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守在窗下, 心驚膽戰看著小侯爺倒空了飛蝗石的存貨,悄悄繞回來,將書房門推開條細縫。
雲瑯千慮一失, 叫琰王殿下嚴格按數目灌了酒, 此時已徹底叫酒泡透了。
帳下不幸,少將軍痛失了忠心耿耿的親兵,化悲痛為力氣, 昏沉沉一門心思往蕭朔懷里鑽。
蕭朔也醉得不輕,他仍記著要照顧雲瑯,將雲少將軍從懷間慢吞吞挖出來,拿了帕子投過熱水,替雲瑯擦臉。偶爾少將軍不配合得厲害,還會將人攏住慢慢晃, 細細地吻輕輕打著顫的睫尖眼尾。
小侯爺沒防備, 叫王爺親得軟了, 十分沒面子。怒氣沖沖要離府出走,被蕭朔揉著頸後背脊哄得舒服, 團成一小團, 自帶著雪貂小絨毯回了王爺腿上。
……
老主簿凝神看了半晌,終于放心松了口氣,悄悄合了門。
次日一早,兩位小主人破天荒地都沒能起得來。
王爺與少將軍難得好眠, 闔府悄無聲息, 人餃草馬餃枚, 車輪都用稻草裹得嚴嚴實實。
整個琰王府齊心協力,叫王爺與少將軍一覺睡透,在榻上躺了一整足日。
蕭朔睜開眼時, 窗外天色竟已又盡數黑透了。
榻下零零散散扔著衣物,攪著亂在一處。雲瑯裹著絨毯,無精打采萎靡成一小團,在床頭貼了份兩人隨身親兵的名冊,一顆小石頭接一顆小石頭的砸。
屋內靜得不知今夕是何夕,月色溶溶透進來,安寧得恍如隔世。
蕭朔靜躺了一陣,伸手去模榻前箭匣。
「干什麼?!」
雲瑯叫他嚇了一跳,從半融化里活過來,撲過去將蕭朔牢牢按住︰「真醉傻了?」
雲瑯酒量好,酒雖喝的多,醒得卻比琰王殿下還早出不少,原還切齒盼著蕭朔醒了,好同小王爺好好清算昨晚這筆賬。
此時眼看蕭小王爺這宿醉後 癥癥的架勢,雲瑯一腔脾氣已瞬時折騰沒了半腔,手腳並用將人牢牢箍住︰「醒醒,又魘著了?」
蕭朔握了袖箭,箭尖抵著掌心皮肉,蹙了蹙眉。
不曾有什麼夢魘,這些年來,這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次。
禁軍歸位,朔方成行。
朝局亂勢已成,大亂大爭,正可激濁揚清。
雲瑯就在懷里,安安穩穩,柔軟暖熱。
身心松透,經年累月死死壓進骨髓的疲憊忽然一齊不講道理地攻伐上來,將他淹透沒頂。幾乎不容蕭朔反應,便裹著人一頭扎進安穩深沉的睡意里。
徹夜徹日,連半個夢也不曾做。
蕭朔此時回想,竟全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將一小團雲少將軍抱進內室、月兌了兩人的衣物,插嚴封死了窗戶上的一百多個插銷,與雲瑯一起倒頭睡實在榻上的。
「我記得。」
雲瑯幽幽舉手︰「我拖著你的腰,讓你先睡覺,你不听,一定要把每個插銷都再檢查一遍。」
蕭朔︰「……」
「還要將你我鎖到一處。」
雲瑯︰「我告訴你你拿的是硯台,就算你把硯台掰成兩半,也沒辦法把我扣在你手上。你听了很是失落,不肯同我說話,自己去生悶氣。」
雲瑯︰「我好心安慰你,你竟還得寸進尺,要我幫你把硯台咬個豁,方便你掰。」
蕭朔︰「……」
雲瑯放下手,嘆了口氣︰「至于你醉酒後三兩下扒干淨我的衣服,實在身手利落、干淨果決。這種事我自然是樂意的,可你扒我的衣服,是為了用毛筆沾朱砂,給我畫一條麒麟尾巴出來,我就不懂了……」
蕭朔實在听不下去,倉促起身要往外走,被雲瑯堪堪伸手攔住︰「等會兒,還有。」
蕭朔頭一次這般放開來大醉,半分想不到自己竟會做出這些荒唐事。此時叫雲瑯一樣樣翻扯,只覺無地自容,定定神低聲道︰「還有何事?」
「還有你醉了,閉嘴葫蘆一句話不肯說。問得急了,便只知道一股腦地給我拿你這些年藏的好東西,不要還不行。」
雲瑯手上使力,將蕭小王爺扯回榻上︰「我要三千顆大中小類別各異的飛蝗石有什麼用,閑來無事,給你書房窗外鋪條平坦寬闊又漂亮的小石子路嗎?」
……
蕭朔眼前一黑,堪堪坐穩。
飲酒誤事,端王自小教訓下屬,這些年耳濡目染,竟半分沒听進心里。
分明警世恆言。
蕭朔只想出去找老主簿要桶冰水,此時叫雲瑯扯著,半句話說不出,咬了牙死死按下赧意︰「是我失態,對不住——」
雲瑯看他半晌,沒忍住樂出來︰「對什麼不住?」
蕭朔微怔,抬眸看他。
「多大些事?我當初喝醉了酒,騎著你們家馬要上你們家房頂,你不也沒訓我?」
雲瑯笑道︰「還抱著我哄……說馬不安穩,你背我上去。」
蕭小王爺心里藏的事太多,非得要醉透了,才能隱約透出來些許。
雲瑯昨晚也醉得半傻不傻,同他費盡心思周旋,險些便當真被說服了幫忙咬硯台一口。
玉麒麟的尾巴摔斷過,雲瑯自己都早沒當回事了,還覺得瓖了金子很是精致漂亮,反倒比之前還要好看。
小王爺看著悶聲不吭,平日里提也不提,人都醉沉了,還惦著給他補上半條尾巴。
「下回再想知道自己是醒了還是夢。」
雲瑯笑了笑︰「不用拿袖箭扎自己,也不用出去冰天雪地的澆冷水。」
雲瑯翻夠了舊賬,伸出手,將蕭朔整個熱乎乎抱住︰「我親你一口,比你自己胡亂折騰省事。」
蕭朔一頓,身體里積沉的酒力竟又像是叫雲少將軍這一抱掀起來,涌成分明熱意。
雲瑯湊上來,耗盡畢生所學,同蕭小王爺聚精會神親了個結實的,又在蕭朔唇畔不老實地胡亂蹭過一通,心滿意足向後退開。
蕭朔垂眸,伸手攬住雲瑯脊背。
「睡了一天,起來吃些東西,有事同你商量。」
雲瑯順著他的力道,舒舒服服倚了,貼了貼蕭朔額頭︰「今晚幫我個忙。」
蕭朔心頭微動,輕聲道︰「什麼?」
「我有一趟要緊事,昨晚叫你與咱們家親兵聯手灌沒了,今日還得去。」
雲瑯道︰「你今夜先去禁軍大營點兵,將你我要的盡數備齊,然後叫你們家黑馬跟著馬車,拉著你到處轉。」
「別轉太遠。」雲瑯補充,「就在觀橋、宣泰橋、陳州門那一帶晃悠……」
蕭朔蹙眉︰「你要去太師府做什麼?」
「我有個念頭,不知準不準……也是昨日宮中出事,我才忽然想到。」
雲瑯道︰「此事你不可出面,只有我來。」
雲瑯握了握蕭朔的手︰「我有分寸,放心。」
蕭朔沉吟一陣,反扣住雲瑯的手,低聲道︰「你是說,襄王可能已接觸了太師龐甘?」
雲瑯不料他反應這般快,怔了下,啞然點頭︰「我到得晚,是在那射雕手發出一箭後才盯上他的……當時我便在想,他第一箭無人干擾,為何只傷了皇上的胳膊?」
縱然此時襄王也實力大損,無力在皇位空懸後出手搶奪,尚且不能直接要皇上的命,這一箭也本該能傷在些更要緊的地方。
能叫射雕手射偏,只會是因為殿內有必須要避開的人。
「那個時候,參知政事已經癱在地上了,殿內只有你們三人站著。」
雲瑯道︰「他也想要你的命,不會是為了避你。值得他留手的,就只有老龐甘……」
雲瑯看著蕭朔︰「你記不記得?我們當初還說,龐甘是當今皇後的父親、皇上的老丈人,皇後專擅後宮引得皇上不悅,已動了納妃的念頭?」
「皇後所出的兩個嫡皇子,也因為辦事不力,近來屢屢受到皇上斥責。」
蕭朔靜想一陣,點點頭︰「龐甘以國本為由,再三上奏請立儲君,皇上卻都置若罔聞。後來皇上又與太傅談過一次,立儲一事再不準提,甚至已與閣老議過,是否要將兩個嫡皇子送出京封王。」
「老龐甘是顆隨風倒的牆頭草,刮東風便隨東風,刮西風便隨西風。」
雲瑯道︰「如今情形不妙,若襄王主動招攬,他只怕已動了心思。」
兩人已沒什麼可瞞的,雲瑯不同蕭朔打機鋒,索性徑直道︰「他手里能當投名狀的,就只有咱們家那顆大印。」
蕭朔正要開口,叫雲少將軍這一句堵得結結實實,抬眸看他。
「看我干什麼?」
雲瑯扒著他,從桌上模了塊酥餅,咬了一口︰「我好歹也是明媒正娶、入了玉牒的琰王妃,莫非這大印沒有我的一半?」
「胡鬧。」蕭朔蹙眉,「這兩件事,如何能混為一談?」
「這兩件事,就是一談。」
雲瑯看著蕭朔神色,存心氣他,索性一口氣數︰「咱們家大印,咱們家王府,咱們家親兵,咱們家毛筆,咱們家硯台,咱們家酥餅不好吃……」
「……」蕭朔接過來,放在一旁︰「隔夜了,我去叫他們換些新鮮的。」
如今朝堂勢力混亂,今非昔比。當初本是皇上為了牽制蕭朔,逼他押出去的那一枚王府大印,竟成了局勢中最關鍵的一樣東西。
襄王若也盯上了這枚印,雲瑯去探太師府,只怕凶險非常。
「凶險歸凶險,這東西拿回來,你我徹底再無後顧之憂。」
雲瑯笑道︰「再說了,我這不是提前拽了你,叫你替我放哨接應麼?」
「你要誘那個射雕手,我可都出手幫忙了。」
雲瑯在這里等著他,看著蕭朔回到榻前,伸手搭了蕭朔的肩︰「小王爺,你給了我三千顆飛蝗石,我不去太師府砸幾個人,真的用不完了……」
蕭朔︰「……」
雲瑯苦哈哈砸了一早上石頭,如今還剩兩千八百八十八顆大小各異的存貨,看著難得吃癟的琰王殿下,身心舒暢,坐回蕭朔腿上等親。
蕭朔看他高高興興閉著眼楮,靜坐良久,終歸將雲瑯輕輕一攬,在唇畔落了個吻。
雲瑯心滿意足,也在小王爺唇邊叨了一口︰「對了,你為什麼還給我攢了一摞紙?我覺得里面像是有字,昨晚太黑了,也沒來得及看……」
「……」蕭朔心底一沉,耳後熱了熱︰「我將那摞紙給你了?」
「給了啊。」雲瑯點頭,「我放書架上了,回頭看。」
下人送了新做的點心進來,蕭朔拿了一塊,陪雲少將軍吃夜宵,不著痕跡下定決心,臨走前定然要托付老主簿連夜將《雲公子夜探琰王府》的手稿銷毀干淨。
雲瑯還被他強塞了不少東西,吃著點心,想了想︰「對了,還有你那個天天動手揍、夜夜抱著睡的寶貝枕頭,我模著也像是繡了字,也沒來得及看。」
雲瑯好奇︰「繡的什麼字?」
蕭朔︰「……」
「針腳細密,我模著還是王妃娘娘的手藝。」
雲瑯當時沒模出來,此時懶得起身看,興致勃勃︰「究竟繡的什麼啊?」
蕭朔︰「戒酒。」
雲瑯︰「?」
蕭朔端起腿上的雲少將軍,在榻上放穩。沉穩起身,拿了繡著少將軍名字的枕頭和將少將軍綁在榻上打的手稿,踉蹌出了書房。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
第一百章啦,抽紅包!!給大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