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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五年,三月初二,凌晨。

塔山城,东门城楼。

东北的三月,依然寒风萧瑟,塔山城东南方十里外的渤海海面,也只在白天阳光明媚时才彻底化冻。深夜最寒冷时,依然会重新结上一层薄冰。

一名身穿冰冷铁甲的大明将领,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城头巡视,每走一步都会带起甲叶的铿锵摩擦声。

此人正是大明山西副总兵李辅明,半年前与其他七镇总兵一起,跟随洪承畴参加了松锦大战,惨败之后,遁逃至此。

八总兵中,王朴、马科最早溃逃,也被朝廷分别追究了责任。白广恩、唐通、吴三桂依次兵败,罪责也依次减轻。

他李辅明也算是逃了,不然不会被围在这相对后方的塔山。

但相比而言,他还可以对唐通、吴三桂他们五十步笑百步一下——

咱也逃了,但没完全逃,只逃了六十里、站稳脚跟就转入固守,这才会重新被困。吴三桂他们可是一逃就逃了三百里。

八总兵中,比李辅明更有骨气的,就只剩杨国柱和曹变蛟了。杨国柱几个月前便已经战死,曹变蛟则是兵败时坚持没有逃跑,如今还被围在杏山。

跟曹变蛟相比,他李辅明终究是稍稍懦夫,毕竟逃了六十里。

如今,塔山被敌军袭扰围困,已有五个月了,李辅明当然不可能每天都不睡觉亲自巡夜。他只是睡不着、起得有点早,每天卯时初刻就醒了,顺便上墙查看情况。

时间久了,人总会麻木的。哪怕是面临生死,一样会麻木。

每天凌晨上墙,李辅明都会失神地眺望一会儿东北方。

虽然他不可能看得见正东北六十里外的塔山城,也看不见东北偏北九十里外的松山。但他知道,洪督师、丘抚台和曹军门,还分别在那儿坚持。

如果那些地方已经陷落,鞑子的主力就会腾出手来,塔山这边的围困,肯定会变得更加严密。

“将军快看,东边偏南,有火光!这怕是有十里吧?”

李辅明巡视了一圈,正在沉思,忽然他的一名手下、负责东城防务的守备李同泰,出声呼喊,打断了李辅明的思绪,也让他内心顿生波澜。

如今这塔山城内,一共就只有三营人马。还都是战败后的残部,并不满编,其中一个营的守备还战死了。

当初崇祯调遣九边精锐供洪承畴出征,山西军总兵、副将、参将全都是配齐的。现在总兵死了,他这个副将接任总兵,下面的军官也死得七七八八,偌大的山西明军,除他以外的高级军官,居然只剩一个都司,两个守备。

李辅明扒到女墙垛堞上,朝李同泰指的那个方向张望,黑暗中火炬的光芒也无法精确测距,只是隐约如豆。他眯着眼睛稍微看了一会儿,火光很快就消失了。

他模了模自己扎手的胡须,心情也渐渐往下沉,自嘲叹道:“虽不知具体远近,估计十里地是肯定有的。那个方向十里外,已经是大海了。

难道鞑子如今,已经小心到派出舢板来配合监视围困我军了么?那阿济格还真是太看得起吴三桂了。吴三桂要是肯海路来救援接应,早就来了,哪会等到现在。”

旁边的李同泰闻言,倒是有些不解,便问道:“将军何以断定是鞑子的舢板?难道就不能是山海关吴军门在哨探前方战况?”

李辅明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点拨了李同泰一句:“你们这些山西军,也该了解些水师常识、学学水性。山海关到这儿二百六十里,海上风浪难测,小舢板怎么可能到得了这里?

而刚才有火光的海面,明明是东南边离城最近的葫芦湾浅滩,这一带水深极浅,大海船是靠不过来的,所以那儿出现的火光,肯定是舢板上的,只有鞑子的舢板才抵到这么近。

吴三桂如果派人来,不可能为了图距离近就走葫芦湾的,他只会去正东方的笔架山。笔架山虽离城又远了十几里,但深入渤海,岸边有深水锚地,可供海船直接泊靠。当初咱还留下了码头,只是不知如今有没有被鞑子焚毁。”

李辅明虽是任了山西总兵,但他籍贯却是辽东本地人,也是在海边长大的,水性也不错。

李同泰却是山西人,一辈子在太行山中长大,从军后也是如此。此次洪承畴调山西军远征,他才离开故乡,所以就是个旱鸭子,对水性、航海什么都不懂。

听了总兵的介绍,他才吃一堑长一智,同时也警觉起来,连忙吩咐城头做好准备,弓弩上弦,火铳装药,只恨城内没有重炮,败退至此,随军最多只有一些重不足三百斤的老式小型佛郎机。

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城头戒备了小半刻钟,期间还听到过一阵厮杀嘈杂、甚至还有火铳的声音和火光,随后才是马蹄阵阵由远及近。

人数似也不多,就只有十余骑。城头以为是鞑子诈城,都已经做好了开战准备。

“城内当是山西李军门的人马?我乃山海关吴军门麾下游击张国柱,我家军门此番得南京户部承运司主事、海道提举郑成功援助,以海船来救援接应尔等!速速开门放我等进城商议!”

“郑成功?没听说过,吴三桂突然肯下这血本了?”李辅明在城头,完全不敢相信,立刻让李同泰严厉盘问细节。

城下张国柱也回答了一些问题,但颇为不耐烦,强调道:“你们久在此地,也知道鞑子斥候最多半个多时辰便要过一趟,哪有时间耽搁,我们刚才来的路上,就设伏袭杀了一队三十人的鞑子斥候!快快开门,迟则有变!”

城头狐疑了一下,让他们把印信书函和鞑子斥候人头先用吊篮吊上去,确认无误后自会再用吊篮把人也吊上去。

但此刻天色尚未彻底放亮,也看不清远处有没有伏兵,开门是肯定不敢的。

张国柱有些焦躁,骂道:“我等刀头舐血,千里迢迢来救,居然还要如此猜疑?吊篮一个个吊等到什么时候!鞑子迟早会发现的!而且我们的马匹怎么吊上城去!”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张国柱身边倒是有个年轻人颇有胆色,主动提议:

“这样吧,这塔山城门,虽无瓮城,总有闸门吧?我们先到城门洞下,你们放下闸门,再开内门,我们若是有轻举妄动,你们直接将我们堵死在闸门内总可以吧?

还有,你们不相信吴三桂肯下这血本,也没听过我郑某人,这都无所谓。可你们总该相信南京户部沉家吧?自从前年开始,沉家负责海运辽东军粮,朝廷可有克扣少给你们一粒粮食?户部可有在军粮方面吃过你们空饷?!郑某此番,是受南京户部沉侍郎之命来此!”

塔山这种小城,当然不会有瓮城,但明代军事要塞普遍还是有两道门的,因为城墙有厚度,动辄几丈厚,门洞的深度也就跟城墙厚度相当,完全可以在门洞最内侧装主城门、在门洞最外侧装闸门。

如果是诈城的鞑子,当然不敢自捣死地、到闸门和内门之间的门洞底下等死。

李辅明一听,这才信了七八分。

而且还别说,郑成功提到了沉廷扬、沉树人父子后,居然比提吴三桂还好用。

这里但凡有在辽东打过一年仗以上的老兵、军官,都可以切身体会到,自从前年开始,朝廷拨给他们的军粮,听说已经不被户部克扣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听说是因为从江南税粮地直接一站运到辽东,没有中间商克扣差价。

一说是沉家人急公好义、走海路伸出援手,李辅明立刻就多信了几成。

鞑子可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李辅明一咬牙,便吩咐李同泰可以开门。

许久之后,繁琐的安保手续总算执行完了,李辅明也亲自下城楼,带着一大群亲卫,戒备着到门洞口迎接来人。

张国柱率先朝他拱了拱手,李辅明是见过吴三桂手下主要将领的,拉着他到火光底下辨认了一下,依稀记得就是张国柱,才彻底松了口气。

“吴军门居然还会想着接应我们这些等死的弟兄,倒是我小看他了,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谢他的大恩。这位便是郑提举?

幸会幸会,虽是初见,不过你是沉侍郎、沉道台的下属,定然是义气中人,咱是粗人,不明礼数勿怪!”

李辅明连连跟张国柱、郑成功告罪。

以张国柱的立场,本来当然是该顺着为吴三桂说好话,但他也是要脸之人,凭良心他都觉得今天这一切,主要是沉树人、郑成功仗义,吴三桂不过是带路的。

另一方面,郑成功一路待他很厚道,眼前的塔山守军,也是一听沉道台的旗号,立刻就信任度暴涨。

所以张国柱也就鬼使神差顺着他们的话说:“李军门见笑了,我家军门也是适逢其会,共襄盛举,要不是沉家派出海船水师接应,我们也只是有心无力。”

李辅明点点头,转向郑成功,又颇为惊讶狐疑地追问:“刚才在城头,确实听到半刻钟之前,你们来的半路上有火器之声,你们果真歼灭了一队暗中遭遇的鞑子斥候?

没想到你们的战力也如此骁勇,人数不占优,还能击杀鞑子骑兵。还有,这葫芦湾都是浅滩,你们是坐舢板偷偷靠岸的吧?从山海关至此,舢板如何能到?”

这些问题都问得郑成功专业对口,当下他就颇为骄傲地自吹自擂起来:

“我们的大海船,有些有自带舢板摆渡,咱家世代跑海,学习了红夷人的大海船带救生小艇的习惯,又结合咱福船、沙船形制,中西合璧。

至于刚才黑暗中遭遇、偷袭歼灭鞑子斥候队,那是咱有马上连发火铳,李军门就当是三眼铳好了。”

原来,沉树人自从去年腊月、交代宋应星在大冶鼓捣骑在马背上用的左轮喷子手枪、卡宾枪,如今也已经三个月了。

宋应星还没实现量产,却也造出了十几把各种试制阶段的样品,定期有送到南京请沉树人过目、验收。

这些玩意儿目前还很不完善,连预期的二三十步内实现致命伤都没法保证,所以沉树人也没正式装备部队。

但这次郑成功要出来执行特别任务,沉树人就给了几支让他注意保密,顺便测试一下。

如果是白昼状态下的远距离骑兵接战,郑成功带的这十支样品估计都没开火的机会,可能七八十步之外就被满人骑兵用骑射覆盖了,只能靠明军的重甲拉近距离再战。

但是此刻确实黎明前的模黑作战,双方交战距离被极大压缩,基本上是十步之外才能看清人,

所以刚才郑成功等人看到前面有敌人的黑影,抬手就是一喷子过去。短管枪在马背上单手就能开火,转轮不灵光手动拨过去也能继续打下一发。特殊的作战环境,天时地利加持之下,竟让郑成功轻松灭了一队鞑子斥候。

李辅明听说只是三眼铳,估计最多也就是改良的三眼铳,他也就没有多刺探,知道有些东西对方不想说,自己问了也没用。

沉道台的人,那都是义薄云天来救人的,他们也不能掉了份,对救命恩人忘恩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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