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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蕭朔躺在石床上, 靜了一刻,將雲瑯舉在眼前晃的大拇指握回去,塞回厚實被褥裹牢。

雲瑯好說話, 叫小王爺裹成了個糖水甜粽, 心滿意足合上眼皮。

他這些天並不比蕭朔輕松,殫精竭慮走到今日,暫離了暗流洶涌的京城, 諸事甫定,執念心事終于一並消散,再沒了半分力氣。

雲瑯舒舒服服打了個呵欠,埋進蕭小王爺胸肩,沉沉睡熟。

真行的琰王殿下攬著小王妃,睜眼躺了一刻, 自包袱里模出《教子經》, 就著燈光翻開「平心靜氣、循循善誘」一章, 反復通讀了十次。

雲瑯睡得不舒服,翻了個身, 扯著蕭朔的袖子往身上蓋了蓋。

蕭朔合上書, 撫平封皮放在枕下。伸手攬住雲瑯肩背,慢慢將少將軍撫順捋平,仔細攬實,闔眼一並睡熟了。

一夜好眠, 天光放晴。

蕭朔平躺在石床上, 在晨光里睜開眼楮。

他已許久不曾睡得這麼沉過, 京中風雲詭譎,要警惕地方的事太多,再放開身心, 也總要留一線心神。

在雲少將軍的山洞里,這一覺竟睡得安穩無夢,直到醒來時,仍一瞬茫然得不知身在何處。

身側熱乎乎挨著柔軟勁韌的身體,蕭朔握著雲瑯的手,躺了一刻,心神回籠。

燈油燒盡,洞內仍亮著,天光由縫隙透進來,看日色已近了正午。

春雨落得輕柔,山洞內不受攪擾,黑馬昨夜便叼著白馬的韁繩進洞避雨,兩匹馬交頸依偎在一處,也睡得香甜。

雨後晨風清清涼涼,沁著胸肺,拂淨最後一點未醒透的倦意。

蕭朔忽然察覺出不對,側過頭,正迎上雲瑯眼楮里滿溢出來的清亮笑意。

「幾時醒的?」

蕭朔想要起身,交握著的手被雲瑯握緊,索性也暫且卸了力躺回去︰「餓不餓?」

雲瑯搖搖頭︰「沒多久,難得見你睡得熟。」

昨夜小王爺實在很行,雲瑯此時身上仍連酸疼帶乏,懶得厲害,半分也不想動,枕回蕭朔肩頭。

蕭朔叫他枕著一條胳膊,另一只手空出來,撫過雲瑯肩臂。

「我們抄近路,能比大軍早三五日到朔州,不會誤事。」

雲瑯只是替小王爺放哨,好叫他安睡一覺。此時見蕭朔醒來,心神一松,又半闔了眼︰「再睡一刻……」

「只管睡。」

蕭朔親親他的眼尾,輕聲道︰「你睡透歇足,才好打雁門關一仗。」

雲瑯叫他握著手腕,察覺到溫潤指月復抵在脈間,扯扯嘴角,大大方方叫小王爺診脈︰「如何?」

蕭朔細看了看雲瑯氣色,將人也一並裹回懷里,溫聲道︰「還欠百日高臥。」

「躺上百天?骨頭豈不都酥透了。」

雲瑯失笑︰「我這就算養好了,你放心,與你賣百八十年酒不在話下。」

蕭朔望他一陣,叫雲瑯在肩頭枕實,循著早熟透的位置,細細拿著他肩背腰脊處的穴位。

此前兩人在一處時,談及百年,縱然心底最滾燙處,也仍滲著絲絲寒意。

宮中的窺伺,暗處的殺機,琰王府這些年養蠱一樣冷眼旁觀的一波波刺客,步步踩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陰冷附骨,盤踞不散。

將雲瑯從刑場上搶回來,他心里便清楚,兩人從此走上了一條什麼樣的路。

太陰之地的合葬墓,並非是拿來做樣子的。琰王府這些年花銷不少,要安置老軍,要暗中照應窮得底掉的清水衙門,要不著痕跡打點朝堂,還要全力上天入地的搜雲瑯,再多的銀子也流水一樣向外花。

老主簿心疼得日日跺腳,長吁短嘆,唯獨不敢勸王爺半句的,便是修那一處陵寢的賬目。

兩人往死路里走,走到盡處,山重水復,終于闖出一條生路。

此時雲瑯再說起百年,真真切切,在心胸里扎根落定,竟連說慣了的賣酒調侃都真實得仿佛觸手可及。

「你若再不好好將養,百八十年後,骨頭的確該酥。」

蕭朔緩聲道︰「雲副掌櫃好盤算,到時你高坐堂上,叫我里外忙碌,替你掙銀子回來花。」

雲瑯叫他半軟半硬一激,很不服氣,張了張嘴要說話,叫腰間隨蕭朔推按泛上來的一陣隔夜痛楚襲得臉色發白,一時沒了動靜。

蕭朔垂眸︰「看。」

「看你個大兔子腿!」

雲瑯活生生叫他氣樂了︰「這是舊傷?是痼疾?這分明——」

蕭朔沒有立刻將手挪開,叫掌心溫溫熱意熨著那一處,將酸疼順經脈緩緩揉散︰「是什麼?」

雲瑯憋了半晌,實在說不出口,惱羞成怒照蕭小王爺肩膀咬了一口,閉上眼楮。

少將軍這是饞肉了。

蕭朔記下了蜜炙兔子腿,停了手掌上的力道,移回臂間,將雲瑯攬實︰「不擾你了,睡罷。」

「還睡什麼?再過一刻刀疤他們也到了。」

雲瑯對手下親兵有數,他不是第一次在這山洞里養傷,看天色便大略掐得準時辰︰「此處雖然逍遙,該走還是要走,你我還有事未做完。」

雲少將軍帶兵日行三百里,曉行夜宿的時候都少,晝夜奔襲,其實早熬出一副鐵打的筋骨,再不眠不休幾日幾夜也撐得住。

無非叫小王爺慣得懶了,才總想著舒服。

雲瑯最後打了個呵欠,撐著手臂要忍疼起身,才一動,卻被蕭朔施力攬回。

「做什麼?」

雲瑯身上本就發軟,叫蕭朔一撈,跌回他懷里,心頭一懸囫圇搖頭︰「不來了不來了……」

「……」蕭朔低聲道︰「別動。」

雲瑯微怔,隨即也察覺到了不對,視線朝洞頂縫隙電轉般掃過去。

方才叫蕭朔擋了大半,他幾乎不曾察覺,洞頂光線隱約有了變化。

蕭朔一臂護在雲瑯身側,牢牢覆著他,低聲問︰「是走獸?」

雲瑯搖了搖頭,蹙緊眉︰「不是。」

這一處山洞隱在密林深處,常有山獸野兔經過,那條裂縫上面是更深更密的山林,光線偶爾遮擋並不奇怪。

可方才那一瞬擋住的天光,卻不是走獸飛禽能遮出來的。

雲瑯仰躺在石床上,心念電轉,忽然想起件事︰「你記不記得,商恪說過,襄王落敗後是往朔州城方向逃了……」

蕭朔迎上雲瑯視線,察覺到頂上日光歸于通透,才松開一臂︰「由開封至朔州,函谷關並不是最順的一條路。」

秦嶺以北河道復雜,地勢破碎,不便行軍,故而歷來出兵朔北都要先向西轉道,過函谷關再往北。

可襄王若要隱匿行蹤逃去朔州,卻不必走這一折。

京城直插北疆邊關,進了太行山脈,再要緝捕便難上加難。

「開封到朔州固然不是。」

雲瑯這些年將國土跑了幾趟,心中早有數,在蕭朔腕處一按,順勢向上循至肘彎︰「襄陽到朔州呢?」

蕭朔眸底微動,低聲道︰「他留在襄陽的私兵?」

「朔州城與雁門關還未奪回來,朔方軍進不去,並不奇怪。」

雲瑯道︰「可景諫上次回京,卻說如今朔方軍駐扎在雲州,不是與國土連接最近的應城。」

景諫昔日曾是朔方軍參軍,受雲瑯牽連回京受審,被蕭朔暗中救下,便隱匿了身份留在琰王府別院。

此次他往北疆,是行沙里逐金之法分化草原部落,不便亮出身份,只遠遠打听了些消息,也並不盡然清楚如今朔方情形。

雲瑯始終在思慮這一處蹊蹺,只是不曾與蕭朔提過︰「應城駐軍,守將是誰?」

「驍騎尉,連斟。」

蕭朔稍一沉吟︰「你懷疑他是襄王的人?」

雲瑯反復念了幾遍這個名字,心底微微沉了沉,點點頭。

連斟,連斟……廉貞。

北斗第五星,化氣為囚,對中央五宮,應天禽位。

商恪給他的名單已盡力詳細,卻仍難以盡全。襄王狡兔三窟,手下黃道使彼此皆不見面,除了楊顯佑,剩下的人都不能知曉所有同僚的身份。

名單里,天禽、天芮、天蓬三處空著,沒能填進人名。

商恪追查這些年,唯一受襄王所限沒能涉足的地方,就只有北疆。

「與虎謀皮,襄王做慣了的事。」

雲瑯道︰「他如今大抵是想……以應城為根基,將朔方軍送出去當人情,換來助力,再與襄陽私兵合在一處,自北邊南下直奪月復心。」

雲瑯琢磨半天,沒忍住笑了︰「你我難得溜出來辦點私事,竟將這個撞破了,也不知是天公作美還是不作美……」

「應城下是飛狐口。」

蕭朔伸手攬住雲瑯腰背,扶他坐穩︰「若叫他會兵一處,引外敵長驅直下,京城無險可守——」

「這倒不怕。」雲瑯擺擺手,「撞得這麼巧,還想會兵一處……做他的春秋大夢。」

蕭朔心念微動,扣住雲瑯手腕,低聲道︰「我去。」

雲瑯已去包袱里模索,翻出梁太醫特意塞的膏藥,聞言一怔,迎上蕭朔視線。

「我既是你的先鋒官,總該替你打一場仗。」

蕭朔按住雲瑯的手,起身道︰「你召集親兵的焰火,可帶出來了?」

「承雷令……雖說帶出來了。」

雲瑯怔了一刻,察覺到手背上覆著蕭朔掌心溫溫熱意,慢慢道︰「用法卻不同。我若不教你,你也不知怎麼是召集,怎麼是遣散,怎麼是包抄剿滅不留活口……」

蕭朔問︰「如何用?」

雲瑯看了蕭朔良久,將手輕輕攥了,握住包袱里那一把白磷火承雷令。

他自然知道,蕭朔這些年定然極有進益,不會再如少時將端王叔氣得火冒三丈那般,連只兔子也逮不到。

也知道……蕭朔的性情,不會有半分恣意任性。若事無把握,絕不會輕舉妄動。

他帶蕭小王爺出來,搶來這先鋒官的令牌,就該知道,蕭朔不會只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只身一人拼殺。

「我若仍不放心呢?」

雲瑯扯了下嘴角,低聲道︰「偏不告訴你,就非要自己去召集親兵,將這群襄王的爪牙在這片深山老林里包餃子……」

蕭朔平靜道︰「我便再行一次。」

雲瑯︰「……」

雲瑯萬萬想不到他有變成這樣的一天,一時很是想念當初恪守禮數、君子端方的小王爺,按著胸口︰「你怎麼——」

蕭朔伸手,將雲瑯輕輕一攬,在眉心吻了吻。

雲瑯像是被覆落下來的體溫燙了燙,胸口輕輕起伏了下,閉了閉眼楮。

「逞口舌之利罷了,此時不是胡鬧的時候,你若一定要去,我也不敢攔你。」

蕭朔道︰「只是……我想你信我一次。」

「只一次。」

蕭朔靜看著他︰「叫我做你的劍,護在你身前。」

雲瑯壓了壓胸口滾熱,扯扯嘴角,低聲道︰「我不愛用劍,你下回講好听話哄我,也換個別的……」

蕭朔笑了笑,伸手模模雲瑯發頂,溫聲道︰「我喜歡劍,你學一學,來日教我。」

他罕有這樣笑的時候,雲瑯抬頭看著,一晃神,幾乎又見了少年時的蕭朔。

因為一人擔了兩人闖的禍,叫端王叔劈頭蓋臉訓過,一瘸一拐回來。

見了垂頭喪氣打蔫的小雲瑯,便努力慢慢走得穩當,走到他面前同他笑,將袖子里藏著的點心放在掌心,遞在他眼前。

雲瑯扯扯嘴角,輕呼口氣,攥了滿滿一把承雷令遞過去︰「附耳過來。」

蕭朔接了白磷火的焰令,迎上雲瑯視線,坐回石床上,安靜附耳。

雲瑯自己靠過來,半邊肩膀暖乎乎挨著蕭朔,逐一教了承雷令的用法,右手攬過蕭朔左肋,輕輕一按︰「別忘了,你這鎧甲不太合身,胸甲該束得緊些。」

蕭朔垂眸,看著雲瑯覆在自己肋間的手掌,壓住心念,點了點頭。

雲瑯下了床,將鎧甲撿起來,有條不紊替他披掛妥當,將護心鏡比量了下,把自己的那一面換過去。

蕭朔由他折騰,輕聲問︰「你這一面更堅固些?」

「沒有。」雲瑯埋頭替換,「我的更好看。」

蕭朔︰「……」

雲瑯抬頭看他一眼,沒繃住樂出來,在護心鏡上敲了敲︰「往後便換過來,你要帶兵,就用這個。」

這一面護心鏡,隨著他已有七八年,貼身護著心胸肺腑,再寒涼也叫心頭血焐得暖熱。

小王爺要護著他,他甘之如飴,這面護心鏡換上來,也能護著蕭朔。

雲瑯系緊束甲絲絛,抬頭看過去。

光線擾動,這次的人影比上次更緊密,兵戈割碎日影,無知無覺地自山洞頂上快速經過。

襄陽的私兵,繞過數個戒嚴關口,隱匿蹤跡,悄悄鑽入人跡罕至的密林,只等沿小路模索至應城匯攏。

蕭朔由著雲瑯束好盔甲,接過雲瑯遞過來的承雷令與佩劍,解開黑馬,出了山洞。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小王爺,站著能打仗,坐著能鎮國,躺下能日少將軍。(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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