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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第二天老谭去给父亲上坟。

老话讲子孙以祭祀不辍,死而不亡者寿。

人呀,到啥时候不要忘了祖宗。

老谭父亲埋在山嘴和哈尔脑交接的山坡上,后面是满山松树地,前面是南山,远处是黑城子河。冬天的河面已经结冰,远远看去像一条银色的光带。

山坡下是砖厂,老谭念高中的时候曾在这里干过一个暑假,一天一块五毛钱,十分累。那些从窑里往外出砖的人挣得多,一天三块。都是光着身子干,窑里的温度高,火烧火燎的,往往出一车砖浑身上下和水洗的一样。

老谭也想进窑出砖,带班的不让,说那是老爷们干的,小伙子根本不行。

那时在砖厂干活的还有他一个初中女同学,女同学学习不太好,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后就在家务农了。

女同学父亲外号叫王小眼,爱占小便宜的那种,每年秋收的时候都会到别人家地里顺几穗玉米,还不多,五六穗,说是偷吧还构不成贼,说不是偷吧还挺闹心。此人尖酸刻薄,一副孱弱样,你要是敢动手他保证躺在地上嚎叫,说你把他打坏了,必须到医院看病去,不去也行,拿俩钱呗。

说白了就是耍臭无赖,这样人哪个村子都有那么一个,大能耐没有,赖赖唧唧的,没人爱搭理。

王小眼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儿子,智商堪忧,老百姓讲话二虎吧唧的,非常生性,打架是把好手。有时候王小眼占小便宜被人家抓住了,躺在地上撒泼打诨,人家要是来横的两个儿子马上出手。人们不想和这不懂人语的犯咯叽,也就恁地了。

所以说王小眼看着不咋地,在营子里也没人惹乎他。

他倒是生个好闺女,老谭的初中同学,非常懂事,心地善良,长得不算出众,但绝对不丑,在营子里没有一个婶子大娘不夸讲的。

王小眼经常拿他闺女炫耀,这也是他唯一值得骄傲的。

老谭家有一片地和王小眼家的地挨着,那年老谭家种的绿豆,王小眼家种的黄豆。

秋收的时候老谭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到地里摘绿豆,摘满一编织袋后就放在绿豆地里,然后去高中上学,等放学了再到地里摘到天黑,然后扛着两带子绿豆角回家。

那时候也没办法,家里就老谭和母亲两个人,五姐念师范,他只能一边上学一边侍弄地。

这天放学有点晚,到地头的时候天快黑了。老谭准备进地里把早上摘得那袋子绿豆角拿出来回家,正要进地的时候看王小眼从他家的黄豆地里扛着个袋子出来。

老谭一看是自己的袋子,上去就把王小眼拦住。

王小眼和两个儿子在下坡地里割谷子了,割完谷子叫俩儿子装车,他先到黄豆地看看黄豆该不该动镰,走到黄豆地中间的时候发现老谭家绿豆地里有一编织袋,于是贪小便宜的心活了。

过去一看是摘好的绿豆,他明知道这是老谭摘完了放在地里的,但地里没人,拿也就拿了,等老谭发现还以为被别人偷了呢,不会想到自己。

没成想被老谭堵在了地头。

王小眼是啥人,当然不承认了,不但不承认还说这是自己家的。

这时有几个准备回家的村民围上来,看是王小眼也都知道咋回事,但都不上前,怕王小眼粘包赖,站在一旁看热闹。

老谭来气,从王小眼手里夺下袋子,抓出一把绿豆角说:“你家黄豆地,咋还长出绿豆了,糊弄鬼呢?”

围着的村民一阵哄笑。

王小眼架不住劲,臊得满脸通红,上去就往老谭身上扑,老谭知道他啥样,不能动手碰,碰了就兴许粘包赖,赶忙闪身一躲,王小眼就一下子扑倒在黄豆地里。

王小眼在倒地的一瞬间非常富有表演性的喊了一声:“老谭家小子打人了——”其悲惨凄凉的叫声响彻傍晚的黄昏。

也巧,正好他的两个儿子赶着谷子车上来,见其父狼狈的倒进黄豆地,二话没说把车停住,上来就和老谭厮打起来。

老谭哪是两个五大三粗大老爷们儿的对手,很快被打的鼻青脸肿嘴角出血。

一下子激起老谭的血性。

现在回忆起来老谭只记得当时自己两眼血色,状若猛狼。那一仗咋结束不知道,反正是王小眼的两个儿子躺在地上直哼哼,他胳膊上直淌血,还红着眼睛问王小眼绿豆是不是他的。

那是王小眼第一次没讹人。

王小眼的闺女确实和王小眼不一样,第二天到老谭家给老谭赔了不是,还送了一篮子鸡蛋,这一切老谭记忆犹新。

在砖厂干活的时女同学对他挺好,装砖坯的时候给他少装,并且还帮着他卸。

后来老谭出去打工,回家的时候听母亲说女同学嫁了人,生了个胖小子。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回忆,时过境迁,现在的女同学应该和自己一样,人到中年,成了妇人。

老谭来到父亲坟前。

整个坟被雪覆盖,只露出压坟头纸的半块砖头,淡淡的土黄色非常显眼。

把烧纸放在坟前,从里面把坟头纸抽出,走上坟头压住。然后到旁边的榆树上折了个树杈子,把多余的枝杈折断,修成一米多长的树棍,绕着坟茔画个大圈。

地上有雪,只能蹲着把烧纸点燃。

纸钱着起来,把坟前的雪地融化出一小块,露出枯黄的草,枯草很快烧着,和纸灰混合在一起,留下黑色的灰迹。

纸钱一捆捆烧着,火光把坟前这一小块空间烤的很暖和。

烧纸的地方雪慢慢的向四周融化——

“爸,来看你了,一晃两年没来了,有些不孝。家里都挺好的,我妈现在我五姐家,身体挺好,你不用惦记。我现在省城,还是给人家炒菜,买房子了,都挺好。”——

老谭跪在父亲坟前,一边烧着纸一边叨咕着。

我们谁也不知道故去的亲人否在另一个世界活着,还是真有轮回,已经转世投生。但是作为生命的个体确实不存在了,留下活着的人深深的哀思。

也许真的有阴曹地府和牛头马面,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那一碗孟婆汤。也许真的有人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到这个世上,经历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寻找命中注定的爱人。

那些,都是传说。

我们追忆逝去的亲人,在坟前凭吊哀思,甚至希望逝去的亲人活过来,同享天伦——

也许,燃烧的、飘散的、最后化为灰烬的纸钱真能被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收到,我们暂且认为能收到,祝愿他们在那里生活的美好吧。

纸钱烧尽,飞灰在空中飘散,坟前留下一堆纸灰。

老谭用树棍把纸灰来回的扒拉着,看里面没了火星,才放心的把树棍放在一边。上坟烧纸必须注意防火,坟后面十米远就是松树地,要是点着了可不是小事。

又等了一会儿,微微的山风把地上的纸灰吹散,确定没一点火星之后,老谭恭恭敬敬的跪在坟前的雪地上给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对着坟头说:“走了爸,下次回来再来看你。”

说完转过身,没急着走,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看着下边的砖厂,还有砖厂旁边的几户人家。

他记得以前这里只有一户人家,现在增加了好几户,应该是有钱人家,因为这里的地皮很贵。

老谭开始慢慢往山下走。

小道上全是雪,上山的时候费劲,下山更费劲,得踩着上山的脚窝往下走。

十分钟后,来到砖厂前的公路上,旁边有个小卖部,来的时候外甥兰军叫他上完坟在小卖部等他,他去镇里买菜。

兰军还没回来,外面挺冷,老谭走进小卖部。

屋地中间生着炉子,三个男的围着炉子抽烟唠嗑儿。柜台里面站着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人,也抽着烟。

三个男的打量了老谭一眼,见不认识,就掉转头自顾自的唠嗑儿去了。

女人很热情,冲老谭问:“买东西呀?”

老谭来到柜台前,说:“买盒烟。”

“啥烟?”

“人民大会堂。”

女人拿出一盒人民大会堂递给老谭,老谭付钱,然后给自己点上一根——屋里烟味太大,抽一根顶顶。

“看你咋有点面熟呢?”女人问。

老谭笑笑,不禁打量了女人两眼。女人微胖,画着妆,头发烫着大波浪,眼睫毛是假的,胸脯丰满,嘴角一颗米粒大的红痣。

这颗红痣叫老谭想起个人来——

“你是姓谭吧?”女人显然认出老谭了。

“你是——”

“王艳丽,不记着了?初中同学。”

戏剧化的一幕,女人是王小眼闺女,老谭同学。

将近二十年没见面,这要是走在大街上根本不认识。

老谭没想到在这能碰到王艳丽,很激动。王艳丽也没想到这是老谭,十分惊喜。

于是两个老同学亲热的聊起来。

通过聊天知道王艳丽嫁了一个矿山的下井工人,老公在一次冒顶事故中死了,这事老谭好像听母亲提起过,只不过当时没在意。矿上赔了一笔钱,为了照顾家属,破例在公路边给开了个小卖部。

现在孩子念高中,由爷爷女乃女乃照顾,她一个人经营着小卖部,维持生活。

俩人唠了一会儿,兰军开车到了,于是老谭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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