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注視過對方, 誰也沒有移開目光。
「我們該如何拷問自己的靈魂?」她和他一樣熟悉那本書的每一字每一句,閉上眼就能回想起那麼久以前的交談,「你我皆有將為政治放棄而放棄美德的一日, 每個人都會學會這一點,因此拷問靈魂毫無必要……」
「那你為什麼要猶豫?為什麼不徹底舍棄?」
為什麼永遠要把自己藏在黑暗里?
為什麼總穿著黑袍隱匿在陰影里,沉默不語地凝視陽光落著的地方, 暴露在陽光里就條件反射地警戒?
他教她不需要正義, 教她公正,但他抬頭的時候,凝視著陽光的瞳孔卻像無聲的嘆息。他總站在昏暗的地方,把自己化為古堡陰冷幽暗的影子, 他說了那麼多「利益至上」, 最後卻為她修訂了最正統的騎士劍術。
有些教導不是他說了什麼, 不是他寫了什麼, 而是他的沉默, 是他如無聲的嘆息。
「抱歉。」
海因里希偏頭靠在牆壁上,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突然就抽干了他全部力量。他甚至沒有辦法露出一個不那麼狼狽的微笑。
呼吸里盡是陳年的血腥味。
……該停止了!你要為她發瘋到什麼地步!你以為我會縱容一個女巫的後裔將我的兒子拖進泥沼嗎?不!她休想!……現在, 回到你房間去。一切都該回到正軌, 我會向長老會提請將……
父親的聲音陡然從暴怒轉為低沉, 他口吻中的決心讓人不寒而栗。
拔劍只在一瞬間,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柄是以什麼角度出手,又是怎麼沒進父親的胸膛。
嘀嗒。
父親的手用力地按住傷口, 鮮血從干枯的指骨縫隙里涌出。
他從來沒有在父親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永遠冷酷的面具在父親臉上破碎, 家族領袖的榮光在那個人身上不見了,他面前只有一個……一個干枯蒼老到幾乎讓他陌生的老人,老人茫然地看著他, 目光中的驚愕讓他頭疼欲裂。
「奧托?」
老人像在輕聲問又像在喃喃自語,仿佛在喊一個陌生人。
他踉蹌著倒退了兩步,劍垂落在地面上。
簡直讓人無法明白,怎麼會那麼多那麼多的鮮血從一個人……一個那麼干枯那麼佝僂的人身體里涌出來。
那一瞬間的心情連他自己也無法分辨,愧疚悔恨?還是隱約間突然松了口氣,甚至生出一種、一種仿佛塵埃落定的輕松。他就那樣看著老人伸手按住自己的傷口,看著生命在那副蒼老的形骸中迅速退去,他將帶著公主離開,哪怕要被追殺到天涯海角……轉瞬之間,年幼時父親有力的雙臂穿過腋下,將他高高舉起,被譽為毒蛇的男人在那一刻聲如雄獅「看啊!奧托!我的兒子!他會是我們家族的驕傲」……
那些光影紛至沓來,父親的,阿黛爾的,礁石城,雙頭蛇,世界變成了漩渦,他跌跌撞撞怎麼也沖不出去。
他就站在那里,緊緊地握著手,愣愣地看著那些血,再也舉不起劍,卻也無法上前。
直到門被人推開,冷酷的面具又在一瞬間武裝到了老人臉上。
父親咳嗽著,靠在高背椅上,就算醫生臨時包扎好了他的傷口,他的手依舊無意識地緊緊地按在被劍刺中的地方,仿佛那里的血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流。
他看著父親有條不紊地下令,把所有痕跡都清理地干干淨淨,看著父親強硬地打發走家族中的其他人,又看著父親不帶遲疑地口述著讓律師記下遺囑……他看著那個重新變得熟悉的人,耳邊卻始終回響著那很輕很低,仿佛疑問般的聲音︰
奧托?
「奧托。」
父親低沉地喊。
他整個身體徹底陷進寬大的高背椅里,海因里希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曾經可以輕易把他舉起的男人如今已經只剩下一副佝僂瘦骨。
原來人一生走到盡頭,會一點點地變小,像果實被曬干了水分後只剩干巴巴一點。
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過來。」
父親口吻強硬地命令,卻仰著頭看他。
燭火下他又一次看到那個陌生的老人,老人的目光里帶著那麼多他不敢踫的東西,讓他一瞬間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椅邊。
「刺殺的命令就在那邊櫃子里,」父親抓住了他的手,聲音低啞得像即將風化的貝殼互相摩擦,「如果你……就把它燒了吧。只是,奧托,我的兒子,你怎麼能一無所有?」握住他的手那麼用力,仿佛想要在生命最後一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教給他,「不要忘記……」
父親的掌心濕漉漉的,傷口又就裂開了。老人的頭一點點低了下去,瞳孔的光彩一點點地消失。
「你是一個海因里希。」
父親的血流過他的手背,蛇一樣慢慢爬過,冷得讓人呼吸都凍結。
「先生。」
女孩坐得端正,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那一天,她背後是礁石城的玫瑰園。玫瑰影子重重疊疊,黛綠色的葉與深的淺的花,落在她精致秀美的臉龐上。
她沒有問他為什麼離開了,沒有問回來的為什麼不是「奧托」而是海因里希家族的年輕領袖。太過年幼便失去太多的孩子總會成熟得讓人心碎,就像她從來都只靜靜等待別人的抉擇,不論最後是好是壞。
「玫瑰又開了。」
阿黛爾很輕地說,眼楮的顏色和玫瑰的花瓣融在一起。
風吹過玫瑰園,天地安靜了下來。
玫瑰開了,她卻不知道她親手種下的那些種子,在礁石城太過貧瘠的土壤里,它們來不及抽出睫芽就永遠凍死在某個冬日的早晨。
心口多了一個空洞,風從那里呼呼穿過。
他走上前去,將一頂瓖嵌紅寶石的銀色王冠戴在她發上,她低著頭沒有說話。觸踫到發絲,他的手指頓時蜷縮起來,仿佛踫到了火焰。
「生日快樂。」
他說。
「這是什麼?」
「您的兄長,」他頓了頓,「愛德華陛下,處死了他的王後,王太子早夭,他讓我來帶您回蓋爾特,回王宮。恭喜您,殿下。」
阿黛爾抬手去觸模王冠,他垂下手,避開她的。
他再也無法用這雙手去觸踫她的手了。
………………………
海因里希垂著眼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又看到鮮血如蛇緩慢流過。
「六月十四日審判。」
女王移開了目光,視線落在一片空無一物的地方。
「國會允許你攜帶兩名辯護律師。」
「感謝您的寬容,陛下。」海因里希合上書,起身行禮。
女王的視線落到窗台上,透過狹小的窗戶可以看到遠處大教堂頂端的十字架,她望著十字架沉默了許久,最後將視線收回重新落到海因里希身上。只是這一次時間變得十分短暫,海因里希則將目光投向了遠處的十字架。
那曾是她接受審判之地。
也將是他的。
女王轉身準備離開,海因里希開口喊了她一聲。
「阿黛爾。」
不是公主,不是陛下,是阿黛爾只有阿黛爾。
他把一個名字藏在所有彬彬有禮而又恪守界線的疏遠後面,在心底藏了那麼多年,藏到好像自己也忘了該怎麼念。等到有一天,在它月兌口而出的瞬間,他嘗到了冰也嘗到了火,熾熱而又酷寒著。
女王頓了一下,她站在囚室門外,背對著他。
海因里希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又停下,當初抱著書走過長廊的少年影子與提著劍垂首的貴族青年影子在此刻重疊。陽光落在他身上,露于袖口外的手腕在紛飛的光塵里顯出大理石般冷而沉寂的蒼白。
「阿黛爾,」他問,「我是不是個懦夫。」
「是。」
她終于轉頭,他們隔著鐵柵欄相望,昏暗中,她的眼中仿佛有水色,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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