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內, 鋪開了本朝最慘烈的一場大戰。
完顏紹抹去臉上雨水,翻身上馬,牛角號聲淒厲長鳴, 三色戰旗飛快匯在一處。
戰旗攪動, 鐵浮屠喊殺聲震徹了白草口。
黑水靺鞨生性狂猛好戰, 完顏部落統一各族反遼建國, 短短數年就將契丹人盡數驅逐。黨項人自不量力,硬要以鐵鷂子對陣金人,鐵浮屠一戰立威,從此縱橫北疆,再不曾遇到過對手。
今日只是措手不及, 中了埋伏,精銳戰力卻還在。
鐵浮屠兵力遠在朔方鐵騎之上, 除了一支被禁軍死死擋在寧武的山字軍, 余下三支鐵騎合圍,哪怕一人換一人, 也遠遠足夠將這些螳臂當車的中原兵碾死在這雁門關前!
完顏紹具裝披甲,接過副將手中長戟, 一騎當先,沖入了車懸陣首位。
鐵浮屠從未吃過這般血虧,人人叫郁氣憋悶得發狂, 高聲嘶吼喊殺, 浩浩蕩蕩撲向勢單力薄的雲騎。
雲瑯身後, 戰旗豁開鋪天雨簾。
錚聲清亮激越,馬聲嘶鳴,朔方輕騎沒有按常理正面應戰,反倒瞬息散開, 列開了個更加古怪的陣勢。
三騎一戰,成錐形突進,掩護協同格殺。每三支三騎錐又有一人策馬呼應馳援,十騎聚成中等錐形,再擴再聯,彼此側翼呼應。
三十一百,三百一千,以主帥為錐尖那一點,凝成一柄尖銳鋒矢,徑直豁進了撲殺過來的鐵浮屠月復心。
鐵浮屠盔甲厚重,論起防御幾乎無人能擋,卻勢必要犧牲靈活機變。被這古怪戰法一沖,一人便要應對一支三騎小隊,加上暴雨澆得鐵甲打滑,才一踫面,前軍就已紛紛身不由己墜馬。
完顏紹掃過陣中情形,臉色微變,手中長戟狠狠橫劈︰「不可單打獨斗,策應御敵!」
鐵浮屠早慣了各自為戰,听見主帥吩咐,忙三三兩兩靠攏。
雲騎卻根本不給他們這個機會,錐尖在隨著雲瑯扎入敵陣後,便自動分散,三支三騎錐並一個什長各自為戰,看到聚團的鐵浮屠,便立即出手狠狠打散,有一支三騎錐被圍,卻立即有剩余兩支疾馳援救。
這些鐵騎竟根本不管墜馬的鐵浮屠死活,只管將人擊落馬下,全不戀戰撥馬便走,直插向下一處兵團。
完顏紹不知雲瑯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卻本能知道這中原的白虎將絕不可能忽然吃齋念佛發了善心,心頭正疑雲重重,卻又听得身旁副將顫聲高喊︰「大皇子……快看!」
完顏紹听見這一聲喊,心下陡沉,視線朝雨幕里電轉般掃過去。
那面雲字大旗仍在原地,朔方軍的步戰營竟不擊鼓、不展旗,悄無聲息地下了山,不知何時漫進了這一片戰陣!
「快救!」完顏紹倏然醒悟,高聲喝道,「落馬自保!防備——」
他的話還未喊完,這些仿佛是隨著夜雨鬼魅一般混入戰局的步兵已亮出腰刀,將那些被沉重盔甲墜著跌落的鐵浮屠按翻在地上,毫不留情地舉刀沿甲縫狠狠扎了下去!
雨水轉眼變成了血泊,又被更瓢潑的暴雨沖散,只留下了冰冷的尸身。
這些步兵盔甲 黑,甚至依然餃著潛行才用的葦葉,除了拔刀時才偶爾折出的寒光,幾乎徹底隱在了夜色里。
沒有聲音,沒有顏色,在這樣的激戰間,根本無人能夠察覺。
不……有人能夠察覺。
那些騎兵像是根本不必細看參戰步兵的位置,卻總能將擊落的鐵浮屠砸在同伴最方便撲上去的地方。步兵也絕不會放一支騎兵尖錐落單,除了手持腰刀的,還有不少人手中拿了重斧大錘,全不管人,只隨騎兵配合步戰,尋了機會便狠狠重擊馬首。
馬頭有鎧甲包裹,能擋劈砍割刺,卻根本抵不住這樣的重錘。一時不知多少戰馬哀嘶著倒地,將背上鐵浮屠也一並重重摔在了地上。
鐵浮屠恨紅了眼,要來砍殺屠戮這些自尋死路的步兵,卻才一策馬,就叫幾組三騎錐牢牢圍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步兵再度隱入黑沉夜雨。
雨勢愈大,冰冷雨水砸得人睜不開眼。無邊雨幕濯洗著雁門關與寧武城,漫灌過白草口,濯淨破碎血肉刀兵寒光,彌漫血霧里,劈開滾石雷鳴相伴的曜白電閃。
……
不是雷電。
完顏紹血染戰甲,死命拼殺,余光里掃見那道颯白身影旁側,始終穩穩墜了一道墨色勁騎相隨。
雲瑯領核心鋒矢陣騎沖殺,將鐵浮屠大軍徹底攪散割裂,硬生生將大軍在這谷內盡數切碎。
錐形鋒矢,主帥一點壓力最大。雲瑯分明已渾身浴血,卻全不顧防備,只管放手拼殺,手中銀槍矯若游龍,帶出一蓬蓬迸飛血光。
雲瑯身側,墨色勁騎將他護得密不透風。火字軍主將眼看部下死傷大半,紅了眼殺過去,被那墨騎不閃不避正面迎上,交錯須臾間,手中利劍已尋到細微不合身的鎧甲縫隙,撬開護心鏡,冰冷劍鋒徑直送入了主將胸口。
火字軍主將瞪大了眼楮,溫熱鮮血自甲冑內漫出來,墜在馬下。
「大皇子!」
一騎斥候渾身淋灕鮮血,滾進谷口︰「山字軍,山字軍——」
完顏紹眼底驟然冰寒︰「山字軍如何了?!」
「山字軍敗了!」
那斥候愴哭出聲︰「中原人陰險!樓煩關的漯水河谷今年開化得早,他們在上游事先築了堤壩,我軍渡河時受了重創,又被他禁軍與鎮戎軍趁亂合圍……」
完顏紹尚未開口,身旁副將已眥目急聲︰「禁軍與鎮戎軍那般羸弱!二皇子如何敗的?!」
斥候打著顫,不敢出聲。
完顏紹握住手中長戟,重甲長兵竭力拼殺一夜,他的手已隱隱發顫,勉力穩住了沉聲道︰「不必說了……你只告訴我,他答應了中原人什麼條件。」
斥候哽聲︰「大皇子……」
完顏紹嗓音忽厲︰「說!」
「二皇子應了與中原講和,與中原合滅大遼。」
斥候瑟瑟發抖︰「遼地烏古敵烈統軍司以南,皆歸中原……」
完顏紹闔眼,啞聲問︰「可稱臣,可納貢?」
斥候再答不出半句話,伏在馬上,嚎啕大哭。
完顏紹晃了晃,以戟支地,生生嗆出一口烏血。
偏將與斥候大驚,急撲上去相扶︰「大皇子!」
完顏紹將幾人用力推開,策馬上前,朝陣中厲聲︰「雲瑯!」
這一聲喊已近乎淒厲,鐵浮屠听得出主帥聲音,心中劇震,不由跟著緩緩停下拼殺。
雲瑯槍尖已叫血色染透,空著的手在身旁墨騎臂間上一扶,穩住身形,勒馬朝他看過來。
「我從應城出來,不止帶了兵馬,還給你帶了人。」
完顏紹狠狠揚手,幾個捆作一團的人被拖扯出來,推搡到帥旗下︰「襄王和他的走狗,命都給你。放我一馬,讓我帶千人回去宰了那敗軍竊國之賊,你可答應!」
雁門關內一片死寂,完顏紹眼底盡是血色,越過戰陣盯住雲瑯。
雲瑯靜了片刻,收回視線。
完顏紹臉上血色愈淡,他的嗓音有些嘶啞,慢慢道︰「要給你們中原的皇帝和朝堂,給你們的子民看,你如今的戰果已足夠了。」
「不止。」雲瑯道,「還有人在看。」
完顏紹瞳孔微縮︰「誰,北疆部族?你放心,今日一戰後,五十年內,不會再有人敢輕叩你中原邊關……」
雲瑯︰「不止。」
完顏紹停下話頭,眉峰蹙緊。
「佑和二十九年,飛狐口一戰,我軍死一萬九千三百二十七人,傷者無數。」
雲瑯︰「佑和三十年五月,偏頭關遇襲,死三千六百九十八人。」
完顏紹呼吸滯了滯,瞳底殺意漸漸斂去,闔了眼。
「佑和三十年冬月。」
雲瑯仍在繼續說︰「寧武失陷。守將死戰不退被俘,自剖月復間傷處,斷腸殉國。」
「祐和三十一年,汜水關一戰,死五千六百九十四人。」
「佑和三十二年,陳家谷一戰,鄰軍不救,三萬人血戰殆盡,主將受俘,絕食三日自盡。」
「嘉平元年,黃天蕩一戰,兩軍相持四十日。死兩千八百余人在冊,其余募兵民軍,不知其數。」
雲瑯語氣平靜,幾乎只像是在背樞密院的尋常上書,卻又仿佛在念著某塊天地間的無字碑文。
每說出一句,朔方軍眼底的血色就烈一分。
完顏紹在雨中靜听,臉上血色終于徹底褪盡,用力闔了下眼,大笑起來︰「好……好!」
「累累血仇,你自不該退,今日有來無回,有死無傷!」
完顏紹放聲笑道︰「來,死戰!敬我征伐宿命,敬你中原英靈!」
他一騎當先,手中長戟劃開半弧,鉤啄刺割,旁若無人殺入陣中。
蕭朔正要催馬,卻被雲瑯抬手,虛按住手臂。
蕭朔迎上雲瑯視線,眉峰微蹙︰「你去斬人奪旗。」
「你去。」雲瑯笑了笑,「山下等我。」
蕭朔盯住雲瑯,瞳底映著他眉宇間笑意,沒有立時應聲。
完顏紹絕不能活著出去。
邊疆部族不能再有一個滿是野心的梟雄,今日縱走了完顏紹,來日他重整鐵浮屠,戰火早晚要燒回北地邊境。
可鏖戰一夜,兩軍卻都已然到了強弩之末。若不靠主將拼殺,只以騎兵圍剿,還能叫完顏紹再殺個幾十上百人。
視線相擊,無數念頭狠狠撞在一處。不過瞬息,蕭朔已調轉馬頭,直奔向了那一桿金人帥旗。
雲瑯一笑,回馬橫槍徑直迎上完顏紹,銀□□破漫天雨幕,迎上挾千鈞之勢劈落的長戟。
鐵浮屠豁出命守主帥,層層圍上來。
白馬過不去,人立長嘶。雲瑯拋開韁繩,踏鞍借力,身形掠過重重兵戈鋒刃,直取正屠殺朔方軍的完顏紹。
朔方騎步兵立時填上,與鐵浮屠轟在一處。
完顏紹在酣戰間察覺雲瑯身形,倏然回戟,朝雲瑯當胸狠狠穿透,卻刺了個空。
雲瑯以槍借力,矮身避過這必殺的一戟,踏過山石縱身掠起。
雷吼風嘶,滂沱暴雨打得人睜不開眼,那一道燦白人影幾乎像是掣電天兵,槍尖刺破接天連地的水霧,徑直貫穿了完顏紹的咽喉。
金軍帥旗卷落下來,墜在關下。
仍在搏命的鐵浮屠听見嘶吼,茫然回頭,看著眼前的人和旗,漸漸停下動作。
副將眼睜睜看著完顏紹跌在馬下,赤紅著雙目殺向雲瑯。他手中彎刀眼看要披在那中原殺神天兵的身上,忽然一滯,頹然軟下去。
雲瑯半跪在地上,以槍支撐著,抬頭看向那一道飛來的墨騎。
蕭朔手中握了他的雪弓,直策入山下惶惶敵陣,跳下馬,單膝點跪在雲瑯身前,伸出雙手將他扶住。
主帥斃命,將旗已折。剩下的鐵浮屠徹底沒了再打下去的力氣,戰心戰意一並竭透,幾乎昏厥一般月兌力地重重墜下馬背,被按翻在地上綁牢。
喊殺聲停下來,白草口內外終于恢復了往日的安靜,只剩下瀟瀟雨聲。
雲瑯緩過眼前白茫,抬起嘴角,迎上蕭朔的視線。
他靜了一刻,慢慢舉起尚能動的左手,抹去蕭朔頰側淋灕血跡。
蕭朔握住雲瑯那只手,一手扶在雲瑯背後,穩穩撐住他身形。
朔方軍將士聚攏過來,彼此攙扶站穩。人人身上縱橫傷痕淋灕血色,在雨里沉默著,眼里卻有燎原烈火在燒。
燒,沖天地燒。
燒淨無邊郁結滯悶,燒淨胸中酸澀痛楚。
將這一片戰場也燒淨了,祭英靈,祭同袍,祭忠臣良將英雄血。
祭血戰殉國、至今仍困在雁門關外,不得歸鄉的故人魂魄。
「收兵。」
雲瑯借力起身,以槍支地,緩緩站直︰「我帶你們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