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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武侠 29、古龙小传

古龙,本名熊耀华,祖籍江西,民国二十六年生於香港,十三岁时随父母来台,後因双亲离异而居住在台北市郊的瑞芳镇。民国四十六年,他进入「淡江英专」秋一A班就读,为该届外文科学生,後辍学以专心武侠创作。学生时代的他,不仅喜爱阅读,更大量涉猎欧美小说,撷取西洋文艺元素,为後来的武侠创作奠定成功基础。

初中二年级时,古龙即以一篇翻译文章投稿《自由青年》,赚得生平第一笔稿费;而正式以写作拿稿费是在民国四十五年,十九岁时的一篇新文艺小说<从北国到南国>,发表在吴凯云主编的《晨光》杂志上。大学肄业後,极具个性的他,不甘心於平顺刻板的上班生活,因此开始写小说、散文,以纯文学作品、爱情主题为主,但创作名气一直未能建立。後来在朋友的怂恿下,开始真正致力於书写武侠小说,此刻约当民国四十九年,古龙二十三、四岁时。

当时港台武侠小说的创作正风起云涌,并且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古龙大笔一挥,写出了一片崭新的武侠世界。他写作二十馀年,作品大致可分三期,早期代表作有《苍穹神剑》、《飘香剑雨》,在情节、语言、人物塑造各方面虽已初露天分,但在小说艺术上仍不够成熟,只能算是个一般的流行作家。中期的《大旗英雄传》、《绝代双娇》两部作品,古龙开始挥洒自己独特的创新因子与深刻内涵,遂使他能够与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等大家并驾齐驱,号称「台湾四大武侠小说家」。接著便是脍炙人口的《盗侠楚留香》、《多情剑客无情剑》等书,而据他自己说,《天涯.明月.刀》是一生中使他受到最大挫折与痛苦的作品。

古龙针对纯文学瞧不起武侠小说的文坛现象,致力於新派武侠之改革,提升武侠小说的艺术境界,他的努力终於获得海内外的一致肯定。其小说能畅销风行,更与电影、电视等大传媒体相辅相成有关。民国六十五年起,香港邵氏电影公司出资,将《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盗侠楚留香》等作成功地拍成电影,导演楚原的匠心独具,加上好友倪匡的改编剧本,狄龙、姜大卫、岳华、尔冬升、余安安等拥有高票房纪录巨星的认真演出,使小说人物能够栩栩如生地站在观众面前,而影片卖座的程度,更使古龙於六十九年下海成立「宝鹏电影事业股份有限公司」,要自组公司用自己的小说拍戏。在电视方面,香港无线电视与丽的电视於六十八年九月起,两台竞播「楚留香」,掀起一波古龙热,甚至受到政府有关单位的注意与警告。

古龙一生爱酒、,以「两头燃烧的蜡烛,光度强,结束也快」自况。由於自己的多情,闹出赵姿菁、张小兰等绯闻案,导致与二任妻子梅宝珠离异;更由於自己的酗酒,在得知肝硬化病症後,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放胆酩酊大醉,终於民国七十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六时左右,因肝硬化合并食道大出血,病逝於三军总医院,得年四十八岁。

一、古龙的大学生涯:

淡江大学出了两个伟大的作家,一个是陈映真,另一个就是熊耀华(古龙)。我们这一届同学在民国四十六年入学时,校名是「淡江英专」,第二年升格为「淡江文理学院」(可参考淡江出版《从克难坡到第三波》一书),他是我们同届秋一A班的外文科同学。当时的淡江英专,是同一届的国文科、英文科、商科采大班制共同上课,所以我们虽然属於国文科,但因一起上课的关系,都与古龙有接触、往来。到了二年级,古龙就不再到学校来了,似乎是走入了那个小说虚幻的世界裏,立志於武侠小说的创作,可以说他是淡江肄业生。他的长相很特别,脑袋瓜子特别大,因此同学送了一个「大头」的绰号给他,并且身材五短,却喜欢高佻美女,常主动与女同学聊天,甚至是追追她们。不过,他的父亲在早年抛妻弃子,造成他心理上的阴影,因此他很少跟同学聊到家庭状况,只有少数几个挚友知道他有父亲。由於大一同学们感情很好,使得古龙将许多大学同学的名字放进小说,并且会依他们的形貌、性格来塑造书中人物,相当有趣。

二、古龙的创作天份:

古龙大约是在民国四十九年左右开始跻身「武坛」,约至民国五十五年,已经与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并驾齐驱,同列为台湾武侠小说四大家。他的成功绝非偶然,当古龙早年居住在瑞芳镇时,从台北回去总是带了一大包书,像《拾穗》、《自由谈》这类文学杂志,学习、吸收了相当丰富的西洋文学创作技法,因而能为武侠小说创作注入新血,突破原有的模式、传统,建立属於自己的风格与面貌。

古龙的古怪在於写作小说时,别人一次写一本都不见得写得好,但他能一次写好几本,并且自出机杼,绝无雷同或相似,一本新书的开头,就是一个新的题材,头脑相当的清楚、聪明,这点是我们同学都比不上他的。听说他创作的趣闻之一是准备写稿时,他一定先净净手,或是修修指甲,再换上最舒适的衣服,才正襟危坐的动手写稿,更奇特的是,平时他无酒不欢,但写作时却滴酒不沾,而平常绝少抽的烟,这时却一根接著一根。此外,古龙不会闷著头一个人写小说,往往与好朋友们都有互相切磋的情形,但可惜到了後来,他养成许多生活上的坏习惯,抽烟、酗酒,甚至,使得我们与他渐行渐远。

香港的武侠大家金庸为了突破自己,尽全力塑造了一个韦小宝,完成《鹿鼎记》为其封笔之作,但是我们认为,这种类似反武侠的题材,早在古龙的《欢乐英雄》裏就已经写过,书中主角的形象更是以某位同学为雏形来塑造的。金庸以为写完了《鹿鼎记》,就再没什麼好写了;古龙写完《欢乐英雄》,仍有源源不断的创作力,因此古龙的小说成就是很高的。

三、古龙的洋酒、女人与寂寞:

文章反映作者的性格与意图,古龙武侠小说的突出之处,除了情节曲折,气氛奇诡之外,在於他敢毫无顾忌、毫无掩饰,赤果果的描写人性,故事中人物所思考的、所追求的,也正是他的渴望,尤其对酒、对睡、对女人,往往刻画得入木三分,形成一套独特的人生哲学与表现美学。在现实生活中,古龙一向不甘寂寞,因此他喜欢结交朋友,出入餐馆、舞厅、甚至声色场所,早在民国五十年左右,他就已经是自由之家、小绿谷和丽池饭店等台北豪华场所的常客了。他以酒会友,很多人就喜欢看他豪爽的喝酒,手一抬、脖子一仰,杯杯尽乾,清洁俐落,被人誉为豪酒怪杰;当他走红以後,他以大笔金钱蒐罗的各国名酒,更足以开一次博览会。在台北市,古龙以声色玩乐而著名,其交游之广、成员之复杂,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但不俗的胸襟,却也令他同时能结交诗人周弃子、画家高逸鸿、文坛名宿陈定公等一些望重艺坛的大家。

除了名酒之外,古龙还有寡人之疾,他纵情声色,曾在民国六十六年与赵姿菁的绯闻案对簿公堂,六十九年因推荐张小兰拍戏而引起一场家庭风波。他的放浪形骸,导致婚姻二度失败,一生中三个小孩均未认祖归宗。更於六十九年十月与友夜饮北投吟松阁而遭人砍杀,一度性命垂危。

我们也感慨,古龙如此酒色过度,最後导致壮年英逝於肝硬化,无法完成他武侠小说上的再一次革新。或许是他後来生活环境的关系吧!在处事态度上,大夥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而古龙却从没钱到有钱,完全变了一个人,例如:早期的古龙,答应出版社写作武侠小说,非常有信用,绝无拖欠的情事,准时、甚至提早交卷。到後来就不一样了,有时他答应了出版社,但总是没交卷,甚至先写了几本,钱也拿了,後面就虎头蛇尾了,譬如《剑毒梅香》一书,他写著写著就不写了,出版社没奈何,只得找一些台大学生续笔,「武坛」上因而产生以「上官鼎」为笔名的武侠小说家,「上官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以台大学生为主干的一个接著一个的代笔者。老板原本以为找到代打就安心了,不料这个「上官鼎」将《剑毒梅香》写得愈来愈差,受到读者严重的关切,最後还是古龙本人看不下去,主动将馀书接写完毕,了结了这桩公案。

古龙将自己比喻为两头燃烧的蜡烛,他认为这样光度更亮,也容易快点结束,这是他的人生哲学,然而,也正是这种哲学,使得他明知自己罹患的肝硬化已到末期,却还依旧喝酒,终至吐血而亡,死别的时刻,他离婚的妻儿尚不知消息,爱护他的女友亦未见其最後一面。他没有安排身後之事,没有对红粉知己交代片言,唯一带走的,是死後朋友为其准备的,填满古龙周身的陪葬美酒。

四、古龙与其他大家的比较:

当时我们读到的武侠小说,还珠楼主算是最传统的了,他的文笔相当优美,书中创造的意境、主题都是很传统的;接下来是王度庐的小说,故事性比较强,侠骨柔情引人入胜;到了古龙,确是别具一格,道前人所未道。记得金庸讲过一句话:「後出转精」,他的意思是说,由於後起的小说家吸纳了前辈的精华,是故能够写得更好,但我们并不同意,因为前辈作家都很优秀,把可表现的范畴几乎都用尽了,後来的人想要别出心裁,写得有所成就,更是不容易,而古龙正是做到这一点,结合了西方文学技巧与推理的成分,开创了一条武侠小说的新路。当然,以上是我们粗浅的理解,更深度的书评,可要有待於学者深入研究了。

自一代「怪才」古大侠谢世後,李寻欢、小鱼儿、楚香帅、陆小凤等英风侠影,几几乎成为绝响;江湖大业,唯靠黄鹰的沈胜衣、温瑞安的萧秋水,勉维大局;虽然也有李凉以滑稽突梯之笔,别树杨小邪一帜,而影随风从者,多流於滥恶一路,一任「韦小宝」式的人物,造下无边风liu罪过。一时之间,锈剑瘦马,踽踽江湖,武坛冷落,大师绝笔,爱好武侠的读者,不免为之扼腕叹息。不料,却又有奇儒的苏小魂,异军突起,令观者耳目一新。

第一次听到奇儒的名字,是从学生的口中。这个陌生的作家,在我架构的武侠小说发展历史中(我常称这是自己的「百晓生兵器谱」),原未入榜,因此,尽管学生极口推赏,我却仅是听之以耳,未曾听之以心,以为不过又是一个泛泛者流,雁过无影,等如没听过这个名字。在很偶然的机缘下,我先睹为快,阅读到他的近作《凝风天下》,一时颇有惊豔的悸动,深深烙下了这个被我遗忽了十年的名字。

这让我想起两起小事。我与已故的武侠评论先驱者唐文标先生,从未通名请谒,但却在武侠租书店里有一面之缘。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只见到一个貌不惊人的西装革履者,面对著成排成列的武侠小说,指指点点,念念有词,好似在细数著自己家里的藏珍一般。我很讶异,这该是个怎样的人呢?後来忍不住相询老板,才知道他就是唐文标,大学教授。唐先生已矣,他那篇精采的论文〈剑侠千年已矣〉,也「已矣」了;但,我始终未能忘却那次深刻的印象,几时,我才能一如他,这般「如数家珍」?

初会古龙,也是唯一的乍逢,是我初出茅庐,为柏杨先生主编的《文艺年鉴》撰写武侠小说评论时。他以一袭轻便的夏衫,施然而来,带几分「不衫不履」的放犷,头肥,耳大,与当时我风迷的楚留香,简直无法系连在一起。去来匆匆,连通名寒暄都来不及,想来他也不会记得那个少年的我。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貌寝陋」的武侠宗师,以他顾盼炜如的神采,让我立刻想起中国文学史上最丑的作家——左思。左思以《三都赋》成名,但後世称许的多为《咏史诗》,有几人能正视《三都赋》的价值?古大侠以武侠名家,连一篇「像样」的咏史之作也没有,千百年後,还有谁会齿及?

古龙是我发愿作武侠研究的背後动力,唐文标则燃起我遍读武侠的冲劲。但面对奇儒,我感到惶惑不安。武侠研究,已经注定会是我後半生的志业了,然而,书海浩瀚,耳目所及有限,加以成心过重,类似奇儒的沧海遗珠,正不知道还有多少!「书有未曾经我读」,将是我未来谨铭心版的名言。奇儒,也是我拾起遗落的第一颗珠子。

奇儒(1959年生),本名李政贤,1985年开始投入武侠小说创作的行列,立刻以《蝉翼刀》一书,蜚声武坛。此时的武坛,在古龙开拓濡染之下,无论人物造型、情节结构、场景安排,均走向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就作品质素而言,古龙在武侠小说上的成就,明显逊於金庸;但如就其开创性与对作家的影响力而言,封笔甚早的金庸,就显然要瞠乎其後了。古龙生平绝技,在他侦探式的推理以及迅速变幻的场景,黄鹰在侦探推理上得古龙三昧,「大侠沈胜衣」系列及《天蚕变》诸书,深受读者欢迎;温瑞安的「萧秋水系列小说」,虽欲极力跳月兑开古龙影响,强调侠气与正义,而且在行文风格上,如诗如画,颇有诗侠的意趣;但场景、结构,甚至是精短而矫捷的段落,还是不月兑古龙风味。大抵而言,古龙风格,为後学取径处甚多,诸家各取一隅,变化相生,皆有可观。在此,古龙以密集方式塑造偶像人物的「类广告」笔法,也在黄鹰的沈胜衣、温瑞安的萧秋水身上再现,温瑞安在近几年来,不遗馀力地推扬少年名作「四大名捕」(无情、铁手、冷血、追命),更几乎就是「武侠广告」。奇儒创作时期,略晚於黄、温二人,除了承袭古龙风格,於推理得其七分(紧凑度不够,理路也略见瑕疵)外,整体场景的跳荡腾跃、变幻莫测,也展现出相当功力。同时,奇儒也很明显地饶有温瑞安的诗情画意(据奇儒所言,他未曾看过温瑞安的小说,如是,两位名家,居然在创作上同一轨辙,一方面固是英雄所见略同,但一方面也可见武侠小说已面临窘境,诸家正尽其所能,戮力开展中。此二位作家取径的相似,颇可深论),例如在他的第一部成名作《蝉翼刀》(此书曾由中视改编为周日八点档连续剧)中,奇儒在插叙天蚕丝、蝉翼刀、红玉双剑前代恩怨情仇的一大段落中,以非常细腻的「文艺式」笔调,藉三个不同的视角,融抒情与叙事为一格,「蝉翼为刀,刀锋所过,如丝、如线、如痕、如隐」,而笔锋所流,也果真「如纱、如雾、如诗、如梦」,在朦胧隐约之中,「想」、「思」之情网,无边无际,缠mian悱测、哀惋动人处有如宋词长调,其中类似「伊人水瞳眸子,早已无语深情相锁;嘴角一弧淡抹笑意,直是告诉他,便是生死人间,只要梦魂依旧,那又如何」、「泪眼模糊这世界,全然变形。对方的痛楚,率引自己忍不住的难受;一放纵,轰然倒在美丽的过去」、「从九月枫红西湖,开始流转五年情恩」等浓稠宛转的情语、韵语,俯仰可拾。在武侠小说阳刚粗豪、质木少文的世界中,环鬓绰约,摇曳生姿,直教人为之惊豔。尽管,这不免有点卖弄文彩,但却偏能吻合人物的思想与性格,究属难得。武侠小说原就是文纳众体的一种小说类型,可以有金庸的高华豔丽,可以有古龙的直捷仆实,自然也应有奇儒的温柔婉约。

我相信,至少奇儒可以走出属於自己的一种风格!

从《蝉翼刀》一举成名(遗憾我的疏略)後,奇儒一共陆续创作了十三部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奇儒塑造了苏小魂此一新的英雄人物。苏小魂没有李寻欢的愁思哀怨,不如楚留香的风liu倜傥,不如陆小凤的无拘潇洒,甚至,「塌鼻子,小眼睛」,也实在貌不惊人,但是,却十足具备了所有侠客应具备的特点,机智精敏、急公好义、武艺高强,皆不在话下。就单一人物的塑造而言,苏小魂较缺乏生动而深刻的描绘,这是颇大的缺憾,而且,奇儒分心形塑了过多的次要角色,如北斗、潜龙、俞傲、大悲和尚等,也分散了苏小魂的魅力;不过,苏小魂上续了前代天蚕丝、红玉双剑、蝉翼刀的情仇,下开了苏佛儿、魏尘绝、李吓天、谈笑、王王石,乃至於百年之後的诸多英侠,苏小魂始终都是一条主线,隐隐约约地贯串其中,使奇儒的江湖世界,充满了历史感,这与金庸的《射雕三部曲》和古龙不时地在他的小说中提及沈浪、王怜花、李寻欢、小鱼儿的用意相同,有助於开拓专属自己的武林霸图。从这点看来,奇儒事实上是颇具野心的。然而,霸业未成,奇儒居然封刀了,这未免令人遗憾。十年封刀,奇儒东山复起,《凝风天下》能否接续完成?我相当期待。

十四部作品[1],说少不少,但事实上也还不足以展示出一个作家的真正能耐(金庸虽也不过十四部,但长篇巨构,气魄宏伟,自当别论),但是,奇儒是颇具潜力的。奇儒让我惊豔之处,在於他的「武」。

武侠小说既然以武为名,自然不能不於武上深浓著墨。在整个武侠小说发展历史上,金庸是「武学文艺化」的完成者,他以文学的想像,营造了一个缤纷多姿的「武艺世界」,「黯然消魂」之後,武功可以与文学结合,而不必如前辈名家之受拘於实际的武术;古龙於此更进一筹,索性摆月兑武打的场面,从「无招胜有招」,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将剑道与人道系联为一。武功写到此处,可谓至矣尽矣,足令名家束手了。这也形成了一种压力与限制,新兴的作家,能否在前辈的阴影下,重新开创另一番武学的天地,事实上就是最艰钜的考验。

武学如何在小说中开展出新境界?这是非常有趣的问题。在此,古龙的约束力比想像中要来大得多;因为,古龙根本就企图用「无招」以颠覆旧有的武侠世界。一旦招数皆已「无」去,所有更张,似乎皆成多此一举。古龙在描述武器上,完全采取素朴的方式,越平淡越无奇,越能展示出高深的武功,以《多情剑客无情剑》为例,阿飞的剑,只是一把钝剑;而李寻欢的飞刀,毫无足奇;龙凤金环固然名称耸动,却不过双环而已。古龙小说中,从不强调奇兵利器,「兵器谱上」排行第一的,是天机棍——一柄平凡的长棍。古龙重在写「人」,「人」才是天下最犀利的武器,在《七种武器》中,古龙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他的观点。这是古龙开创的一条路,但也只有古龙能走,「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任谁想要模仿,都难免「死在句下」。

近几年的名家,多半出於古龙,但又不愿受古龙羁限,大抵上也是挺受煎熬的。奇儒在这方面,倒颇能推陈出新,开创另一条「背反」古龙的路径——那就是在武功与武器上的更张。

当代名家中,温瑞安以武术「刚击道」自命,刻意摹写武打场面,融宗教(尤其是藏密)思想於武功;黄易取法司马翎,则冶佛教与道家之说於武学之炉,甚至汇入东洋「魔道」观念,显然都是针对「武」字而开辟的新手法,将武学与哲理融合为一,成果相当可观。实际上,奇儒才是这番「武学哲学化」的先驱者,从《蝉翼刀》开始,奇儒就刻意以他自己所学所好的佛、道思想,大量转移於新的武学诠释,苏小魂精擅的「大势至无相般若波罗密神功」,巧妙地将佛学与老庄结合为一,令读者眼界大开。黄易算是新出的名家,温瑞安创作虽早於奇儒,但别立蹊径,则在奇儒之後;这三位作家有无重叠影响,孰优孰逊,颇难判断,但至少英雄所见略同,这也可看出新一代作家的努力趋向。然而,奇儒的开展性,由於得力於他自身对佛学的信仰,却显得格外有意义。

奇儒是佛教「佛乘宗」的第三代传人,佛学思想的造诣,在武侠小说作家中是很难一见的。佛学要义精深,不易一一陈说,然「慈悲为怀」,则是人所共知的。「慈悲」二字,置身於武侠之中,颇见牴迕,毕竟,武侠小说最後的裁断,还是一个「武」字;尽管佛家可以有「除魔卫道」之说自解,「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血腥杀戮之气过浓,还是难免有违清净慈悲之旨。相信这是奇儒自身极大的矛盾。

奇儒花费颇多的心力在武器的设计上,若干武器,简直新颖别致得令人匪夷所思,蝉翼刀、天蝉丝,固然均见特色,不落前人窠臼;而像谈笑的「卧刀」、杜三剑那柄随时可以「拼装」的「怪剑」,以及潘雪楼那布满孔隙、可拆可组的「凌峰断云刀」,更是想像瑰奇,魅力十足。俗话说,「宝剑赠英雄」,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吕布的方天画戟、张飞的丈八蛇矛,早已成为英雄的象徵了;奇儒回复此一传统的蹊径,个人觉得是一桩相当成功的尝试。但,显然这并非极致。以奇儒精心结撰的唐门暗器「观音泪」而言,「观音有泪,泪众生苦」,其施用主在「慈悲」(奇儒引《大智度论》加以阐释,意谓观音「利生念切,报恩意重」,故「忧喜苦乐利衰称讥」等「八风」难动,无奈「恒心心为第九种风所摇撼」,第九种风即「慈悲」),然而,以一暗器(唐门以用毒知名,已是武侠小说的不易模式),如何能承载起如许之慈悲?「佳兵不祥」,古有名训,奇儒自谓「武侠凶杀之意太重,有违佛法慈悲之念」,因此封笔十年,不再续写,正因心中矛盾无法疏理。

十年间,奇儒一心向佛,弘扬佛乘,封刀绝笔,於此关窍,似是了然了。因此,一个新出的旧名,以圆融的佛性智慧、更臻凝鍊的文笔,重新架构了他武侠小说的世界——这就是他的《凝风天下》。

这一世界,处处是佛家悲悯的情怀,处处是对现世圆融的观照,而又处处装点出诗情画意;以禅学论武,以禅意抒文,更以人文与自然的水*融,寄寓著他的理想。《凝风天下》是武侠小说前所未见的「环保小说」,强调的是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佛家说「众生平等」,自然亦是一「生」,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是一大慈悲。《凝风天下》中龚天下三次现身,无论在诗雨如绵的江南、北冥极地的冰原、狂沙如卷的大漠,都透显出如一的特质,作者藉著龚天下与狗、熊、骆驼的无比亲腻,喻示著人文与自然的和谐与互惠,一如温温泉流,湿暖著读者的心灵。「龚天下」者,「恭天下」也,尊重天下众生也。人世之纷扰无定,以强陵弱,无非皆自视其高,卑视众生;而人类之蓄意任情,毁侮自然,戕夺万生,岂非也是自以为「万物之灵」?一个「恭」字,足以将自己拉至与众生、万物平等的地位,如此尚何忮何求,尚有何纷纷扰扰?「观音有泪,泪众生苦」,《凝风天下》,是观音之泪,也是奇儒佛心与慈悲心的更上一层楼。

「龚天下」是武侠人物中未曾创造过的奇人,奇儒如果能擅於掌握此一「慈悲」的特点,纵笔挥洒,以更集中的笔力,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以更清晰显朗的笔致,烘托出佛学的精义(早期的小说虽说佛理,但往往直引原文,未能阐释明白,颇为可惜),料想也将有武侠小说从所未有的奇事。

如是,奇儒,将如他的名字之「奇」,为武侠小说打开新的局面!

原载1999.4.1〜2日《中央日报》副刊,5.27日重新修订於说剑斋

[1]奇儒的作品,据《佛乘月刊》王新君小姐惠赐的资料,细目如下:《蝉翼刀》(1985);《大手印》、《圣剑飞鹰》、《快意江湖》(1986);《谈笑出刀》、

《大悲咒》(1987);《宗师大舞》、《砍向达摩的一刀》、《武出一片天地》、

《帝王绝学》、《大侠的刀砍向大侠》、《柳帝王》(1988);《武林帝王》(1989);《扣剑独笑》(1990),共十四部。《凝风天下》则是目前新创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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