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這支從邊塞而來的精銳之師終于?到了京城。
因為有?人接應的緣故, 這支徹徹底底的陸上軍隊倒是沒有?遇到楚路擔心的水戰。
倒是楚路的臉色越發冷了。
——能抽調人手水上接應,卻沒有?人手自救,只能邊塞求援?!
主將?周身寒氣數尺, 就連本?次前來的副將?都退避三舍、不?敢近身, 其余人等就更不?必說了。
沒了水戰, 京城那些早就被養廢了的兵卒當然不?是這只血火歷練出的邊關精銳得一合之敵,幾乎是剛一接觸便潰不?成軍。
……
康平十六年?,皇三子弒兄殺父、矯詔稱王, 其行之殘暴、天理不?容。
謝率軍南下、馳京相援,偽王于?昭平殿伏法, 皇十六子攜先帝遺詔登帝位。
……
…………
那位已經伏法的偽王雖然在位時間不?長,但殺人卻殺的不?少,開個朝會大殿上都是可憐巴巴的幾個人, 整個朝廷連最低限度的運作都差點撐不?住,新帝的當務之急是趕緊選人把朝廷填滿。
不?過在那之前, 這位年?輕的新帝先下了兩封旨意。
一則是將?救駕有?功的「蒼狼」軍改名?號「北定?」,又賜賞賜若干。
另一則——
「……謝將?軍勇力過人, 驅逐北方胡虜、平定?六州之地……」
「此?乃千秋之功業……」
……
…………
「……治軍有?方,乃不?世之將?才……」
……
功績和夸獎混著一塊來, 一份卷軸竟然都寫不?下。
宣旨的小黃門一開始還中氣十足、感情充沛,但是換到第三份卷軸之後,嗓子已經有?點啞了。
楚路︰「……」
小黃門︰「……」
就算心里再怎麼懷疑人生,該念的還得念下去, 小黃門甚至覺得自己得站在這兒、把人夸到天黑。
好在這長度實在超標的夸夸終于?有?結束的時候,但是等看到接下來封賞之後,小黃門只恨不?得一直把人夸到天荒地老?。
他微不?可察的停滯了一下,語速放得極緩極慢, 只希望把最後那段贊詞無限期的延下去,但同時一心二?用?瞥下去的內容已經讓他額生冷汗了。
[殿前不?跪]、[準著履佩劍]、[坐九錫]、[行可六馬]……
若說這些還只是禮儀上的優待。
——與天子同禮的「優待」。
那接下來可就是實打實地封爵分權了……
……
…………
小黃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宣完這封聖旨的,一開始他還能覺得嗓子干啞,但是現在這點兒極輕微的身體上的不?適已經無法喚起他的注意了。背上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打濕,他甚至懷疑現在稍微擰擰就能擰出一把水。
「北定?」乃是新帝根基,這位剛被封為「安國侯」的謝將?軍自然是新帝心月復,按理說這是個巴結的好機會,但是一上來就到這封無可封的地步,反倒教?人沒法安穩了。
到底是在皇城里看了這麼多年?的,小黃門只覺得這旨意宣得他心里發顫。
說到底,這神仙斗法哪里是他們能摻和進去的,一不?小心就是個「死」字。
終于?哆哆嗦嗦念完了最後一句,小黃門憑借在宮中多年?的素養擠出一個看起來相當真誠的笑來,掐著嗓子放緩了聲音,「謝侯、還請接旨吧。」
這一封聖旨之後,眼?前這位已經從「謝將?軍」變成了「謝侯」。
……
…………
可以隨意出入宮闈,是方才那封聖旨中的諸多特權之一。
楚路繃著臉接過旨之後,就進了宮。
……
而新任的帝王這會兒正很?沒形象地趴在寢殿房梁上,一身幾乎和陰影融為一體的玄衣,不?像是個皇帝、倒像是個潛入進來的刺客。
大殿里的內侍早就退下了,只剩下一上一下對視的兩個人。
早年?的記憶已經模糊,陳因早就不?習慣出入都是一大群人前呼後擁的做法,就算是這些年?重?新回到京城,平素身邊伺候的人也不?多,這回提前知道楚路要來,更是早就摒退左右。
……一會兒挨揍的時候他不?得留點面子啊?!
楚路沉默地看著房梁上那探頭探腦的新任皇帝,半天才道出兩個字︰「……下來。」
陳因︰!
他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覺得這次的事兒可能比他想的還大條。
他試圖講條件,「叔父你得先答應不?揍……不?、起碼別打臉……」
顯然,說話者本?人都覺得自己這次干的事兒純屬欠揍了。
——不?管是拿自己的安危做賭,逼著叔父調兵京城,還是那封毫無預兆完全超出「合適」、甚至「合理」範圍的封賞。
楚路沒搭他的話茬,又重?復一遍那兩個字,「下來。」
什麼揍不?揍的?
雖然這個小世界的時代背景下,確實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說法,但是楚路又不?是小世界土著,這會兒沒什麼一定?要逼著人喪心病狂的劇情線要走,他平時動過這小兔崽子一根寒毛嗎?……除了習武的時候。
完全不?知道楚路想法的陳因︰!!!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幾眼?叔父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沒從上面看出什麼特別的情緒來。
他這會兒就特別不?喜歡叔父這喜怒不?形于?色的修養了。
陳因想了想,哼哧哼哧往前蹭了半寸——
「叔父,您先別生氣?听我解釋。」
……听我狡辯。
陳因︰失策了,這次程叔竟然沒跟過來,他提前找人通通氣兒都沒法通。
……
…………
最後陳因還是下來了。
他覺得自己再繼續在房梁上趴下去,待會兒可能就不?止是一頓胖揍的事兒了。
叔佷兩人相顧無言。
沉默久到陳因忍不?住期期艾艾了一句,「叔父?」
楚路︰「解釋。」
他從來不?是那種不?給?孩子解釋機會的大家長。
「哦……哦、嗯……解釋……」
陳因磕巴了一下,這才想起來,他光顧著慌了,竟然忘了準備「狡辯」的理由了。
但是準備了估計也沒什麼用?,陳因這輩子就沒成功在叔父面前說過謊,對上那雙好像看透一切的漆黑眼?眸,什麼假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本?來以為在京城呆了這麼久能有?點長進,但是很?顯然長輩的威嚴根深蒂固,陳因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干脆自暴自棄,他直接問︰「要是我不?送信求救,叔父會來京城嗎?」
楚路︰「不?會。」
真是一個干脆利落到叫人一點幻想都沒有?的答案。
陳因立刻露出了一臉「我要鬧了」的表情。
「……叔父你好歹騙騙我吧?您這次要不?來,咱們爺倆以後再見可就難了!」
一個在京城,一個在邊疆,都是輕易不?能離開的位置,特別是陳因日後是要釘死在這四方皇城了。
「您養我這麼大,就算不?是親佷兒也差不?多了!您佷兒眼?看著都要蹲一輩子大獄了……」
要是這是「大獄」,那真是這個世上最豪奢的大獄了。
陳因仍舊在假模假式地裝哭,語氣好像自個兒下一刻就要告別人世。
「……我可是您養了整整十年?的佷兒……您連來看一眼?都吝嗇……」
「……」
楚路沒有?搭理他這試圖掩蓋自己焦慮的嗦嗦,徑直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話我當是教?過你的。」
陳因念經似的哭訴一頓。
沉默了半晌,他才正經了語氣,「有?得便有?失,這世上哪有?不?冒風險的事,這一次……我不?就賭贏了?」
他以自己的安危為賭。
賭叔父會放心不?下,親自帶病過來。
——他贏了。
有?些事情會一輩子烙印在性格上,就算平日里表現得再怎麼開朗活潑,在幼年?親眼?目睹了生父逼死母親又轉而向自己之後,陳因也不?可能毫不?受影響。事實上,就連「開朗活潑」這個性格,陳因也已經弄不?清這到底是自己的本?性,還是他覺得叔父更喜歡這種孩子,所以刻意表現出來的。
好在他不?需要掩飾,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人會包容接納他的一切——
不?管是正常的、還是不?正常的。
事實也確實如此?。
在一頓思想教?育心理輔導外加課後作業,陳因簡直是賭咒發誓「沒有?下次」,這次的事兒總算可以揭過去了。
然而,這還只是「書信求援」這一件事而已。
至于?另一件……
這回陳因誠誠懇懇認錯,「叔父,我錯了。」
楚路︰「無功者賞、無過者罰,上位者以個人好惡肆意封賞處罰,此?乃昏君之相、亡朝伊始……」
「並非因此?!」
陳因少見的態度激動地打斷了他叔父的話,「並非因個人好惡……叔父當得起!」
「驅逐胡虜、復半壁江山……治農事、活百家姓氏……叔父之功可比古之徐侯吳公,沒什麼當不?起的!」
楚路︰「……」
雖然一直知道因為當年?救了人一命的緣故,這孩子看他一直帶著點奇妙的濾鏡,但這已經不?止是「濾鏡」的範疇了……盲人墨鏡吧?閉眼?瞎吹那種。
楚路這短暫的沉默顯然是被誤會成什麼別的意思。
只是到這時,陳因情緒反而冷靜下來了——
「我知叔父一生忠正、不?變二?節,此?次加封違背叔父本?心。」
陳因知道,自己這次的做法恐怕已經觸及叔父的底線了。
但是,等他終于?大仇得報、糾纏他那麼多年?的夢魘了結之後,陳因終于?意識到自己以前忽略的東西……他的事情了結之後,叔父恐怕就要離開了。
「謝路」究竟是什麼人呢?
陳因知道,這個世上,恐怕只有?親眼?見證對方從冰層中出來的自己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了。
而那位謝公又是位怎樣?的人?
是在那個亂世飄搖、人人擁兵自重?的年?景中,說出「謝家世蒙皇恩,乃為啟臣」的人。
那個群雄並起、人才輩出的時代,說出比這個好听的話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言行如一、至死未變的也只有?謝公一位而已……若是大啟能再多一位「謝路」,甚至于?謝路能活得再久一些,那個時代最終如何落幕,恐怕無人可以預料。
陳因跟了對方十年?之久,他自是知道叔父從未有?改節「昌臣」等意思。
他只是……看不?下去那生靈涂炭的景象而已。
陳因年?少時,曾經一度覺得對方會北逐胡虜、南滅大昌,重?立新朝、建千秋不?世之功。
那時的他滿心仇恨,甚至希望這個過程快一點、再快一點,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見證那個人國破家亡時的表情了。
但是,相處時日愈久、心智愈成熟,陳因就越知道,自己幼年?時的祈望不?能成真了。
——那個人、被他稱作「叔父」的那個人,是絕對不?會主動南下掀起戰亂的……
他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將?軍,但是卻比誰都厭惡戰爭。
所以陳因最後才選擇帶人南下。
……
收復六州之土,不?必看同胞在胡虜手下被如畜牲般馴養驅趕。
早在三年?前,叔父想做的已經做完了,而之所以留到今日,只是擔憂他的安危罷了。
那既然三年?前如此?,三年?後呢?
他想要對方留下……
「陽陵侯後人居于?丘行,其十二?世孫雖年?尚幼、卻顯聰慧之資……陳氏宗室有?數位與之年?紀相仿……」
——「陽陵侯」便是大昌對啟朝末代血裔的封號。
「我以宗室子的名?義將?之收為養子,叔父可願為‘太子太傅’親自教?養?」
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