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後, 再過一百五日,人們叫這一天作寒食。
《荊楚歲時記》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前朝天子敕令, 寒食通清明, 朝野可休沐五天。寒食清明, 該踏青、掃墓、祭祖, 慎終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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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殘冬收得晚, 過了清明,積雪還未化盡,汴梁卻已早熱熱鬧鬧開了春。
頒過新火, 人人帶了甜酒棗糕、青團 子出門,京郊的幾座有些名氣的山, 都已盡是踏青掃墓的絡繹人跡。
金吾衛將軍常紀今日未著甲冑,帶了一隊便衣金吾衛,半聲大氣不敢出, 跟在抄著戒尺火冒三丈巡山的蔡老太傅身後, 風一樣匆匆卷過了夷山。
自新帝繼位, 朝野和順,已過了三年。朔方軍早修整妥當回戍北疆, 去年變法初成, 琰王與雲侯代天巡狩離京, 也已走了三五個月。
參知政事年事已高,致仕後退入觀文殿養老, 今冬與友人去了金陵訪古。前些天傳信回來,說江寧府推行新法細節上出了些差錯,還要再留上些時日, 逐一校準。
這幾日連大理寺卿也趁休沐告假,挾開封尹回鄉訪宗。皇上終于徹底再坐不住,央著皇後代為遮掩,換了身尋常衣物,瞞過老太傅偷偷逃出了皇宮。
「常將軍。」
連勝在林間放馬,與常紀撞了個正著,拱手作禮︰「可是又在找皇——」
常紀嚇了一跳,站定了警惕四望,見蔡太傅不在才松了口氣︰「連兄慎言。」
皇上今日逃出宮,是躲了太傅的講書跑出來的,還欠了三篇手書政論。
眼看到了踏青時節,蔡老太傅不能與老友們一同致仕享清福,又日日要連誘哄帶恐嚇地為皇上開竅,本就窩了一肚子火。
如今皇上這一跑,金吾衛都不敢同老太傅正面對上,只能悶著頭四處亂找。
常紀也忙著找人,同連勝拱了拱手,匆匆抬腿要走,忽然回過神來︰「連兄不是去北疆了?如何——」
常紀話說到一半,看見連勝身後交頸磨蹭的兩匹惹眼駿馬,目光一亮︰「王爺與雲侯回來了!?」
「清明祭祖,豈能不回?」
連勝有些啞然,朝山上指了指道︰「上鐵塔去了。」
常紀微怔了下,抬起頭,望向山頭冒出的隱約塔尖。
這一座塔極有名氣,按照四周寺院,按理該稱開寶寺塔。只是塔身嵌遍了褐色琉璃瓦,水火不能侵,看著酷似鐵色,所以開封人習慣了叫它「鐵塔」。
開寶寺塔是前朝興建的,原本拿來放置佛骨舍利。後來寺院規模漸廣,有了二十四禪院,禮部設了貢院,宮中宗室要清修祈福,多半也在這一處。
先帝一朝,先皇後臨去那一年,便是靜養在了這開寶寺里。
「先前幾年,少將軍也惦著想回來。只是舊傷仍要調理,殿下怕不穩當,拖到了今年。」
連勝道︰「若是金吾衛行事,倒也不礙,只是稍避開些……」
常紀皺了眉,忙搖頭︰「這怎麼能不礙?我去同老太傅說。」
他當下尋了一圈,扯住個金吾衛問出了蔡太傅所在,匆匆趕去低聲說了幾句。
老太傅越听越皺眉,原本的一腔火氣漸漸消了,同常紀一並回來,深深看了連勝一眼︰「你家雲侯,如今傷勢舊疾可都好全了?」
「盡數好全了。」
連勝俯身行禮︰「有勞老太傅掛礙——」
蔡太傅懶得听他客套,擺了擺手,繼續向下問︰「這幾年來,雲侯同你家殿下過得如何?」
連勝一怔,忙道︰「甚好。」
雲瑯與蕭朔在京中過了一年冬至,天氣稍轉暖,便先隨朔方軍一同回了北疆。
朔方軍北歸,岳渠終于有機會歇下,卻不願留在京城,與白源帶了小白嶺去各方游歷進學。韓從文自請入朔方,雲瑯親自教他安置妥當戍邊事宜,又與蕭朔一路南下,經嶺南兜了個圈子,慢慢向回走。
這一趟走得極曲折,遠遠繞下來,竟足足走了兩年有余。
蔡太傅听著他說,靜立了一刻,點點頭︰「走得快了。」
連勝不解︰「這也走得快了?」
「你家殿下有心,要繞清楚雲小子五年來逃竄的溝溝坎坎。」
蔡太傅道︰「五年的幕天席地、餐風露宿,兩年便繞完了,還不算走得快?」
連勝竟不曾想到這一層,心頭輕扯,抬頭望上去。
蔡太傅輕嘆了口氣,擺擺手︰「罷了。」
自己的學生,心性如何,總歸有幾分把握。
雲瑯雖然嬌慣,卻也比誰都好強,真疼了苦了嚼碎和血咽進肚子里,也絕不肯張羅。
能耐著性子陪琰王繞兩年,想來也是雲少將軍千挑萬選,避開了那些窮山惡水,擇了景致好又不難走的地方,走馬觀花的領著蕭朔繞一繞。
他能想得到,蕭朔自然更遠比旁人清楚。
「難得回來一趟,叫他們安生一宿。」
蔡太傅將常紀喚回來,收了戒尺︰「回宮罷。」
常紀尚未反應過來︰「不找皇上了嗎?」
「不找了。」
蔡太傅皺著眉,拂袖道︰「告訴皇上,最遲明日天晚前回宮,加罰一篇策論。」
常紀忙應了,俯身行禮,召回了散在山間的金吾衛。
蔡太傅再度望了一眼林間廟宇,嘆了一聲,登上候在山道上的馬車,緩緩下了山。
雲瑯倚在樹下,一記飛蝗石上去,自枝葉間砸下來了黑布蒙面的當今聖上。
「雲瑯!咱們仨這筆賬還沒算清!」
蕭錯捂著,齜牙咧嘴起身︰「休要以為你的人幫我哄走太傅,救我一命,便不同你們兩人計較……」
雲瑯眼看他張牙舞爪,往後挪了挪酒壇,將一並砸下來的野果朝蕭小王爺拋過去。
蕭朔揚手接了野果,拎著領子將人拖開︰「皇上,于禮不合。」
蕭錯望穿宮牆,終于盼見這兩個喪良心的回京,只覺一腔悲憤︰「禮你大爺!」
「當初誰說的,雲瑯舊傷犯了,要我在宮里替你們頂三個月!三個月過去,又說雲瑯頭疼發熱,要我撐半年,半年過去,又說雲瑯吃壞了肚子,要我撐一年!」
蕭錯忿忿咬牙,盯著神完氣足的雲瑯︰「休要以為我察覺不出,當皇上比開酒樓叫人頭痛多了!」
蕭朔隨手將野果塞進他嘴里,接過雲瑯扔來的麻繩,將人綁牢。
蕭錯防備不及,悶嗚一聲,瞪圓了眼楮錯愕抬頭。
「喊。」
雲瑯拍拍手起身︰「皇祖母靈位就在塔上,今日清明,盡可喊大聲些。」
蕭錯︰「……」
蕭錯不喊了,奮力嚼了那個酸透腔的野果子,擰著悻悻坐起來。
宮中自有宮中的祭奠,只是當初先皇後臨去時曾特意說,要在開寶寺的鐵塔內也設一處靈位。
蕭錯這些天夜里都睡不好,總做些稀奇古怪的夢。他輾轉了幾個晚上,今日終于再忍不住,喬裝打扮混出宮,卻不想前腳才上山,後腳便被老太傅追殺到了山下。
「你們兩個出去一趟,如今這說話做事的欠揍做派,倒是眼見著越來越像。」
蕭錯雙拳難敵四手,縮縮脖子,掃了眼蕭朔︰「先皇太後英靈在上,若是見你二人這般沆瀣一氣,定然——」
蕭朔伸出手,扯了雲瑯起身︰「定然什麼?」
「……」蕭錯憋了半晌,來回看了半晌,一陣泄氣︰「定然高興!行了罷?還不快給我解開!」
三人自小混在一處,雲小侯爺有蕭朔一心護著,蕭木頭又有雲瑯幫忙打架。蕭錯從不曾佔過半分便宜,此時尤為怏怏不樂,等蕭朔解了綁縛的麻繩,便悶了頭只顧一味往上走。
走了一陣,他身旁窸窣響動,有人踏草跟了上來。
蕭錯愣了下,側過頭看清是雲瑯,忽然警惕蹦開︰「去跟蕭朔走!離我遠些!」
「小王爺去前面先探路了。」
雲瑯莫名打量他︰「怕我做什麼?我不綁你,又不動手揍你。」
「你自然不動手。」
蕭錯滿心提防︰「可我若又不小心提了先皇太後的事,惹了你傷心,蕭朔不止要綁我揍我,還要去找太傅告狀——」
蕭錯向來嘴比腦子快,等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話已吞不回去。他一陣懊悔,用力拍了下腦袋,小心端詳雲瑯神色︰「我又說錯了話是不是?你別往心里去,你回來看先皇太後,先皇太後定然高興……」
雲瑯啞然︰「好了。」
蕭錯閉上嘴,將信將疑看他。
「總不能時時傷心。」
雲瑯笑笑︰「我什麼時候換了傷春悲秋的脾氣?」
蕭錯緊閉著嘴,細看了雲瑯半晌,一步步磨蹭回去︰「關傷春悲秋有什麼事?你心里難過……我總還弄得清楚。」
昔日先皇太後過世,雲瑯負罪潛行不在京中,沒能陪在榻邊。
喪鐘響徹了汴梁,雲瑯沒命的趕回京城,卻連入殮下葬也未及趕上。他已不能入宮,更進不去皇室宗廟,只得來這鐵塔下給先皇後磕了頭。
蕭錯按著先皇後吩咐,偷偷派人暗中周旋,替雲瑯遮掩了行蹤。次日天明,蕭錯來塔下查看,對著每一階前的斑斑血跡,竟沒能說得出半個字。
「你二人過得苦,我知道。」
蕭錯悶頭走了一段,低聲嘟囔︰「你們誆我做皇上,我沒怪你們。」
雲瑯笑了笑︰「這話說出去,能氣的襄王從墳里坐起來。」
蕭錯後背一涼,飛快打了個寒顫︰「別唬我……說正事。」
蕭錯這幾日的夢里,翻來覆去還是雲瑯留下的那些血色。他心里不舒服,揉了揉額頭,低低呼了口氣︰「我再不開竅,該懂的道理總還明白。只是叫那些文臣諫官日日教訓,多少有些郁悶,胡攪蠻纏泄泄火罷了。」
雲瑯靜听著,同他一道往前走,聞言笑道︰「可還記得當初?老開封府尹不準先帝提拔雲家人,硬是訓了先帝兩個時辰。」
「自然記得。」蕭錯心有余悸,「你當衛準不敢嗎?他能訓我一個半時辰,剩下半個時辰還是因為大理寺卿病了,他急著去看……」
雲瑯皺了皺眉︰「商兄又病了?」
「也不算病,夜里睡不踏實,醒來便覺得疲乏沒力。」
蕭錯道︰「我這幾日也是……總翻來覆去做一個夢,夢里清晰,醒來卻好像又淡忘了很多。」
雲瑯抬了下眉,側過頭看他。
「那夢古怪得很,有些好處同現在很像,有些又分明不同。」
蕭錯道︰「夢里也是這時光景,只是父皇與皇後都還在,端王兄也在,朝野還沒被攪得烏煙瘴氣……老太傅日日舉著戒尺追幾個小皇孫,王妃嫂嫂陪皇後說話,說兩個小的閑不住,又去北疆了,定然趕在今年寒食前回來,給她老人家祝壽。」
「太傅總罵我躲懶,說為人君理當日日勤勉,縱然休沐,也不該睡到日上三竿。」
蕭錯靜立了半晌,低頭苦笑了了下︰「其實只是我不舍得醒,那夢好得……叫人不想醒過來。」
雲瑯看他良久,問道︰「你剛夢到這一日?」
「什麼剛夢到這一日……」
蕭錯愣了下,忽然回過神︰「你也夢見了?!」
雲瑯慢慢擺弄著柳條,踫到柔女敕春芽,將手松開︰「我不用勤政,可以睡到日上五竿,夢里過得也比你快些。」
蕭錯叫他戳到痛處,一陣惱火︰「你這個人——」
雲瑯道︰「在夢里,我見到先皇後了。」
蕭錯怔了下,慢慢皺了眉,閉上嘴盯著雲瑯。
「你說得對……」
雲瑯笑了笑︰「的確是場叫人舍不得醒過來的好夢。」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叫大家久等了,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