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內, 皇上正翻閱百官奏折,忽然被景王路撞翻金吾衛,風風火火直闖進來。
金吾衛右將軍常紀沒攔住人,眼睜睜看著景王殿下撲在御榻前, 抱了皇上不由分說放肆大哭。哭到一半, 被皇後派來的人三兩下綁結實扛走, 扔進了觀星辰測氣運、專治邪祟附身的司天監。
蕭錯被幾個老陰陽家圍著, 撒青鹽撢符水折騰了半日, 灰溜溜自司天監里鑽出來,雲邊已分明見了暮色。
清明日暮,踏青游人三三兩兩歸家, 山上人影也已漸稀。
蕭錯屏退了隨從,鑽進松林走到半路, 眼看見路邊人影,詫異道︰「蕭朔?你個人在這兒,雲瑯呢?」
「在皇祖母處。」蕭朔道, 「我來, 是有話問你。」
蕭錯愣了愣︰「問什麼?」
蕭朔收回視線, 揮退旁側護衛,示意連勝守在路旁。
天色將晚, 林間已有些昏暗。蕭錯仔細端詳他神色, 皺了皺眉, 低聲道︰「你——」
蕭朔道︰「你來的地方,如今世事如何了?」
蕭錯背後驀地一涼, 愕然瞪圓了眼楮。
他被扣在司天監大半日,自知已露了破綻。只是這種事來得實在離譜,無論如何說不清, 此時更語塞支吾︰「我,我——」
「你不必隱瞞。」
蕭朔緩聲︰「我知你來的地方,端王府遭人陷害,雲氏一族盡毀,皇祖父與皇祖母都已不在了。」
蕭錯愕然抬頭,牢牢盯住眼前人影。
這話來得太離奇,蕭錯心頭發慌,磕磕絆絆道︰「你,你說什麼……我不知道。」
蕭朔道︰「四年前,雲瑯莫名生了場大病,病得極昏沉時,曾說過些很古怪的話。」
蕭錯停住話頭,皺起眉︰「四年前?那不是——」
蕭朔抬眸︰「是什麼?」
蕭錯張了張嘴,被他視線掃過,干咽了下。
四年前……雲瑯才回京。
雲瑯連傷帶病,為解朔方軍困境,寧可回京就縛送死。在被送上刑場、又被琰王府光天化日扛回去前,還曾被投進了大理寺那一方進去便出不來的森森地牢。
他今日離奇,陰差陽錯,竟來到了這黃粱一夢之中,難保四年前不會機緣巧合,還有別人來過。
蕭錯低聲問︰「你見過……雲瑯?」
蕭朔知道他問的是什麼,輕頷了下首,道︰「我知他過得絕不好,卻不知內情。」
蕭錯扯扯嘴角︰「他不肯告訴你。」
蕭朔道︰「是。」
「母後叫我事事听雲瑯的,他既不叫你知道,我也不能說。」
蕭錯撿了塊干淨大石,拍了拍,俯身坐下︰「只是……你放心,他如今已盡數養好了。」
蕭朔緩聲︰「盡數養好了?」
「自然。」
蕭錯看他眼︰「什麼表情?別忘了,那邊也有個蕭朔呢。」
蕭朔喚過馬匹,解開鞍上酒囊,單手拋過去。
蕭錯接了痛飲幾口,長呼口氣︰「放心,如今朝野都叫他們兩個盤順,政通人和,再沒那些腌糟心事。那兩個人如今整日里只盡情坑我,騙我接了方璽,又搶了我的酒樓,雖說還有些事要忙,可也是邊忙邊養邊游玩,愜意逍遙極了。」
蕭朔點了點頭,垂下視線︰「多謝。」
「謝什麼。」蕭錯擺擺手,「倒是雲瑯……來了你這里,竟說回去就回去?我在你這里短短半日,已舍不得走了。」
蕭錯才撲在父皇膝下嚎啕大哭,叫父皇抱著茫然哄了場,又喝了皇後背著老太傅送來的酒,此時胸口一片暖漲,自嘲扯扯嘴角︰「若不是還有事做……」
「他也說,黃粱一夢不可留。」
蕭朔道︰「還有事要做,還有故人要見。」
蕭錯怔了下,低頭苦笑,沒說話。
「他走時問我,血仇累累,那故人還願不願見他。」
蕭朔道︰「他二人如何?」
「好極了。」蕭錯悻悻道,「比你們兩個快多了,早過了明路,行了大禮,點了紅燭,龍鳳胎……」
蕭朔蹙眉︰「什麼?」
蕭錯時嘴順,生生剎住,咳了咳︰「沒事。」
蕭朔見他不願多說,也不追問,只靜默立了陣,笑了笑︰「那很好。」
蕭錯啞然︰「那是自然……你們兩個也快些。」
他坐在大青石上,結結實實抻了個懶腰,向山下看去。
路上行人三兩歸家,旗幡招展,天邊淡月已隱約可見。開封府才頒新火,家家戶戶盡升起裊裊炊煙,有小兒扯著風箏跑在街巷間,片朗朗笑聲。
蕭錯深吸口氣,緩緩呼出來︰「若沒有那一場傷筋動骨,原來該是這等好光景。」
蕭朔回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也該回去了。」蕭錯笑笑,起身道,「他二人煎熬心血,如今理當好生些著,我……朕在一日,便替他們兩個扛日。」
蕭朔似乎並不意外他那一句自稱,並不多說,只拱手作別。
蕭錯擺了下手,朝來時那條路走回去。
松林如來時悄然浮現一般,隨夜色漸漸淡去,蕭錯走在路上,腳旁忽然被砸了顆飛蝗石。
蕭錯怔了怔,抬頭看去,正見雲瑯坐在枝間,低頭望他。
蕭錯啞然,拱了拱手︰「雲將軍?」
雲瑯問︰「你那一頭,蕭朔過得好不好?」
蕭錯愣了片刻,失笑點頭︰「好好,好得很。苦盡甘來,早過到一個府里去了,你們兩個也抓緊……」
雲瑯只來問這句,無端遭他調侃,時耳後脖頸紅透,袋栗子劈頭蓋臉砸下去,轉眼騰身不見了蹤影。
蕭錯早習慣了他飛來飛去,只繼續沿路往回走,走著走著,松影褪盡,眼前林暗花明。
再醒過來,人已到了鐵塔下。日色西斜,連勝守在一旁,兩匹馬尚在叨一口蹭下地交頸廝磨。
雲瑯與蕭朔登上鐵塔給先皇太後敬了香,並下來,身上尚帶了淡淡松香氣。
蕭錯攥著那袋平白多出的栗子,定了定神,細看兩人。
雲瑯掃了眼他手中的布袋,揚了下眉︰「醒了?」
「醒了。」蕭錯這才放心,狠狠抻了個懶腰,模了模脖頸,「這等好夢,你也真舍得醒……」
雲瑯接過蕭朔手中披風︰「為何不舍得?」
蕭錯頓,笑道︰「……是。」
雲瑯接了韁繩,與蕭朔並上馬。蕭錯看著這兩人背影,忽然忍不住起身,追了兩步︰「雲瑯,蕭朔!」
雲瑯勒了韁繩回身︰「還有事?」
「沒什麼大事……」蕭錯躊躇半晌,清清喉嚨,「你們兩個又去逍遙,隔上三五年,可還回來吧?」
雲瑯與蕭朔對視眼,都有些啞然。
蕭錯眼看著這兩人越跑越遠,很有些隱憂,攥了馬韁不放︰「我說真的!你們兩個——」
「醉仙樓在此處。」
蕭朔道︰「要結算收支盈虧,自然會回來。」
蕭錯心頭大定,咧嘴一樂,也不與他計較︰「好好,有我在,別的不敢說,定然虧不了本……」
三人邊說便走,眼見下了夷山,又要分道。蕭錯接了山下金吾衛牽來的御馬,路送到京郊外,終于勒住韁繩,不再向前,只喊了聲︰「雲瑯!」
雲瑯勒馬,循聲回頭。
京城在他身後,不知哪處先起,耀眼的磷火破開濃深夜色,片火樹銀花。
他身旁,蕭朔模出一枚最大的煙花,遞到雲少將軍眼前。
雲瑯沒繃住樂了下,接過來,在手里看了看。
從那一場夢里掙扎著醒來,他躺在大理寺地牢冰冷的青條石上,想著倘若故人難恕、舊事難解,還不如索性去北疆痛痛快快打仗,將命賠出去,替自己放一樹這流光花火。
偏偏夢里那久違的熟悉人影,死死扣著他的手腕,急切囑他回家的低沉嗓音,仍在耳畔。
催他逼出生志,催他去尋故人。
催他回家去。
「走。」雲瑯笑道,「泛舟湖上……縱馬山巔。」
蕭朔靜望著他,眼里透出淡淡笑意。
雲瑯將煙花點著了,揚手將那一道曜白光亮送上去,輕振馬韁,直奔眼前平坦的寬闊官道。
蕭朔遙遙一拱手,縱馬跟上。
兩人身後,夜色里焰火正明,映亮了半個汴梁城。
作者有話要說︰ 調整狀態用了好長時間……讓大家等了太久,超級抱歉,這章評論全發紅包, 鞠躬。
這個故事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歡,在它上面耗費的心力也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同時也是遇到意外情況最多的一本。一路走來,如果沒有大家的陪伴和包容,可能已經好幾次再難堅持寫下去,能夠寫完這個故事……真的超級超級感謝大家。
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又怎麼都說不出,感謝大家的閱讀,感謝大家一路陪我走過來。
我不是個足夠強大的作者,但我會努力讓自己一點點變得更堅定。接下來,我可能會不得不停下一段時間,調整一下我的狀態,想清楚下面的方向,請大家相信,我一定會努力不讓大家失望。
辛苦大家幫忙打個完結評分,感謝大家陪我走到這里,不勝感激。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