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会还是一天天的开,一个月之后,郜玉林和鹿峰他们又想出一个绝招――集中火力搞攻坚。
郜玉林说:“对付王国忠这座堡垒机关枪不行,咱们就改用迫击炮,猛轰他的后腚!”
鹿峰也喊:“对,不打他个丢盔卸甲绝不收兵!”
于是,他们就专门组织了一个批判团。大部分成员城里来的小青年,也有当地的几个年轻人混杂其中。
他们抓不住我的现行了,因为我再也不敢乱说乱动了,每天都装成板栗人一样,你叫我往东就往东,你叫我往西就往西。他们只好又返回去批判长篇小说《艳艳红霞映凌河》(手稿),批判团共有六个人,一人准备了一篇稿子,每篇稿子都是一把刀,什么解恨说什么。
这一天晚上是阴历的六月十六日,大标的月亮挂在东天边。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映照得老天好像晴空万里似的。社员们确实来了不少,都坐在炕上,地下也有一些人,但谁也不吱声,都绷着个阶级斗争脸,似乎看谁都不顺眼,可能连自己也在其内。
我依然是站在过梁下,头顶上亮着一百度的大灯泡子,像似一台蒸笼在烤,烤得我的头发直发焦。我想躲开它,向一旁挪了挪。
一位青年就把我推了回去,并喝道:“王国忠,不许你动,动就扇鬓的给!”扇鬓意即打耳光。
我只好老实地站在原处。
郜玉林就下达了开炮令:“射手们请注意,射手们请注意,你们都要立即装弹上膛,准备依次向王国忠这个王八蛋,这个黑笔杆子,这个狗杂种,这个危害人类的蠹虫开炮!”他是把一切能用的烂词儿都用上了。
随着命令地下达,批判会就正式开始了。
第一个发言的当然是鹿峰,他起带头作用。
他拿出一张纸,轻轻咳嗽两声,念道:“王国忠这个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写什么《艳艳红霞映凌河》,那大凌河应该是你写的吗?那红霞是应该你映照吗?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而且,把书中的主人公老巩头写成了一个中间人物,即不走社会主义道路,也不走资本主义道路,天下有这样的人吗?没有。不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中间路线是没有的……”
这是哪儿跟哪儿哟?驴唇对不上马嘴。我想指问他,但做为一个被批判者只
有俯首贴耳甘当儒子牛的份,没有反驳的权力,这已经成为了历史的定律。因此,我只好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窃窃地笑。
《艳艳红霞映凌河》写的是一支游击队的传说,根本就没有老巩头这个人物。细想老巩头好像是《红旗谱》里的人物,叫冯老巩。
真有他的,竟然把《红旗谱》里的冯老巩移花接木到《艳艳红霞映凌河》里边来了。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个外队的青年,他的发言更滑稽。
他说:“王国忠这个老东西,真不是个东西。”
马老跳子就故意问:“不是个东西,是什么?”
脏老硬插话:“是条恶狼!”赃老硬是沟西队的生产组长。
活老爷子就气不公:“你们都学点好行不行,人家在那发言呢,你们乱呛什么黄瓜种呀?”
马老跳子和脏老硬不吱声了,他们都惧活老爷子三分。
外队那个青年继续发言,他说:“我接着上边地说。王国忠不是个东西,是个什么呢?他是躲在阴沟里毒害青少年的教唆犯。刚才有人说他是条恶狼,太抬举他了,他没那个水平。他只会用《艳艳红霞映凌河》的反动思想去教唆青少年不走正道,只走歪门邪道。他不用自己的嘴,而是借用书中主要人物奥立弗.退斯特无意间落入黑社会来暗示,叫青少年都去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然后好去犯罪。这还不算,他认为光毒害西八千农中的学生还不够,还想毒害全国的青少年,千方百计想拉拢出版社公开出版,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在心中暗暗地叫了一声苦:“我的天老爷呀,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竟敢把国际人物都搬到《艳艳红霞映凌河》里边来了。”我想他一定是在和鹿峰比赛,看谁的胆子大,你敢拉进国内人物,我就敢拉国际人物。“真是,真是,真是……?”我不知在心中默念了多少个真是。
奥立弗.退斯特,是世界名著《雾都孤儿》里的人物,这是人所共知的。
人们就嗡嗡成了一锅粥,郜玉林就制止:“大家不要嗡嗡,都要倾耳静听!”他把倾字读成了抠字,更有趣。
大家静下来了,第三个人又开始发言。
他是本队的小青年,坐地户。他展开纸刚想念诵,这时,离中原走进来了,他说:“你不用念了,暂停,暂停。”离中原是新当选的革委会主任,我二姑的四儿子,他很有文化水平。
那小青年就停止了念诵。
离中原的话还是挺有权威性的。他自从当选为革委会主任之后,一直很忙碌,每天晚上都到各生产队的批判会上去巡视一番。
大家就不看发言的人了,都望着离主任,小青年们也都眼珠不错的瞅着他。
离主任就问青年们:“你们读过王国忠的小说吗?”
他们回答说:“没有。”
他们确实也没有读过。而且那还是手稿,已经早被黎得胜他们给抄走了。落政时得知早已经投进锅炉化为了灰烬。他们能到哪儿去看?
离主任很惊讶:“没读过,你们这些批判稿是从哪里抄袭来的呀?”其实,他们都是从当时各大报纸抄下来的。
“离主任,抄袭那叫剽窃,我们能干那种不道德的事吗!”郜玉林说,“这是我们的发明创造。”他感到很荣耀。
离中原说:“你可拉倒吧,还发明创造呢,我看你们是胡编乱造!”
郜玉林说:“没有。”
离中原:“没有那是啥呀?”
郜玉林还想强词夺理。离中原就不让他说了:“得了,得了,我不想跟你磨嘴皮子了!”然后又转向批判团成员:“我再问问你们,你们说真话,这批判稿是不是胡编乱造?”
批判团成员谁也不说话,连鹿峰把脸都背过去了。
静默了三分钟之后,离中原就喊:“王排长,张贫协,走,咱们到外边碰碰头。”碰头就是开个小会儿。
王排长和张树齐都是革委会成员,王排长是军代表,张树齐是群众代表。他们来到屋外的月亮地里,站着开了一个小会儿,离中原首先问王排长:“王排长,你看,王国忠是不是到火候了?”
王排长点头:“我认为到火候了,就和炒花生米似的,火再大就该变黑变糊了!”
离中原又问张树齐:“老贫协,你看呢?”
张树齐说的更妙:“早就应该叫人家坐炕上去了。就那么点材料,来回捣粪。话说三遍狗都不耐听,何况是大活人呢!”这里的坐炕上就是回到社员中来,和社员们同样参加会议。
“好,咱们就这么定了,三击掌!”离中原说完,三个人六只手伸到了一起,啪啪响了一阵。
这掌声响在夜空中如暴风骤雨。
三个人又回到屋中。
大家也在静静地等待,其中也包括我。
离中原又重新站到原来的位置上,他庄重地向大家宣布:“现在我宣布西八千大队革命委员会一项新决定:从即日即时起立即解放王国忠!”
屋内立时暴发出一阵吼声:“好!”看起来这是人心所向。
吼声过后,离主任又发问:“还有没有不同意的?”
这时,郜玉林站起来了。他说:“我不同意。”
离中原就问他:“你给我说说原因?”
郜玉林回答说:“王国忠还没有被批倒!”
“何以见得?”离主任又问他。
他说:“王国忠,每天都站得笔直。”
离主任就露出了鄙夷的眼光,说:“趴那儿好啊?”
“对,趴下才算批倒批臭!”郜玉林说。
离主任说:“我说郜玉林呐,你别胡扯乱拉了好不好啊,老虎可是经常趴着,但它还吃人呢!”
郜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