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外有眼力的校尉剛出茶攤, 便被都指揮使撞了個正著。
擅離職守、私下議論不實傳言。校尉受罰了一頓茶錢,哭喪著臉閉牢了嘴,帶人沿街拖醉漢去開封府了。
雲瑯燙得站不住, 攤在窗前, 緩了緩耗空的內力, 扒著窗沿向外看。
殿前司混在熱鬧人群里, 一路巡街,執法果決干脆, 已漸漸走得看不見影。
雲瑯看了半晌,抓了把窗前新雪按在臉上,嘆了口氣。
蕭小王爺好沒趣,竟分毫不在意「一兩個時辰」的要緊事。
看著他回雅室,竟也不跟上來, 就這麼去嚴厲訓了屬下成何體統,叫人領了罰。
好歹上來喝一個時辰的茶, 聊一個時辰的天, 中間再趁機親兩口……也行啊。
雲瑯燙歸燙,認定了與蕭朔結百年, 自然百無禁忌, 縱然不好意思, 卻沒什麼一定不能做的事。偏偏蕭小王爺飽讀話本, 融會貫通、學以致用,能將他親得不分東南西北,竟還古板到了這個地步。
這等大好機會, 竟也不知坐實一下。
叫人知道了,以訛傳訛,也不知京中又要有哪些坊間逸聞。
雲瑯還記著當年有關琰王是否于床幃之事有虧的傳言, 很是憂心了一陣蕭朔的名聲,盡力散了臉上熱意,又在雅室里坐了一刻,打疊精神起身。
他才要出門,忽然被窗外一處勾欄引了視線,在窗前看了一陣,悄悄下了樓。
汴梁街上人頭攢動,由早至晚不歇。天暗下來,就又添了賣燈燭花火的,酒樓又有歌舞聲飄出來,街道坊間越發熱鬧。
殿前司巡了一日,過到金梁橋,恰好到了交接的時候。
「殿下可要先回去?」
都虞侯看著蕭朔神色,試探道︰「天色已不早,今日那位少爺……」
蕭朔蹙眉︰「縱然晚了,他也不會不準我回府。」
「……」都虞侯才听了部下議論,忙收了心思,低聲道︰「是。」
都虞侯遲疑半晌,小心翼翼道︰「那不準您睡在榻上……」
蕭朔沉聲︰「也不曾。」
都虞侯欲言又止,看了看蕭朔,垂手照往前走。
蕭朔這一日都被看得煩躁,再忍不住,停下腳步︰「你們想得都是些什麼?我與他——」
都虞侯盡力體察琰王心思︰「清清白白,只是尋常友人見一面,斷無關系。」
「不是!」蕭朔蹙緊了眉,「我與他兩情相悅,莫非就只能睡在榻下、不準進門?!這是哪家道理,哪處話本上是這般寫的?」
都虞侯幾乎不能將王爺同話本聯系起來,愣愣挨了一通訓,也覺不妥,忙閉了嘴。
蕭朔自覺方才失態,皺了皺眉,壓了壓語氣︰「我與他……雖兩情相悅,卻不曾有那般狎昵叛道之事。」
他聲音並不高,四周親兵護衛听了,卻都眼楮一亮,忍不住飛快豎起了耳朵。
都虞侯身兼重任,橫了橫心︰「是是,能與王爺兩情相悅,定然極知進退、識大體。」
蕭朔臉色好看了些︰「不錯。」
都虞侯︰「絕不會同王爺胡鬧,把王爺關在門外、趕出臥房。」
蕭朔默然片刻,看雲瑯並不在四周,咬牙道︰「……正是。」
都虞侯模對了門路,松了口氣,笑道︰「縱然因為什麼事與王爺生了氣,也定然妥當解釋、好生商量,不會胡攪蠻纏,動輒不講道理……」
蕭朔︰「……」
都虞侯愣了下︰「王爺?」
要巡的街已只剩最後兩條,到了陳橋便能交接。蕭朔不再與這些人閑聊,翻身上馬,自朝前去了。
天色見晚,月上梢頭,街邊的燈籠也已盡數亮了起來。
上元節祭祀太一神,汴梁素來有風俗,自年前便開始籌劃,到十五那一日,滿城都會是璀璨花燈。
外城正中,那一架鰲山已隱約假造出了端倪。
十余丈的竹架高挑,以牛皮筋綁縛,中間兩條鰲柱直通上去,有金龍攀附盤踞。等到上元節那天,龍口會點上最亮的兩盞長明燈,鰲山掛滿的燈也會一起點亮,萬燈千盞,熠熠生輝。
蕭朔駐馬,靜看了一陣,重新抖韁催馬,繼續朝陳橋大營過去。
走了一段,他忽然稍稍勒馬,向旁側看了一眼︰「去過景王府了?」
「還沒有。」雲瑯拎了韁繩,同他閑閑並轡,「方才看見些熱鬧,跟去看了一會兒。」
蕭朔微怔,看了雲瑯一眼。
「沒去闖禍。」
雲瑯看他提防神色便忍不住樂,從袖子里模出個張紙條,攥成小團彈過去︰「別急著交接,這幾個地方,你派人去查查。」
蕭朔不著痕跡,將紙團隱在掌心︰「你發覺了剩下那幾股戎狄暗探的蹤跡?」
蕭小王爺向來心思敏銳,雲瑯很是沒趣,轉頭看燈︰「你著重查有刀劍兵器、能八面迎客的地方,自然不錯,只是還疏忽了一處。」
蕭朔問︰「什麼地方?」
雲瑯有意不急著說,向上指了指︰「這燈你認不認得?」
「……」蕭朔平了平氣,看他一眼︰「槊絹燈。」
雲瑯不想他竟還認得,頗詫異地看了蕭朔一眼,抬頭道︰「這燈以百煉鋼作骨,燈弦全是細韌鐵線。外面蒙一層厚實絹布,風一吹回轉如飛,有橫槊的金鐵之聲。」
蕭朔似有所悟,抬頭掃了一眼。
「我在樓下勾欄,見了一伙雜耍伎人,耍的是萬點流星。」
雲瑯道︰「就是將火|藥填在精致絹布里,點燃藥線,叫火星燒開絹布四濺,點點流螢一般,煞是好看。」
「燈骨燈弦,全仗絹布繃成形狀。」
蕭朔道︰「若是里面藏了火|藥,絹布燒毀,自會散開迸射,傷人遠勝刀劍。」
雲瑯點點頭︰「我跟去大略模過了,找著些端倪,剩下的藏得太嚴,還要慢慢追查,就退出來找了你。」
蕭朔听他說得輕巧,蹙了蹙眉,又細看了一眼雲瑯。
「看我做什麼?」雲瑯道,「幾個戎狄暗線,若還能叫我傷著,我也不必領兵了。不如回府只管設個溫柔鄉,將你往榻底下哄……」
「胡說什麼?」蕭朔低聲,「不可妄言。」
「是我先妄言的嗎?」
雲瑯還沒翻他舊賬,先挨了蕭小王爺教訓,硬生生氣笑了︰「縱然以訛傳訛、三人成虎,也得先有個起頭的才行吧?琰王殿下,你究竟是怎麼回的楊閣老?同我說說?」
蕭朔被他戳中軟肋,肩背繃了下,沒了動靜。
雲瑯張望一圈,沒看見那個校尉,看著蕭小王爺面沉似水,滿心好奇︰「都指揮使鐵面如山,給人家的處罰令還沒撤下來?」
「他今日往開封獄送了十七人。」
蕭朔道︰「開封尹將他扣了,叫他在大堂邊上,幫忙拍驚堂木。」
雲瑯一頓,心服口服︰「……」
汴梁每到新年,直至上元節,按例都會舉城狂歡。像這般巡街時扯走的,大半都是真喝得爛醉、當街斗毆的,雖未必全都破法,卻畢竟違律,送去開封獄倒沒什麼不對。
正逢冬季,夜間寒冷。任憑這些醉鬼橫臥街頭,只怕要在雪地里倒頭昏上一夜。
不如去開封獄睡一宿,醒透了酒,警訓告誡一番打發回家,反倒更穩妥些。
于民有利,于律法無傷,唯一受罪的便是拍驚堂木活活拍瘋了的開封尹。
御史台最嚴苛的御史來了,也尋不出半點能彈劾蕭小王爺的錯處。
雲瑯看熱鬧不嫌事大,壓了滿腔幸災樂禍,朝蕭朔拱手︰「若開封尹半夜去砸咱們家門,千萬叫我看熱鬧。」
蕭朔知道雲瑯有心揶揄,卻終歸叫那一句「咱們家門」熨帖了心肺,掃了雲瑯一眼,不與他計較︰「回府等我,今日事了,我自會同他們說清緣故。」
「這種事急什麼?」
雲瑯還挺想同蕭小王爺尋個機會,試試兩個時辰的事,聞言失笑︰「無非幾句閑話,說說怎麼了?我也沒小氣到這個地步,一句也不準人講……」
蕭朔道︰「不準。」
雲瑯愣了愣︰「啊?」
「你的事,不容世人嚼口舌。」
蕭朔不願多說這個,蹙了眉道︰「天不早了,回府去等我。」
雲瑯怔了半晌,看著蕭朔叫燈火映得有些冷厲生硬的側臉,心底反倒像是探進只手捏了捏,跟著無端一軟。
蕭小王爺能容他上房揭瓦,能容他縱馬來尋,容他有意在人前張揚晃悠、設法搶了來日掌兵之權。
偏偏沾了點狎昵輕佻的意味,才偏了半點,就分毫容不得了。
雲瑯拎著馬韁,走在汴梁街頭。回頭看時,竟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惱他這古板迂腐的脾氣,還是其實一早就已因為這個,才會動輒設法胡鬧招欠。
就只為了叫蕭小王爺冷著臉、將自己從街上一路揪著領子,連拖帶扯地拽回端王府去。
雲瑯有滋有味想了一陣,決心不與蕭小王爺計較,側頭看了看汴水。
夜燈璀璨,光華流轉,汴水映著流火,一派繁華。
良辰美景。
想……當街伺機輕薄蕭小王爺一口。
雲瑯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忙搖搖頭︰「罷了罷了,我走。」
蕭朔看他臉色變來變去,皺了皺眉︰「什麼?」
「沒事。」雲瑯有賊心沒賊膽,清心明目,熱乎乎搖頭,「我不想在開封府大堂拍驚堂木。」
他前言不搭後語,蕭朔听得莫名,還要再問,已被雲瑯當胸扔了盞燈過來。
最尋常的蓮花燈,汴梁人人都會做。將竹子破成細條,系牢兩頭壓彎,用紙糊上,層層疊壓,成蓮花形狀,能放在河里飄上很遠。
雲瑯扔來這一盞,卻又與尋常的有些不同。
蕭朔將燈拿在手中,借著路旁燈籠看了看,看清了這一盞並蒂蓮河燈燈芯的瀟灑字跡,心底竟跟著不覺一熱。
「你我幾年沒賞過燈了?」
雲瑯扯扯嘴角︰「托襄王老賊的福,今年的燈怕是也賞不成了,尋個機會,把這個往汴水放了罷。」
「上面只寫了你心悅我。」
蕭朔將花燈收進袖中︰「我尚未回應,不算至誠,要寫完才可敬河神。」
「你敬河神,河神不敬你。」雲瑯嘆了一聲,「只望今年蕭小王爺放河燈,切莫再一失足連人帶燈掉進河里,要我去撈。」
蕭朔︰「……」
雲瑯看他緩和下的眉宇,頗覺有所成就,笑吟吟道︰「好了,你且忙你的,我去景王府看看。」
「慢著。」蕭朔道,「府上——」
雲瑯向來隨心而動,借了匹馬來尋蕭小王爺。說了話給了東西,功成身退,在鞍上一踏,身形已沒入夜色。
府上托連勝帶消息過來,說湯池已修好了,今夜便加熱水藥浴,都是梁太醫叫人研磨的上好藥包,頭次最見功效。
蕭朔有心叫雲瑯早些回府,話說到一半,眼前已沒了人,手中只剩下條雲少將軍扔過來的韁繩。
黝黑駿馬由他牽著,背鞍上空空蕩蕩,茫然打了個響鼻,湊過來,當街叨了一口蕭朔那匹馬的厚實馬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