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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變調

夜雲游過朦朧清月,偶爾犬吠聲響在街巷,打更的梆子聲隱隱約約徘徊外面,永安坊的院落里,燈火通明,一道道人影坐在院子里,望著閣樓上的房間。

門扇打開,巧娘紅著眼楮端了水盆出來,關上的門房內草藥味彌漫,立在床頭的燈火照著旁邊坐在凳上的青年側臉,黝黑的臉龐,眼楮含著水漬倒映著燭火,在昏黃里格外明亮。

目光之中,走動的床沿的佝僂身影正在給昏睡的老人施針,這已經是請來的第六個大夫,听說針上的功夫在長安可謂一流,耿青一回來,詢問了家中輪流診治的三個郎中,均沒有其他辦法,他便叫來了張懷義,詢問了城里有名有術的大夫,最後強行將人帶了過來。

眼下,已經半個時辰過去,那郎中也是滿頭大汗,正慢慢一步步將扎在老人手肩、胸口、頭上的銀針一根根取下,小心裝進醫箱。

「我爹怎麼樣了?」

「唉,淤血過多,在下只能盡力疏通了一些,但時日太長」大夫關上醫箱嘆了口氣,醫者父母心,他被強帶過來,起先還有微詞,可看得出,面前這位青年是為家中父親病重,便也全力施展針技。

耿青面無表情的看著床上緊閉雙目的老人,聲音有些顫抖︰「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需要藥材,我都可以給你弄到,哪怕再名貴,我也能想辦法。」

那郎中搖搖頭。

「時日太長了令尊頭上有舊傷,該是當年受創後,並未急時祛瘀,舊傷成疾,如此之久才復發,已是造化了。在下,已經盡力,或許過個會兒,令尊就能醒來,但別說太多他神志或許有些不清醒。」

「謝郎中。」

耿青起身拱手,將對方送到門外,讓竇威付了診錢,回身又坐到窗前看著床上的老人,他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老人對他的關愛,或許對這個身軀的父愛,他能體會到,畢竟這個身軀如今就是他了。

或許前世缺少家庭的溫暖,對待兩位老人,耿青就如親生父母一樣尊敬,幾年間,感情怎可能沒有。

只是那時候太過渾噩,老人頭上的傷,血止住後並未太過注意,再則那時候條件不好,等條件好了,這件事又被漸漸遺忘。

到的現在,老人忽然倒下,耿青心里空落落的,有著說不出的內疚。

「爹」

他輕輕喚了一聲,床上的老人沒有任何反應,氣息微弱,偶爾只是手指抽搐兩下,隨著夜色漸深,王金秋推門進來詢問,想要替耿青守著,畢竟明日,兒子還有公務要忙。

婦人卻被耿青趕了出去,就連巧娘也只能站在門口。

「我是他兒子,爹病了,做兒子就該守著。娘,你先回房休息,明日一早你再過來。」

他大抵這樣說著,將房門關上,然後,坐回矮凳便一動不動了,外面的人依舊守著偶爾能听到腳步聲,耿青都沒有理會,直直望著老人有些出神。

不知多久,放在床邊的手,忽然被握了一下,耿青回過神來,就見老人緩緩睜開眼楮,眸地泛著渾濁,看著帷帳,又看了看兒子,迷茫起來,聲音沙啞虛弱。

「柱子你怎麼在這兒,家里的田耕了沒有?」

手胡亂的四處抓了幾下,沒撐起身來,耿老漢聲音有些急了。

「還坐著什麼時候了,再不耕田灑種,冬天吃什麼」

胡言亂語里,耿青才明白剛才郎中所說‘神志或許有些不清’是什麼意思了,記憶模糊,只記得村里的田地。

還好,還記得自己這個兒子。

「爹,田已經耕了」

然而,耿青說出這句,床上的老人面容卻有些痴呆,愣愣的看著帳頂,「柱子爹想家了村里的田,肯定被耿順那老家伙偷偷給種了爹想回去看看」

老人說著,似乎頭又開始疼了,一連咳嗽了幾聲,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耿青握著父親的手,沉默了許久,忽然點了點頭。

「好,兒子帶你回家,我們回耿家村,要是田被佔了,兒子還給你搶回來,你好好睡一覺,睜開眼的時候,說不定已經到家了。」

他將老人的手放回褥里,起身出了房間,下方靜坐的一撥撥幫眾紛紛起身望來,耿青笑了笑,朝他們抬手虛按,「沒事,我爹已經醒過一道,說明無事,今日你們也受累了,都先回去歇息。」

耿青正說話,側院有敲門聲,一個幫眾過去打開院門,隨後,一個小身影跟在後面進來,是魚盡,手里拽著一張紙條,腳步輕快的躥上閣樓,將紙條遞了過去。

那邊,耿青還在說話,順手將紙條拿過來,看了一眼,口中還在說︰「明日,可能有件事要和大伙說」

然後,聲音停了下來,再仔細看去上面內容,原本擠出的笑容,僵了下來,漸漸復歸平靜,再到面無表情。

「季常,怎麼了?」

秦懷眠見他有異,縱身一躍,踏在樓梯護欄,借力投到了二樓上,落到耿青旁邊,去看他手中的紙條,臉色頓時變得復雜。

「這事還需從長計議,先觀望再說,季常,我知你與她們有些情誼,可眼下不能亂來,各鎮節度使還駐軍城外的,不比黃賊那撥人。」

傳去的話語,耿青自然听到了,擠出一點笑容,抬手在書生肩頭拍了拍,轉身走去樓梯,路過眾人,也是一言不發,坐去了樹下的石凳上,白芸香想要上去勸慰幾句,可並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只得在旁邊干著急。

紅狐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情,竄過去跳了起來,耿青將它接住摟在腿上,仰臉望著搖晃的樹梢,以及朦朧月色下渺渺夜雲變幻形狀,隱隱約約好像勾勒出了一個女子的輪廓。

死的妃子,叫王素容,一個年齡只有十七的小姑娘,卻也是宮里的才人,皇帝的婆娘,往日在光德坊,每次過去,都能看到她提著噴壺在那澆花,或者打掃花圃小路,或許女孩心性,每次見到耿青,一口一個夫君,叫的很甜。

「夫君你看我這花養的怎樣?好不好看?」

「其實,有時候叫你夫君,挺難為情的。」

「往後要是回宮了,這里的花圃,一定要替妾身照顧好啊。」

變幻的雲朵,朦朧的月色,仿佛清脆甜美的嗓音在他耳旁回蕩,離別的前一天,素容在眾女當中,臉色是猶豫的,臨到出門離開,又仿佛看到她跟著眾人一起矮身福禮。

「送夫君,望夫君安康」

雖然知曉那可能是最後一面,但想不到真成了最後的聲音。

周圍幫眾、竇威等人圍過來,從秦懷眠口中大抵明白了怎麼回事,光德坊的院落,他們有些去過,對那個叫王素容的小姑娘,多少認識的,眼下听到對方被自己丈夫打死,義憤填膺。

「先生」竇威開了口。

還沒等他說話,樹下石凳上的耿青垂下臉來了,模著腿上的紅狐,順著毛發滑下去,聲音低沉而沙啞,自他喉間擠出。

「把密室里的兩顆人頭,明日帶出城,送到李克用、朱溫軍營里。」

眾人不解。

耿青抬了抬臉,眼里是眾人從未見過的情緒,一時間仿佛寒冰順著後頸滑到了尾椎骨。

「別問,照辦。」

清冷的嗓音,簡單意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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