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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端王叔、王妃英靈在上。

雲瑯一時不查, 被縛著雙手、蒙住眼楮躺平在暖榻上,沒太想出這種事該怎麼同王叔王妃聊。

將人捆上是蕭小王爺早有的習慣,雲瑯腿比人快, 時常三日一跳窗、五日一上房, 平心而論,也知自己在此事上少說有七成的責任。

至于唱十八模,似乎大抵也是源于他實在不願听《教子經》。

……

說不如做, 凡事躬行,更是琰王殿下素來性情。

若非蕭朔只會做不會說,他也犯不著中了人家的描金香,特意下去叫人綁一回。

雲瑯細想了半晌,竟覺處處順理成章,一陣悚然︰「怎麼會到這一步的……」

他眼前叫布巾覆著, 一片暖沉的黑。兩人間升轉的微微熱意盤踞著, 才隨掀開的被子散去一瞬, 便又叫溫熱的身體穩穩覆回來。

蕭朔去拿了什麼東西,重新回了榻上, 聲音落在他耳畔︰「什麼?」

琰王殿下這些年長大成人, 嗓音早褪淨了少年時的稚氣。這樣放緩了慢慢說話,幾乎能隨著聲音一並看見那雙靜深的黑眸。

偏偏看不見,于是嗓音里的寸寸低沉柔和,逐字逐句的滲進心胸肺腑。

雲瑯受不住這個, 耳後燙了燙, 含混低聲︰「沒事……」

雲瑯咽了咽, 小聲問︰「為什麼……要把眼楮也遮上?」

蕭朔靜了一刻,沒有立時應聲,伸手將雲瑯攬進胸肩。

蒙著眼楮的布巾上微微一沉, 夜像是又深了一層,掌心柔和的暖隔著布巾,隱約透下來。

雲瑯在覆落的暖意里微微打了個激靈。

「與你無干。」

蕭朔輕聲道︰「是我本就借酒壯膽,若不這般,只怕中途便要停手。」

少將軍大抵已經忘了,兩人一通去探大理寺的玉英閣,在地牢里,雲瑯便是這麼覆住了他的眼楮,親了他一口。

在那之前,蕭朔想同雲瑯說的、做的太多,盡數盤踞在胸口。他早忘了該如何同人好好說話,除了將雲少將軍按在榻上打,便不知該如何做得更多。

那一日過後,竟也無師自通,學會將人抱回來好好哄了。

蕭朔靜了一刻,掌心向上,一寸寸細細碾淨雲瑯額間叫虛乏空耗逼出的冷汗,撫了撫雲瑯的額頭︰「你若不習慣,還將我的眼楮蒙上,也是一樣的。」

雲瑯愣了愣,下意識想起蒙了眼楮的蕭小王爺在他身上盲人模象,險些沒繃住樂︰「……罷了。」

「以為你突飛猛進,原來也沒比我強到哪里去。」

原本也沒那麼多忌諱,雲瑯索性放開了躺著,自己換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好了,總歸如今卿為刀俎我為魚肉,你便放開了——」

最後一個「模」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就消音在了喉嚨里。

雲魚肉在砧板上撲騰了下,面紅耳赤熱騰騰冒氣,張口結舌︰「你,你——」

蕭朔氣息一樣微促,將手收回來,在他頸後墊了個軟枕。

「小王爺。」雲瑯想不通,「我是有賊心沒賊膽,你沒賊心我知道,這膽子是怎麼……」

蕭朔低聲︰「酒壯的。」

雲瑯︰「……」

尋常人酒後亂性,琰王殿下酒後壯膽,透著微微熱意的手掌覆上他額頂,輕輕模了模。

其實遠論不上狎昵,觸踫溫柔得像是穿透了一場濃霧,穿過眼前的布巾,從已經模糊得看不清的記憶最深處,細細拂開深埋的寒涼冰冷。

雲瑯起初還在思索等打完了仗,要不要弄回去十桶八桶的燒刀子給小王爺壯膽,叫蕭朔掌心的暖意密不透風裹著,腦海里的無數念頭卻反倒一點點空了。

雲瑯躺在榻上,在心底慶幸有布巾遮著,閉了閉眼楮。

「方才嚴離說起,金沙灘一戰。」

蕭朔按著他肩頭的箭疤,輕聲道︰「你為救父王九死一生,落了這處傷,卻只回來同我炫耀,說你也終于有了個疤,叫我看威風不威風。」

雲瑯含混嘴硬︰「好歹我與端王叔也是未曾結拜的忘年交……」

「……」

蕭朔靜了靜,不與他計較︰「你當初給嚴離那十兩銀子,嚴離說是你賣馬換來的。」

蕭朔向下慢慢順撫,將人護進胸口,唇貼在雲瑯眉心,緩聲道︰「我知道,你並非要賣那匹馬。」

雲瑯呼吸微摒,輕輕打了個顫,勉強扯了扯嘴角︰「你怎麼連這個也知道?」

「你將它賣了,是怕它要跟你走。」

蕭朔輕聲道︰「它已是匹老馬了,你不想叫它最後那幾年,是在顛沛流離、殺機四伏的逃亡路上。」

雲瑯在他懷間繃了繃,將胸口滯住的一口氣慢慢呼出來。

「那匹馬是端王叔給我的。」

雲瑯笑了笑︰「端王叔說,大軍打仗我放風箏,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跑迷路了,老馬識途,跑丟了還能把我帶回來。」

雲瑯還記得自己賣馬的那一日,他在布巾下闔了眼,畏寒似的向蕭朔肩上靠了靠︰「我想將它拉出北疆,拉到個水草豐厚人也富庶的地方賣,可它長在朔方軍,死也不肯走。那匹馬已很老了,又受過好幾次傷,走不了遠路,最多再活半年……」

蕭朔靜了一刻,慢慢道︰「它又活了九個月,活得很好,老當益壯,生了匹很壯實的小馬駒。」

雲瑯一悸,倏而抬頭。

他像是想要摘下蒙眼的布巾,手臂動了下,才察覺腕間被衣帶縛著,又慢慢落回去。

「馬是先帝派人去買的。」

蕭朔輕聲︰「原想帶回京城,送到琰王府上去養,卻沒能成。」

蕭朔攏住了雲瑯的那只手︰「先帝後來派了人去,精細著養了那匹馬九個月,將小馬駒帶回了京城教養,訓成戰馬……」

「現在正在客棧的馬廄里,搶你們家老黑的草料和豆餅。」

雲瑯嗓子啞的不成,扯了下嘴角︰「小王爺,你這些年到底做了多少事?」

蕭朔沒有回答,靜了一刻,模模雲瑯的發頂︰「馬骨埋在雲中郡,有個小墓,你若想看,到時我帶你去。」

雲瑯壓下眼底潮熱,側過頭,深吸口氣枕在軟枕上。

他賣馬時,一來是想給那匹 脾氣的老馬尋個安穩歸處,免得跟著自己顛沛遭罪。二來……也是因為他急著往南邊趕。

京城來的商販在酒樓聊天,小道消息真真假假。人人說京中那位琰王命太不好,前兩年失了父母怙恃,便一直多病體弱,今年竟又得了頭風。

曉驚夜悸,病勢沉重,說不定什麼時候便要沒命了,就只有南疆的茶晶能治。

雲瑯在布巾下閉了眼楮,將那口氣長長呼出來。

頭風是謠傳……那時的蕭朔,才剛剛拔了罌粟毒,正該慢慢調理好生將養。

怪不得蕭朔那時不盡然清楚朝中情形,原來不只是因為罌粟毒拔除凶險,傷及心神。

雲瑯南下尋茶晶,幾番凶險,沒能尋到治頭風的良藥,卻意外得了塊價值連城的暖玉,如今嵌在那一副墨紋游龍袖箭的機栝里。

該好生將養的蕭小王爺,請了一道近乎荒謬的聖旨,在北疆養了九個月的馬,帶回了一匹被慣得無法無天的小白馬駒。

五年來的諸般過往、樁樁件件一樣樣對上號,重新扣合,連成條理分明的環環相扣。

探得愈深,心里愈熱。

遠隔天涯的兩顆真心,竟都始終灼烈滾燙,能燙穿橫亙的重重隔閡與噩魘迷夢,不失不忘,燙得人髒腑筋骨都跟著生疼。

蕭朔察覺到雲瑯氣息不穩,想讓他緩一緩,才要起身去倒參湯,卻被雲瑯緊攥住了那只沒來得及放開的手。

蕭朔隨著雲瑯的力氣俯身,輕聲問︰「要什麼?」

「你。」

雲瑯叫布巾遮著眼楮,看不出神色,嗓子卻已啞透︰「該干什麼來著?」

蕭朔微怔,頓了一刻,撐起的手臂慢慢屈起,將雲瑯納入懷抱。

雲瑯吸了下鼻子,側過臉,正要說話,已被蕭朔單手將縛著的兩只手一並輕輕制住。

蕭朔將手探進錦被,闔眼定了定神,輕輕一撫。

雲瑯險些彈起來,一腔昔日感慨瞬時散了︰「第一模就到這個地方了嗎?!」

「一模……面邊絲。」

蕭朔︰「這是第十五處,你心里先有些數……」

雲瑯面紅耳赤︰「這東西我有數有什麼用!」

蕭朔輕聲改口︰「我心里先有些數。」

雲瑯︰「……」

「你的親兵守在外面,不會有人來打攪。」

蕭朔吻了吻雲瑯眉心︰「我見你這幾日心神牽動,大抵是回了你的北疆,往事與如今的情形一並牽動,又有要勞心勞力、耗竭心神的架勢。」

雲瑯咳了一聲,嘴硬道︰「我沒——」

「我知你並非有意,只是這些年獨立支撐慣了,松懈不下來。」

蕭朔道︰「我有心同你做些京城書鋪不準寫的事,令你三日三夜下不來馬車,一覺睡到雲州朔方軍駐扎處……」

「打住。」

雲瑯燙熟了,紅通通低聲道︰「小王爺,你今後是每次做這種事之前,都要先這麼同我報備一遍嗎?」

凡事先報備是雲少將軍立的規矩,蕭朔不清楚如今又改弦更張成了什麼樣,停下話頭,靜等著新家法軍規。

雲瑯憋了半晌,一口氣長長呼出來,扎在蕭朔肩頭︰「動手。」

蕭朔︰「……」

「今後……也不必問我。」

雲瑯含混道︰「當我是面捏的?隨隨便便就能叫你弄得三天三夜下不來馬車?你只管弄就是了,我說不要,你就當我在唱歌……」

這句蕭朔听過,此時听少將軍下令,點了點頭︰「好。」

雲瑯想要壯烈挺直躺回去,自己忽然也覺得好笑,沒忍住樂了一聲,索性放開了偎上蕭朔肩膀,埋進他暖熱勁韌的肩頸。

《十八模》是客家民間的小調,從調子到詞都與雅樂分明背道而馳。叫蕭小王爺低聲慢慢念著,吐字寧緩,又掩不去少時便沉澱下來的端正,乍一听幾乎像是在念什麼極深奧玄妙的典籍。

典籍玄奧,和著耳畔的話音一並在身上燒。

眼前仍覆著布巾,黑暗有如實質,暖水一樣漫天漫地裹下來,卻已徹底不同于大理寺地牢里的無邊冷獄。

雲瑯已叫那京城書鋪不給寫的玄奧典籍燒得打顫。

他一身的舊傷尚在慢慢調理,用的藥通筋活絡,更叫知覺分外敏感,連入春雨水潮氣引出骨縫的蟄癢暗痛,也一並叫這股火燒淨。

蕭朔手掌溫熱,不同于往日推淤散痛的力道,反倒多出另一種說不出的難熬,勾出他身上的熱意驅透寒涼,泛上體表。

雲瑯難受地掙了下,腕間扯著布條一勒,不及勒出疼痛,雙手已被蕭朔安撫地越過衣帶攏住。

蕭朔握牢雲瑯的手,輕聲︰「我在。」

雲瑯在他掌心輕輕一顫,肩背腰脊終于寸寸放松下來,貼回蕭朔胸膛,尋著他頸間不輕不重一咬。

蕭朔悶哼一聲,將雲瑯蒙眼的布巾解開,迎上少將軍叫水汽洗得明淨的澄亮眸光。

……

床頭的厚實斗篷里,野兔叫仿佛搏斗的動靜驚醒,抖抖耳朵探頭看了一眼,茫然不解,又自顧自埋頭回去大睡。

燭火輕躍,暖光滲進寒玉似的月影。

三日後。

雲州城如今已成了朔方軍的駐地,京城許久沒有像樣的糧草軍餉,大都靠著琰王府與各方故人的暗中補給。

戍邊軍隊自耕自養,雖然抵御外敵,卻仍遵從端王昔日將令,不擾平民尋常內外走動,不涉城內百姓與邊境外的牧民往來生意。

天才亮,城門來往的行人里,過了一輛不起眼的尋常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  「誰會三天三夜下不來車,我又不是面捏的。」

——雲少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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