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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一百零六章

蕭小王爺這套衣服, 說不定燻了二十斤的靜心凝神安眠香。

雲瑯睡得沉,他這些天的確心力體力耗得太過,仗著底子勉力折騰, 這些天來府上養得好, 倒也尚能支撐。昨夜身心陡然松下來,卸開心防,只覺走路都是困的。

不用琰王殿下設法哄, 少將軍上車就沒再折騰,將臉埋在王爺肩頭衣料里,蓋著王爺的袖子,自己安安生生睡了一整路。

車到陳橋大營外,已能听得見隱隱操練聲。

「殿下如何來得這般早?」

都虞候特意出來迎,見了琰王府馬車, 忙撥馬跟上︰「都已準備妥當了, 照著殿下吩咐, 不會有差。」

都虞候跟著馬車,猶豫一刻, 低聲道︰「今日出征沒那些繁瑣, 不用皇上祭天,不用樞密院念軍誓,靜悄悄就能走。少將軍能多歇一刻便多歇歇,不差在這一時……」

出征在即, 營前停了十數輛馬車, 調撥物資聚攏糧草, 人人安靜地穿梭忙碌。

原本緊鄰著營盤、叫軍大爺養起來的那幾處繁華坊市,已經盡數清空,平成了一塊塊習武搏殺演練戰陣的校場。

蕭朔叫停馬車, 看了看校場上仍在操練的一隊隊兵士。

「連將軍說禁軍暗弱太久,戰力實在不濟。既然要拉去打仗,哪怕今日出征,也不能怠惰了操練。」

都虞候終歸難堪,臉熱了熱︰「這些年混沌度日,太過荒廢……愧對殿下。」

蕭朔搖了搖頭︰「這些年來混沌荒廢、愧對旁人的,不只你們。」

都虞候一怔,抬頭看他。

蕭朔不再多說,將校場上操練架勢一一記了,又命人拿過雲瑯這幾日百忙里抽空理出的陣圖,交到都虞候手里。

都虞候認得雲瑯筆跡,眼楮一亮,忙雙手接了,匆匆打馬去同連勝踫頭商議。

禁軍從樞密院下剝出來,交到琰王手里,時日雖不算太長,卻已盡數整頓一新。

大營內外,校場戰意昂揚高漲,人人奮力,分明不是往日氣象。

無論侍衛司與殿前司,能留下來的,都見那一場幾乎吞沒汴梁城的戰火,早被砍到面前的刀鋒逼出血性,再沒了往日得過且過的糊弄應付了事。

校場之上,軍旗戎聲獵獵,刀戈涌出森森寒氣。

蕭朔看了一陣,要叫雲瑯醒來。回過身時,少將軍已經睜開了眼楮。

蕭朔伸手,攬雲瑯起身。

「練得不錯。」

雲瑯借力坐起來,挑開車簾看了一陣,笑了笑︰「小王爺治軍也是一把好手,現在的氣象,與之前天差地別了。」

蕭朔搖了搖頭︰「外強中干。」

他見過雲瑯領的兵,不說當年赫赫威名、橫穿北疆千里斃敵的流雲騎,就是追著雲瑯潛回京城的那些親兵,都沉默凶悍殺意內斂,跟在雲瑯身後,能輕易鑿穿西夏的銅牆鐵壁。

如今的禁軍,能練出來帶走補充給朔方軍的,滿打滿算不過一成。

帶去邊疆真刀真槍地廝殺見血,還要再練,才看得出是否能戰。

「你當年被端王叔拎起來晃晃晃,不晃開竅不松手,如今怎麼也添了揠苗助長的毛病?」

雲瑯失笑,伸手將車簾合上︰「禁軍暗弱久了,要重新整頓起來,豈會在一時一地。」

雲瑯帶多了兵,親眼見著昔日端王煉軍,心中有數︰「打下朔州城,雁門關收回來,中原不會再有大的戰事。禁軍拱衛京城,戰力不高不行,太高了卻也不行。」

蕭朔稍一沉吟,點了點頭。

雲瑯側過頭看他神色,很是好奇︰「這你也听得懂?當初端王叔這麼和我說,我不明白,翻來覆去想了半個月。」

「你我那時年少,只知道禁軍越強,越能護衛京城安定,將戎狄的探子盡數揪干淨。」

蕭朔道︰「父王是擔心軍中令行禁止,極容易只奉軍令不問其他。禁軍若練得太過精銳驍勇,落在別有用心的人手里,便是一把刀。」

雲瑯扯扯嘴角,在他肩頭抻了個懶腰,舒展開筋骨,輕呼口氣。

如今看來,端王叔昔日的這份顧慮,顯然不是杞人憂天。

朝中這些年黨派相爭,主戰主和看似涇渭分明,真細細追究,卻並不能全然分得清晰。

樞密使投了當今的皇上,對先帝說要弱兵強國,轉頭就給這位怕死的皇上精心練出了支最精銳的暗兵營,刺殺朝臣滅口世族,無往不利。

端王叔主戰,卻反而親手壓制禁軍,斷了這一把原本能最為倚仗的利刃。

人心難測,朝局向來最易變換。禁軍弱了,京城空虛便會遭人窺伺,易生動蕩。戰力太強,卻又容易為別有用心者所用,反成其害。

要想叫朝堂穩定,從軍隊這一處下手遠遠不夠。先帝朝叫各方牽制,設法壓制一家獨大的念頭是對的,只是中途錯了方向,如今變法仍要再撿起來。

禁軍如今叫時勢倒逼出的赫赫軍威,將來的主事之人至少也要能鎮得住。

「此事交給我。」

蕭朔道︰「不會有差池。」

變法有參知政事師生操心,雲瑯就是閑來一想,聞言愣了下︰「什麼事?」

蕭朔搖了搖頭,並不多說,握住雲瑯腕脈︰「方才睡得如何?」

雲瑯已習慣了他隨時隨地把脈,將手腕大大方方交出去︰「不錯。」

兩人各有操心,蕭朔既然一時不打算說,想來是樁還要細致盤劃的事。

雲瑯心寬,將方才滿腦子的家國天下順手扔了,看著分明守車待兔的蕭小王爺,沒忍住樂︰「先鋒官,你若再這麼唬我睡覺,休怪本帥——」

先鋒官全不受威懾,手臂攬著主帥的勁韌腰背,仍坐得穩妥。

雲瑯︰「……」

他話說到一半,剩下的在唇齒間打了個轉,迎著蕭朔的視線,慢慢將後半句吞了咽回去,自耳後返上微熱。

也不知小王爺是看誰都這般架勢,還是只在看他的時候堂皇,將他整個人不講道理地填進眼底,像是世上除了這個便再沒別的要緊事。

雲瑯一向最覺得蕭朔這個架勢欠揍,偏偏叫蕭朔這樣靜看著,又從來半分也扛不住。

哪天一沖動,說不定會叫禁軍追著狼煙繞軍營跑步,就為了逗蕭小王爺笑一笑……

……

禍國殃軍。

雲瑯心中駭然,瞪了多半是能蠱惑人心的琰王一眼,挪得離他遠了些︰「給你下二十斤蒙汗藥,叫你一頭睡到仗打完。」

蕭朔︰「?」

雲瑯防患于未然,不叫他再侵蝕心志,抱著琰王殿下的暖爐,披上琰王殿下送的披風,下了琰王殿下的馬車。

走到一半,又倒折回來,拉開馬車上精巧的暗匣,抱走了琰王殿下特意叫人準備的、滿滿一整匣少將軍最喜歡的點心。

校場上,禁軍仍在操練不停。

「用力!沒吃飯嗎?」

連勝厲聲呵斥,劈手奪下一名兵士手中的長|槍,槍桿反磕在那人胸口,將他生生摜出數步坐在地上。

連勝死死皺著眉,攥了槍桿,沉聲︰「站起來!」

兵士已叫他懾得腿軟,撐了幾次,勉強爬起身站穩。

「你們要去的是沙場,刀劈下來見血,槍捅出去就是個窟窿!」

連勝寒聲道︰「以為見過一次叛軍攻城,混了幾個人頭,就算見過血,能上戰場了?若沒有雲麾將軍在,西夏鐵鷂子只怕早站在汴梁城頭上了!」

出征在即,禁軍能給朔方軍補充的兵力卻仍有限。

勉強能帶上的,殿前司那些本就是朔方退下來的老兵還好些。這些新兵沒打過一場正經大仗,與叛軍作戰時又有雲瑯護著,手下功夫徒有其表,其實盡是軟綿綿的花架子。

連勝心中日復一日地焦灼,想要對蕭朔與雲瑯提,卻又清楚以朝局如今情形,出征時日不可能再向後推遲。

都虞候知他心事,叫那兵士下去休息,攔住連勝,低聲道︰「也莫要操之過急……」

「如何不急?」

連勝昔日跟著端王,比旁人更清楚朔方軍情形,緊皺著眉︰「樞密院胡亂折騰,朔方苦撐戍邊這些年,軍力早已疲憊。偏偏禁軍能帶過去的就這麼幾個……竟還大半皆是新兵,連千鈞一發的要緊關頭是什麼樣都不清楚。」

連勝咬了咬牙︰「殿下與少將軍豁出命拼,才拼出如今這一方天地,如今朝堂上下都在盯著這一場仗,若是——」

他察覺到自己這話說得不吉利,生生剎住,用力呸了一聲,打了自己一巴掌。

「誰心中不焦灼?」

都虞候叫他挑起心事,重重嘆了口氣︰「無非……盡人事罷了。」

禁軍暗弱了這些年,並非如朝堂一般,旦夕之間風雲變幻,說整肅便能整肅。

要將軍力提上來,少說也要先挑出精裝甲兵,七過八篩,再拉去不引人注意的寬闊平原草場扎下大營,苦練個三五年。

這般練出來的兵,還是不曾真刀真槍上過戰場的。見過血、被殺意臨過身,才知道畏懼生死,知道了怕死,才能再練出不畏生死的強悍精兵來。

都虞候低聲道︰「當年朔方軍那般強悍,好水川一戰折戟後,也要一年苦練,才熬出一支鐵騎……」

連勝自然也明白這些道理,只是終歸心中焦急,抬頭還要開口,忽然一怔。

都虞候看他視線,跟著轉過去,心中一喜︰「少將軍!」

「連大哥好大的火氣。」

雲瑯抱著琰王殿下的點心匣子,一路閑散看過來,笑了笑︰「我剛走到校場,就叫連大哥一嗓子吼得酥餅都掉了。」

連勝︰「……」

都虞候咳了一聲,回頭瞄了一眼連勝,板住嘴角低聲道︰「少將軍不知道,連兄這火可不止一天兩天了。」

禁軍操練了幾日,連勝便吼了幾日,都虞候這些天日日跟著挨吼,耳朵到現在還嗡嗡個不停。

但凡朔方軍出身的,沒人不同少將軍親近。都虞候看琰王殿下不在,同雲瑯在一處,放開自在不少︰「您快勸勸連兄,叫他消消火。事情固然很急,可咱們也當真不能再在路上練兵了。」

雲瑯壓了壓笑意,咳嗽一聲,點點頭。

都虞候回頭看了一眼,低聲報備︰「還弄壞了三桿槍、四柄刀,刀修修還能用,槍是真叫連兄給撅了,銀子才賠了一半……」

連勝眼睜睜看他當面告狀,一口氣堵在胸口︰「少將軍!」

「無妨。」

雲瑯停了與都虞候的嘀嘀咕咕,誠心安慰︰「盡管賠償,找琰王府銷賬。」

連勝︰「……」

都虞候這般欠削的夯貨料子也就算了,王爺昨日來了軍營,調度妥當後看過一遍練兵,什麼也沒說,只安排妥當了要帶走的輜重糧草與各營名單,便回了府。

如今連少將軍來了,竟也半分不知道著急。

竟還吃點心。

連勝滿腔焦灼憋得要命,來回踱了幾步,上前道︰「少將軍!這豈是兒戲的事?王爺縱然不知兵,您心中總該有數——」

雲瑯收了笑意,慢慢抬頭正色︰「誰說王爺不知兵?」

連勝一怔,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閉緊嘴立在原地。

「連大哥,你跟在端王叔身邊的時間最久。」

雲瑯道︰「我知道,你並非有意偏見,只是小王爺當年的確于行兵打仗的事不很開竅,你長久看著,心中就有了消不去的成見。縱然琰王殿下與我一起平叛,在你心中,此戰勝數也盡皆在我。」

連勝知錯,咬緊牙關愧然道︰「屬下不該。」

「我也知道,你當年教蕭朔練槍,險些叫世子一招百鳥投不著林的槍法扎了端王叔的腿。」

雲瑯慢慢道︰「從此心有余悸,嚴防死守,再不準世子習武。」

連勝︰「……」

都虞候倒是不知此事,謹慎道︰「可王爺如今……身手分明很好啊。」

「從此世子不能在王府練習。」

雲瑯唏噓︰「就去我的雲騎營,百鳥隨緣投我的腿了。」

都虞候︰「……」

連勝忍不住,低聲攔著︰「少將軍。」

雲瑯沒多懷念往事,笑了笑,又收斂了神色看向連勝,緩聲道︰「我知你心中憂慮。」

雲瑯抬頭,掃了一眼校場上的禁軍︰「你擔心這些年朔方軍軍力已被京中拖累得疲弱,禁軍又不能補充戰力,到時對上西夏大遼兩方夾擊,未必能拼得過馬背上長大的騎兵。」

連勝心頭一提︰「正是,此事若不處置妥當,只怕——」

雲瑯看著他︰「你憂慮這些,可曾對王爺說過?」

連勝一怔,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昔日王府一場家變血案,有太多人從此困在里面,年年歲歲,不得解月兌。」

雲瑯語氣很淡,眸色卻朗利︰「可連大哥,你要知道,是有人一直在往前走的。」

「我二人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不是我,是他。我們能走到此處,是因為這五年來,他沒有一刻停下來歇過。」

雲瑯︰「你該看見,他早走出了端王叔的影子。」

連勝心底震蕩,終歸說不出話,重重叩首︰「屬下知錯。」

「好了,我也只是替他說幾句話,自家人犯不著這個。」

雲瑯笑笑,俯身將連勝從地上扯起來,轉向都虞候︰「還有槍沒有?借我一柄。」

連勝怔了怔︰「少將軍,你要做什麼?」

「不就是沒見過千鈞一發的大場面?見識見識就行了。」

雲瑯活動了下手腕︰「連大哥,帶你的人結陣護旗,我來奪。」

都虞候倏地反應過來,滿心欣喜,忙去要了一柄無人用的白蠟桿大|槍︰「少將軍要多少人馬?屬下這就派人去調——」

「要什麼人馬。」

雲瑯啞然︰「當初我原本盤算,是你們這些人一個也不帶、一個也不告訴,我自己去北疆,帶著朔方軍把朔州城拿下來,從此年年歲歲鎮著雁門關。」

他這番話說得語氣尋常,卻分明可見其下的凜凜慘烈。連勝心口狠狠一擰,低聲道︰「少將軍……」

「說這個不是叫你難過,連大哥。」

雲瑯道︰「是提醒你,我太多年沒領兵攻城,你大概忘了我的仗是怎麼打的。」

「不是要你練好兵,跟我去北疆。」

雲瑯朝他笑笑︰「是北疆之地蒼茫廣闊,戈壁綿延千里,帶你們去,正好練兵。」

連勝微怔,看著雲瑯,心頭忽然一跳。

雲瑯單手解了披風,連點心匣子一並拋進都虞候懷里。

他身上的悠閑自在一分分淡了,眼底透出金戈鐵馬映著的寒泉冷光。雲瑯立在原地,將那柄槍在手里握了握,抬頭望了一眼演練戰陣的陣中帥帳。

「連將軍。」

雲瑯道︰「你若輸了,帶你的人繞整個大營跑三圈。」

連勝心懸到嗓子眼,擰身撲回去︰「結陣!金鼓在後,薄中厚方,護住主帳陣旗——」

雲瑯身形已驟然掠起,踏過倉促頂上的生鐵厚盾,手中長|槍絞開襲到身側攔阻的兵器,直奔了帥帳前那一桿格外顯眼的大旗。

作者有話要說︰  #惹王爺生氣#

#跑圈#

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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