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可!」
這次不光是王在晉失去了理智直諫,洪承疇和孫傳庭也同樣出聲阻止。
對于他們會阻止自己,朱由校沒有感到一絲意外,畢竟沈陽城可不比山海關,山海關雖說也屬于邊防地區,但相對來說還是屬于後方的。
而沈陽城卻實實在在是明軍和建奴的主要交戰地,稍有不慎,之前出京時朝臣們所說的‘土木堡之禍’就真的有可能再次上演。
之前出京的時候,對于那些阻攔陛下的朝臣們,洪承疇和孫傳庭二人還覺得他們有些過于危言聳听,畢竟只是去一次山海關而已。
號稱天下第一關的名頭難道是白來的?還保護不了陛下的安危嗎?
可是此刻二人再想起之前朝臣所說的話,覺得那是危言聳听啊,分明是有先見之明嘛。
尤其是洪承疇,還想到了出京之後與汪文言的一番對賭,當時王文洋比他預料到陛下此行目的多了兩個。
難道就是多在這里?汪文言早就料到陛下會如此行事?
朱由校並不知道他們心中所想,只是苦笑著說道。
「朕亦知此行凶險,可是事已至此,難道還能有什麼其他更好的對策嗎?」
難道陛下您親至沈陽就能有更好的對策嗎?王在晉幾人都同時看向朱由校,眼中有疑惑,更多的卻是堅定。
意思很簡單,陛下您若是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今天這一關很難過去。
看到他們的表情,朱由校也知道這一點,想了想後說道。
「諸位愛卿覺得若是朕不坐鎮沈陽城這等邊防前線,遼東這些勢家豪族會甘心遷入關內嗎?」
王在晉等人听到陛下如此問,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因為他們知道,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以為就憑查抄了三十家勢族就會讓他們乖乖就範嗎?
即使之前朱由校已經暗自告訴過他們,遼東第一勢族祖家答應做這個表率,他們也不敢有這個保證。
洪承疇想了想後說道。
「如此陛下便更不能親至沈陽,豈不更加危險?」
「富貴險中求嘛,既想要人家將抓在手中的利益乖乖交出來,又不想冒風險,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朱由校知道,當自己決定坐上這個皇位,承擔起改變華夏命運的那一刻起,其實就是在走一條鋼絲線,下邊便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調戚家軍和白桿軍回京是這樣,離京來山海關是這樣,現在要去沈陽同樣也是如此。
世間哪有什麼平坦大道,還不是先輩們披荊斬棘開創出來的?
朱由校繼續說道。
「實話告訴你們吧,若朕去,還有可能完成此事,若朕不去,根本不可能。」
「先不論那些查抄的銀子糧食能不能運回京城的問題,若這些勢族們沒有完全離開遼東,那麼朕此次查抄所獲的田地依舊不會落到朝廷手里去。恐怕不出數年,便會被其他勢族瓜分殆盡。」
「那麼此次對其的嚴懲,看似所獲頗豐,其實不過是西風刮到東風罷了。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實質性問題。」
這番大道理講完之後,朱由校也有些口干,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卻見王在晉依舊不死心地說道。
「陛下,有老臣和熊經略在遼東坐鎮,保證萬無一失。」
王在晉雖然依舊在反駁自己,可是听到對方說出這樣的話來,朱由校心中卻被深深的觸動了。
朱由校以為他們反對自己是怕此次萬一失敗了,那麼身為陪同在自己身邊的他們,也一樣會受到牽連。
可是現在听王在晉這樣說,朱由校知道,這哪是怕受到牽連啊,分明是寧願自己承擔也不願自己這個做皇帝的有失罷了。
侵犯了那些勢族軍將們的利益,還想要全身而退?想的美。
丟官去職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家破身亡,甚至遺臭萬年才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朱由校放下茶杯,看了看他們三人,說道。
「何必呢,朕去還有可能成功,爾等若是去了,只能是飛蛾撲火。」
看到王在晉他們還要反駁,朱由校直接打斷,繼續說道。
「而且有朕在沈陽看著,若是真的將那些勢族們遷移進關內去,那麼所余下的田地也可以盡可能地再次分發到遼東百姓們手里去。」
王在晉三人被朱由校直接打斷話語,起初心里還有些堵,可是現在听到陛下這樣說,他們也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誰能保證那些余下的田地在分發給百姓的過程中不會再次被上下其手?好不容易趕走了一批餓狼,難道要再次造就出來一批不成?
看到他們想到了其中的隱患,朱由校笑了笑,聲音極具誘惑力的說道。
「諸位愛卿想想,若是遼東再次回復了永樂時期的軍屯數量,那麼將會為朝廷省去多少銀餉啊?」
王在晉,洪承疇,孫傳庭三人听到這里後,猛然驚醒過來,此前幾人只顧著阻攔陛下了,沒有往這方面深想。
此刻經過朱由校的提醒,三人不由想到,若是遼東的軍屯田地能夠恢復到永樂時期的數量,雖然依舊無法彌補現今遼東十數萬之多軍隊的供應開支,但卻真的能實實在在省下一大筆銀子。
現銀就不說了,光每年遼東需要的糧草就是個大問題,從關內運糧到遼東,光路上的損耗就是個無法估量的數字,並且近些年由于遼東戰爭的爆發,所需軍糧與日俱增。
朱由校從桌上拿過一封奏疏,翻看了幾眼之後,走了過來交給王在晉他們三人,說道。
「這份奏疏你們也看看吧。」
這份奏疏是新任戶部尚書畢自嚴前幾天托人從京城送到山海關呈給朱由校的。
不得不說,畢自嚴確實是一個理財能手,剛剛接任戶部不久,便已經梳理清了很多問題,並且提出了一系列解決問題的相關舉措。
朱由校此刻交給王在晉他們的這份奏疏就是其中之一。
王在晉之前在兵部,後來到了遼東,而洪承疇和孫傳庭之前只是個職位低微的小官,根本接觸不到這等機密。
所以朱由校才會將這份奏疏交給他們,讓他們幾人過目。
其中的內容不多,不過是針對遼東地區的糧餉問題,糧餉,糧餉,糧和餉雖然經常統稱,但卻不是一回事,糧自然是指糧食,而餉則是指銀錢。
奏疏中提到,自從萬歷四十六年開始,在遼東明朝和建奴爆發戰爭。而在遼東戰爭爆發前,遼東的糧食供給主要有屯田,民運糧,開中鹽與京邊年例銀等。戰爭爆發後,為保障戰時遼東軍糧的供應,戶部調整國家的財政預算與邊鎮糧餉的運作模式,以召買作為軍糧供應的主要手段。
而詔買之策,不僅僅對朝廷的財政造成巨大負擔,對大明底層的百姓也是一種變相的「賦役「。
在萬歷四十七年,薩爾滸之戰後,明軍慘敗,遼東所需糧餉又進一步激增。
早在萬歷四十六年的時候,為了應付建奴,朝廷增設了‘遼餉’。畝加三厘五毫之賦,直到第二年復加三厘五毫,薩爾滸之戰慘敗後,現在朝廷里的那些文臣們又嚷嚷著要再次增加‘遼餉’數額。
預要再加二厘。
這份奏疏最重要的內容便是如此,請求增加‘遼餉’。
這一個數字看起來不多,平均每畝土地加征銀九厘而已,按現在的市價來算的話也就幾斤米的價錢。
但是朱由校知道其中的貓膩,數量看起來不多,但是等真正到了老百姓頭上的時候,所要繳納的數額可能要翻上數倍,甚至數十倍的都有可能。
問題出在哪里呢,自然是出在官員們的上下其手,層層剝削上邊。
最後出現的結果是什麼呢,民田一畝值七八兩者,納稅十數兩之多。
老百姓們被逼活不下去後,只能造反起義。
對于之前存在的‘遼餉’,朱由校都想取消掉的,怎麼可能還要再加。
這也是他這次必須前往沈陽城的一重大原因,那就是借此機會整頓好遼東後,取消‘遼餉’。
王在晉三人看完奏疏後,久久不語,之前不知道這麼多事情,此刻看到奏疏中的內容,三人已經想到了很多。
尤其是三人還都在基層干過,自然知道‘遼餉’攤派到地方時的情形。
朱由校一步步走出官署,而王在晉三人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邊,沒有發出一言。
此刻已經是晚上,殘月已掛在天空。
朱由校想到了現今還掛在牆壁上的那一個燈籠和野山參,指著月亮說道。
「月光雖微,但終究給了這漆黑夜色一絲光明。」
「朕雖只一人,縱千萬人,朕亦往矣。」
听到朱由校這麼說,王在晉,洪承疇,孫傳庭三人毫不猶豫的一齊跪拜下來,說道。
「臣願為陛下赴死!」
听到王在晉三人這樣說,朱由校笑了笑,轉過身軀繼續賞月。
過了好一會後才忽然說道。
「孫愛卿。」
嗯?孫傳庭有些意外,不知道怎麼會被突然點到名字,愣了一下之後趕忙回道。
「臣在。」
「明日你去京師替朕傳一道旨意回去吧?就說朕預要取消‘遼餉’,讓內閣六部議一議。」
听到朱由校這樣說,三人都是一愣,這還沒有將遼東勢族全部遷進關內,也沒有將那些查抄所獲得的銀子運送回來,就這麼冒然地要取消‘遼餉’?
而孫傳庭本人更是奇怪,這樣的事情不是隨便遣一內侍就可以了嗎,為什麼非要自己前去。
可是下一刻,三人全都明白過來了。
這哪是要讓他去傳旨,陛下分明是在保孫傳庭啊。在沈陽陛下萬一遭了難,隨同人員幾乎都會受到牽連。
若是沒有陪在陛邊,反而是去替陛下去辦其他事情了,自然就會免于此難。
想明白這一點,孫傳庭只感覺心中一道暖流淌過,畢竟他只是萬歷四十七年才考中進士,期間也並沒有什麼特別重大的政績。
他不知陛下為何會獨獨對他如此看重,特旨進入軍機司,現今又特意要保他。
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滴落在地面上,還依舊跪拜著的身體輕輕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在晉和洪承疇也同樣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獨獨器重孫傳庭,要知道,王在晉乃是遼東巡撫,無論如何都是逃不開干系的,而洪承疇卻不是啊,陛下為何不保他?
這也是洪承疇感到奇怪的一點,若說陛下不器重他,卻將他特旨調入京城,並且伴隨左右,但卻沒有讓他進軍機司,而這次也沒有想著要保他。
這讓洪承疇心里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沒有閑余時間在此搞這種感情戲,朱由校說完後,便大步向官署里邊走去,邊走邊說道。
「諸位愛卿平身,朕意已決,明日便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