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日, 兩位帶著朔方軍大捷歸來的年輕將軍,都不曾再在眾人面前出現過。
雲、朔、應城各處,諸般事宜都已漸漸步上正軌。朔方軍回雲州城妥善休整, 景王與大理寺卿共鎮中饋, 府衙官員各理其職, 朔州與應城的生民都有了妥善安置。
趁著這一場霖雨未過, 眾人甚至已將荒廢許久的土地重新拾起來,齊心協力闢出田壟,將官府撥發的救濟糧種播了下去。
透雨過後,日光明澈。天藍得水洗一樣澄淨,風已開始回暖, 女敕綠的芽葉從階旁悄悄探出來。
景王與新任的大理寺卿扎在雲州太守府,終于理順了三城事宜。叫各方執事分發交代下去立辦, 走出門來透氣, 已離那堪稱慘烈的一戰足足過去了一日兩夜。
韓從文替換了連勝,坐在門前階上值守。他懷里仍抱著自己的戰刀, 已撐不住地打起了瞌睡,叫開門聲倏地驚醒︰「王爺, 大人。」
「怎麼沒去歇息?」
商恪此次隨禁軍前來,已認得他︰「景王與我只是理政,不必特意值守, 去緩一緩乏, 睡一覺再來。」
韓從文低聲應了是, 卻仍不走,只起身退在一旁。
商恪看了看他,接過隨從手中外袍︰「殿下昨日醒了麼?」
「醒過一次。」韓從文道,「問了少將軍情形, 听醫官說不礙事,才又睡了。」
商恪點點頭,走到府門前。
雲瑯與蕭朔歇在別院,這一戰兩人都耗費良多,心力體力一並支取近竭,連那夜的慶功宴也不曾去,自回了院中歇息。
雲瑯睡沉後,這些日拿藥壓下去的疲累隱患翻扯上來,狠狠發了一回熱。景王急得火上房頂,幾乎要快馬回京將太醫扛來北疆,叫商恪勸住了,與蕭朔共診過脈,情形反倒比預料好得多。
昔日在京中,梁太醫以藥石針灸設法,引雲瑯體內蟄伏的舊疾隱患發出來,下猛藥醫過一次。偏偏那時諸事未了,雲瑯再盡力配合,也終歸不可能全然放松。
雁門關一戰全勝,雲瑯心頭執念悉數了結,這死結才算終于徹底解了。
「不用退熱的藥,當真不打緊?」
景王至今還全不放心,皺緊了眉低聲道︰「他這些年磋磨得太狠,雖說已補得差不多,根基到底比常人不如些,我怕他這一燒便燒傻了……」
「……王爺。」商恪道,「高熱傷神志一說,只在幼兒中可見。」
景王勉強信了,仍心事重重︰「會不會燒壞了眼楮?學宮有位酈先生,當初發熱歇了幾日,眼神便很是不濟了。」
商恪︰「酈文柏老先生昔日執教王爺時,高壽八十九,不能在三丈外看見王爺,不算眼力不濟。」
景王憂心忡忡︰「若是驚厥抽筋呢?」
商恪︰「……」
商恪︰「有琰王抱著睡,若抽筋了,便讓殿下揉揉。」
景王︰「?」
景王來的倉促,府上家小全不在身邊,已無人同榻了大半個月,只覺無邊孤單淒冷。
他這幾日忍著頭疼埋頭學執事理政,已商恪折磨得恍惚,屢屢錯覺仿佛又見了一位開封尹。此時看著商恪,全想不到這一本正經的人能說出這種話,愕然瞪圓了眼楮。
商恪面無表情,將開封府尹親手送的外袍披上,去了琰王殿下與雲少將軍所在的別院。
別院內,蕭朔已醒了過來。
他牽掛雲瑯,本就睡得不沉。那一劑沉光又被雲少將軍暗地里減了半,這幾日放開心神醒醒睡睡,歇過了刻骨疲乏,便已緩過來得差不多。
將熱乎乎的少將軍抱在懷里,兩人挨著額頭睡在一處,昔日那些折騰人的夢魘,如今竟一個都不曾再來過。
「蕭朔!」
景王一眼見他醒了,風風火火過去︰「雲瑯如何了?可還要什麼補藥?我派人去找……」
蕭朔已替雲瑯診過脈,抬手將人攔在門口︰「不礙事。」。
「燒了這麼多日,也不礙事?」
景王犯愁︰「商恪說這時候不宜用藥退熱,我怎麼也想不透這個理,不退熱如何能好?」
蕭朔搖了搖頭。
「你能不能多說幾個字?!」景王一陣抓狂,「小時候你就是!帶出去仿佛帶了個啞巴!你以為人人都是雲瑯?整日里誰找他也不去玩,專門去你那書房,上趕著找你訓他——」
「不是身上的病,心結盡消,不用藥也能好。」
蕭朔道︰「只是累得狠了,若能不大吵大嚷叫他好睡,還能更好些。」
景王︰「……」
「殿下。」商恪道,「我來替雲將軍診脈。」
蕭朔同他點了下頭,將商恪讓進去,回到榻前。
雲瑯睡著,叫身旁動靜驚擾,睜開眼楮望了望,看見蕭朔,眼底就泛起點暖熱的笑影。
「不妨事。」蕭朔握住他的手,「餓不餓?」
雲瑯朝蕭朔彎了下眼楮,搖搖頭。
他只想再多睡些。如今每一樁事都有了妥當托付,這些年片刻不敢停的步子終于能緩一緩,壓在比筋骨經髓更深處的疲乏滔天涌上來,叫人只想痛痛快快無所顧忌地睡一場。
雲瑯精力不濟,只說了這一句,眼睫就又墜沉下來,側身往蕭朔身旁偎了偎,又要闔眼。
「撐一下。」
蕭朔將人抱起來,攬住雲瑯仍泛著熱意的肩背,叫他靠在身上︰「大理寺卿來診脈。」
雲瑯听見「大理寺」幾個字,模模糊糊蹙了下眉。隔了一刻,堪堪想起如今的大理寺卿已換了人,倚在蕭朔肩頭,同商恪笑了笑。
商恪同他一禮,拿過雲瑯右腕,擱在脈枕上。
只是心結開釋、舊疾催發,也不至于發熱這麼久。
雲瑯如今身上熱力,一半是累年壓制的疲累討伐身體,一半是叫這霖雨牽扯了筋骨下蟄著的陰寒濕氣折騰。
北疆平日里干旱,遇上霖雨,卻動輒連綿數日。往年的霖雨大都要再晚上十天半月才來,今年來得早,卻也極是時候,若沒有雁門關一場及時雨,朔方軍戰損尚且還要再翻個番。
商恪與蕭朔合計,加重了雲瑯藥里催行血氣、祛濕驅寒的幾味藥,只是這藥用了便難免難受,故而連安眠的也加了量,好趁著這一場大睡將最難熬處過去。
雲瑯由他診脈,靠在蕭朔頸間,借著蕭小王爺的手慢慢喝了一碗熱米酒,低聲道︰「朔方軍……」
「各營妥當。」
蕭朔知道他要問什麼,將碗放在一旁,攬住雲瑯肩脊︰「此番陣亡的將士,都已被三城百姓收斂回來安葬,三日後黃河畔安魂。」
雲瑯肩背力道微凝了下,闔了眼,去握蕭朔的手。
「會叫醒你。」
蕭朔將他那只手攏在掌心︰「你還要主祭,這幾日要好好睡,攢足力氣。」
雲瑯抬了抬嘴角,輕輕點頭。
他此刻心神清明了些,雖然仍乏得月兌力,卻已想起幾件格外重要的事︰「襄王如何了?」
「有專人看押,帶回京處斬。」
蕭朔道︰「放心。」
雲瑯不大想得出這人留著還有什麼用,卻也知道蕭小王爺向來有主意,並不多問,點了點頭︰「還有件事,不很緊要,但早做些妥當。」
商恪診過脈,同蕭朔點了點頭,看向雲瑯︰「什麼事?」
「雁門關……這次差不多毀透了。」
雲瑯歇了一刻,借蕭朔支撐,坐起來了些︰「歷代草原部族,被擋在雲朔之外,不只靠駐兵戍邊。」
「重修長城,攔阻背面游牧騎兵?」
商恪略一沉吟︰「烽火台、敵樓,堡寨塹壕……索性連關也一起建,寧武也當設一座關,樓煩關太陳舊了。」
雲瑯戰前就已想過此事,只是那時說了尚早,便暫且擱置了︰「我踏勘過幾次,舊關東北十里地勢更險,南護代城,能與寧武呼應。」
如今只中原有幾樣火器,游牧民族仍以騎兵為主,極受地形限制。
若要阻攔這些呼嘯往來的游騎兵,最好用的,終歸還是砸不透轟不開的城牆。
商恪點了點頭,在心里記下︰「朔方軍要回京,給鎮戎軍來建麼?」
「半軍半民。」
雲瑯撐了下,靠在蕭朔臂間︰「戰亂賑災,與災荒不同……歷代不曾有過章程,我等姑且一試。」
商恪已听懂了他的意思,目色一亮,欣然笑道︰「此事是景王本行,不如煩勞王爺,再多操些心。」
「又有我的事?!」
景王吵醒了雲瑯,滿心愧疚立在門口反省,剛躡手躡腳模進來,就听見這一句,愕然痛徹心扉︰「你們幾時能不再算計我!?」
「明年此時,便不算計了。」
蕭朔模出雲瑯背後虛汗,不讓他再多說費體力,將人仔細攬回榻上,掩好被角︰「有事求你。」
景王尚在滿心滿肺痛徹,听見這一句,不由又是一愣。
三人自小在一處長大,直到今日,景王也不曾听蕭朔說過幾次「求」字,更何況竟是上趕著來求他。
景王一時竟有些飄飄然,忍不住就要拂袖,堪堪繃住了,咳了咳︰「什麼事?」
「戰亂賑災,若依照災年舊例國府撥糧,反倒不利糧價,有損農事。」
蕭朔道︰「若召百姓修城關,又難免苛民,不是正道……」
「這還不容易?」景王道,「不就是以前募兵,如今募民,百姓來修城,便給糧食布匹報酬。」
景王這些天叫商恪塞得滿腦子政事。他原本對這些不耐煩至極,叫商恪循循善誘了幾日,受了啟發,竟忽然覺得治一城一地也與開酒樓差不多,其實並非書上那般枯燥索然,反倒有趣得緊。
此時不用蕭朔細說,景王一點就透,當即融會貫通,拍了胸口︰「知道了,無非就是災年施粥要被人搶,不如多雇幾個伙計……同開酒樓差不多,我去了。」
蕭朔話才說到一半,眼睜睜看著景王拔腿出門︰「……」
商恪起身送景王,虛掩了門,回身迎上兩人視線︰「有不妥處?」
「沒有。」雲瑯躺在榻上,心情有些復雜,「商兄如今……進展如何了?」
「景王已覺得治一府之地,同開酒樓差不多了。」
商恪道︰「再給我幾日,大抵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可以哄騙王爺來做。」
雲瑯︰「……」
「若要哄到景王心甘情願,相信治天下同開酒樓差不多……」
商恪略一思慮︰「大抵還需月余時間。琰王殿下若要謀朝篡位,下手慢些。」
雲瑯如今終于知道了商恪是怎麼潛伏在襄王手下、立足這些年而不出破綻的,一時竟不知該不該油然生敬,按著胸口,心服口服︰「……好。」
商恪同兩人一禮,出了門,去尋景王幫忙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商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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