声给惊醒过来,就看见远处院墙边上隐隐的红光点点冒现着。然后他的脖颈突然又被一条肉光致致的藕臂从背后给环抱住,而有一个成熟慵懒的女声道。

“休郎,怎的了……”

“无妨的魏娘,你继续歇息就是了……”

休先生却是满心怜惜的看着对方。

“我就起身透透气好了……”

这个女人虽然出身微贱早年遭遇凄惨而已经年华不韶了,但是从来就是体贴知趣而能够染人心灵平静,也是自己从贼之后的无数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中,唯一可以获得心理慰藉而安然入睡所在。

“夜露寒湿,还请休郎多加保重,这有用之身才是啊……”

睡眼朦然的女人,却是温柔蝶倦的将一件搭子披在他身上,又细心的系好才重新躺了下去。

然后在夜风锤的一阵冷飕飕的清凉之中,休先生看着远方的火光伴随着嘈杂声,感觉却是越来越近而甚至能够闻到若有若无的烟气味;这一刻,他突然在心中有些隐隐悸然和不安起来。

就像是当初他还是朝廷进士及第的著作佐郎、太常博士时,在苏州刺史崔璞幕下当任军事判官兼毗陵副使的那次;因为他心存侥幸而没有及时离开草贼兵临的危城,而是想要回住所多带上一些自己收集的古籍稀本;

结果遇到内应开城,就此与那些同僚一起陷入贼势之中,而有因为自己的一点虚名和人望,身不由己的被迫成为了所谓沐猴而冠的“冲天大将军府”下一名参赞军事,这才勉强苟存己身而虚以逶迤的下来,却是心中始终念念不忘回归报效朝廷的一切可能性呢。

虽然黄贼一直礼敬士人而对他颇为优容和款待备至,哪怕他一直不愿公开为草贼出力也是听之任之;但如此优厚的怀柔手段,也并没有动摇多少他对朝廷的暗中向往之心;直到在广府遇上了这个行事远异常人的“妖僧”之后,才第一次感觉到了许多挫败和无力的滋味。

但是眼下夜里的这场变故却是显然让他再度惊醒过来。现今继续留在这广府盘恒不去,已经成为了某种食之无味而弃之可惜的鸡肋之举了。也许只有重新回到那黄贼身边,或又是籍故月兑离沦陷的贼境,才是更加大有可为的地方。

“梁园虽好,终非故乡啊……”

他暗自叹息着,转身重新唤醒榻上的妇人道。

“魏娘,也许我们该离去了……“

“又到离去之时了么……”

女人犹自叹息着却是毫不犹豫的起身,在悉悉索索声中穿戴好衣物,又收捡了一个小包袱就站在了他的身边,温柔似水的望着他道。

“休郎去哪儿,奴便去哪儿好了……”

“只要休郎不言弃的话,奴这辈子就化作紫荆儿就此缠伴上您了……”

“好……”

休先生倒也没有太多的儿女情长,而是赞赏的看了眼妇人,就牵着她的手向着另一边的庭院侧门紧步行去。而他也暗自下了一个决心,只待得此间事了重新月兑身之后,定然设法要给一贯不离不弃的她一个名分和说法的。

要知道,当初在那些军府不断送过来照顾起居日常的女子当中,满肚子心事他可是一眼就相中了这位容资不算出众,也早过了以色娱人的年纪,看起来平静恬淡却颇有些沧桑故事的魏娘子;也算是自己沉沦贼势之后,唯一聊以慰藉的一段难解之缘了。

随后他就迅速清理了室内的多余痕迹,有将自己的可能留下端倪和麻烦的手稿和书信,都帷帐包裹住而堆在灯台里引燃起来;这时候休先生的心中不安愈重,眼见得墙边的火势渐大而嘈杂不断,这园子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询问或是通报上一声。

“走这边……”

他拉着妇人很快折转向了一处假山花石边上,又穿过来一片光秃秃的梅林之后,才找到一处颜色斑驳的几乎辨认不出而被朽木烂枝覆盖起来的小小废门;这也许就是今晚他们的生路所在了。

只当他们行将出门而踏入一片静谧的墙外之后,幽暗的辟巷里突然就是火光大作,而照的人顿时有些睁不开眼来,然后在墙头一片高举起来的风灯当中,有一个颇为轻佻的声音喊道。

“瞧瞧,咋们这是撞上了一对私奔的鸳鸯儿么……”

“还是个半老头子和妇人呢……真是稀奇了……”

“不得无礼,在下乃是军府参赞事……这是某的身牌和过所”

休先生却是强作镇定拿出一样东西的道,女人却是悄然握紧了他的手臂没有说话。

“还不快给某速速退开……并护送往馆驿……”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那个轻佻的声音却是嘿嘿然的笑了起来。

“殊不知,我们等的就是你这货呢……馆役是去不得了,不过巡城司却是大大欢迎一游的”

随后,在一干明火执仗的街头押送当中,

“是上天总算开了眼,把奴送到休郎的身边,”

魏娘却是凄婉哀绝的俯身低语道。

“经过这些日子奴觉得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求更多了,还请郎君千万勿要再为奴所念了……”

“千万莫要做傻事……”

休先生却是柔肠愁结百转的反握主妇人的手心而急声道。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要好生的活下去啊……就算是让我安心赴难也好啊……”

“眼见的落到这些恶贼算计中,也许就指望你能给我收敛归葬了……”

然后他们所乘坐的车壁就被人很不满的重重敲了数下。

“在瞎扯什么玩意呢……义军从来就不随便杀人害人的……”

那个轻佻的声音很不满道。

“就算你是官府为虎作伥的狗,也要经过公开明典正刑才会受死的……”

待到天色粗粗发白之后,发生在附近民宅的火灾也已经被扑灭了;只是在被烧得一片狼藉的残断上,那些忙活了大半夜的附近居民,在感叹这院墙里所表现出来的精美奢华的同时,并没有发觉和注意到这座大园子里,已经消失掉的一些人和事物。

而在巡禁队驻留的巡城司(前巡院衙门)当中,

“你是鹿门先生……皮日休……?”

周淮安顿然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位四旬出头却是有些面相偏老,虽然看起来很有些披头跛足衣衫缭乱的狼狈,却依旧横眉峻拔自有气质儒雅的文士,心道这可是一条不得了的大鱼啊。

“有何必惺惺作态尔……”

对方却是毫不领情的梗着脖子冷笑道。

“某既落入尔辈手中,自当没有幸存之理,只恨不能亲眼所见尔等贼势的覆灭之日了……”

看着义正言辞恍然慨然就义一般的对方;周淮安却是心中愈加的感慨万千和心潮复杂啊。因为从对方着火的居室里抢出来,尚未被烧尽的那些残损文稿、书信上看,他就是那个潜伏在军府高层当中,不断对外送出消息的内鬼和奸细了。

以他这个参赞事务的身份,虽然并没有具体负责的事务和职责,但是同样也很方便利用周旁人等对他的熟悉和礼遇,而获取到各种上层才知道的消息和内情啊。也难怪自己从下线开始的追查到最后,总是不得要领的找错了嫌疑对象,或又是断了线索。

更何况根基连夜突击肾虚其他人的结果,他还利用自己的身份挑拨义军内部的关系,乃至出谋策划过针对自己的几次侵扎和算计的行为;因此在接下来的后续处置上,周淮安就不免有些犯了难了。

毕竟,这可是在这唐末乱世里与陆龟蒙一起,号称唯二的文坛领袖皮日休,他本是襄阳竟陵(今属湖北天门)人,字袭美,一字逸少。居鹿门山,道号鹿门子;又号间气布衣、醉吟先生、醉士等

被鲁迅赞誉为唐末“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算是晚唐为数不多对于社会民生有深刻的洞察和思考的著名文坛大家。在后世小学语文课本里,就有选自他《皮子文薮》的《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

然后周淮安才想起来这段历史当中的一个细节。按照正常历史上的进程,他应该被黄巢裹挟在帐幕当中为佐僚,一路转战大半天下之后,最终成为黄巢打入长安后的新朝翰林学士;然后又在起义军失败后的兵乱中就此失踪;

但没有想到这次他居然会被留在了广府,还是自己一直追查的义军高层当中的嫌疑对象;这显然是继孟揩之后,被自己阴差阳错的改变了命运的第二个名人啊。

但就算是后世所敬仰过的名人大家;在对自己没有任何益处反而长期敌对和危害之的话,那正常情况下也就只能除之而后快以绝其患了。而且他显然是死忠于朝廷的铁杆顽固分子,而在过了这么久之后也都没有任何被打动的迹象或是发生改变的意思。

但是简简单单的让他慨然赴死,而随他所愿的成就想要的为国殉难名声和不屈事贼的节义什么的,那有太过便宜这厮了。最起码也要把他过往的身份和名声,给充分利用起来为他的所作所为有所补偿才对呢。

想到了这里,周淮安突然心中一动似乎有所了定计了,而熄了与他多费口舌或是当面打嘴炮的**了。

“带下去吧,好好的看押起来,避免让他有丝毫自残身体的机会……”

周淮安摆手叫上来当值虞候米宝道。

“我还要他好好活着,亲眼见证义军的治下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去找出个和他形貌相似的人来,不需要太过精确;只要有七八分像就行了,我自有额外的用处……”

随后周淮安又对前来复命的葛从周道

“再另派人注意观摩他言行举止的各种细微处。”

黄巢的大将军府固然会以为爱才重名而包有幻想的缘故,对他有所姑息和纵容;但对于周淮安来说,只有彻底割裂和破坏掉他与过往身份的纽带和渊源,才有可能获得一个被真正运用起来的当代大家“皮日休”。

反正在接下来的初步计划里,周淮安只要保持一个在公开场合频繁露面,但是无法更多接触和交流的皮日休;以及一个公开为义军站台和宣扬名声,乃至对普罗大众讲解道理和政策的“皮日休”。

这样成功操作下来的话,他就真的彻底无法回头了;就算是日后他知道了详情要觅死觅活的也好,但“皮日休”的这个名声和招牌,就义军被绑定在了义军的旗帜上了。

毕竟,要说玩有所取舍的组合和编辑部分真相的舆论操作,而把一个名人彻底搞臭搞烂,乃至误导和扭转到一个截然相反的立场上,乃至让谣言倒逼真相的手段,谁又能比得过现代人的得成功手法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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