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安穩, 燈燭溫融。
雲瑯一時不察,被親得徹底忘了自己要問什麼,躺在榻上混混沌沌意識不清。
蕭朔合了門, 正看見化在榻上的一灘。他順手拿了條薄裘, 將人裹實了放回去, 握了雲瑯腕脈。
雲瑯還沒緩過勁, 當即抬手︰「夠了夠了……」
「……」蕭朔坐在榻邊,看著前兩日還心心念念顛鸞倒鳳十八模的雲小侯爺︰「那些話本, 你莫非都還不曾看麼?」
「看了!」雲瑯一陣氣結,面紅耳赤要坐起來,「真上陣同話本能一樣?!」
這種事與打仗不同,雲少將軍向來紙上談兵,如何知道不過親個嘴、喂個藥, 竟就能刺激至此。
雲瑯身上仍綿軟,折騰半晌沒能掙動, 氣息奄奄︰「好生凶險。」
蕭朔看著他, 沒將更凶險的湯池進展報給雲少將軍知道,握了他手腕放回去, 將人撈起來︰「今日小朝會, 雖有意料之外, 但與你我所推情形大體不差。」
雲瑯隱約記得自己要問件有關小朝會的事, 奈何腦中仍一團漿糊,只得暫且作罷︰「皇上氣冒煙了沒有?」
蕭朔啞然︰「雖不曾生煙,只怕也已冒火了。」
蔡老太傅來王府時, 曾同雲瑯提過,說朝堂並非鐵板一塊。
蕭朔這幾日不便去拜訪,派了人往返傳遞消息, 再看朝中情形,果然與局外所見不同。尤其這幾日所見,只怕朝局不止不是鐵板,還左支右絀得厲害。
「如今看來,當初襄王便有意竊國。扶持皇子,是為了暗中清除異己、掌控朝堂。」
蕭朔拿過軟枕,替雲瑯墊在背後︰「卻棋差一招,叫他尋著空子,搶先坐上了皇位。」
「也不算他尋的空子,襄陽府畢竟離得遠,京城這邊若準備萬全,那邊終歸反應不及。當年……」
雲瑯頓了下,沒立刻說下去,靜了片刻︰「當年——」
「當年先帝忍著錐心之痛,咬碎牙和血吞,選了社稷穩定。」
蕭朔緩聲接道︰「此事不必忌諱,我只是不喜被蒙在鼓里,既想明白了其中緣由,便不會介懷。」
雲瑯緩過神,笑了笑,一本正經地朝蕭小王爺抱拳︰「君子之風。」
蕭朔看他一眼,難得的並未接話。
雲瑯拱了半天手,有些莫名︰「哪里不對?」
「你日後夸我,選別處下嘴。」蕭朔坐了一陣,握著雲瑯的手,塞回薄裘之下,「免得——」
蕭朔肩背繃了繃,神色鎮靜,不著痕跡斂去耳後熱意︰「免得……我日後對你不君子時,不好解釋。」
雲瑯微愕,咂模一陣,忽然明白過味來,愕然瞪圓了眼楮。
蕭朔蹙了下眉,錯開視線。
他本不準備說這些,總覺多少輕薄孟浪。偏偏老主簿極力攛掇,只說雲小侯爺定然愛听這個,甚至不惜賭咒發誓,不听便倒賠十二兩銀子。
蕭朔被雲瑯瞪著,幾乎已有些不自在,靜了一陣︰「戲言罷了,你若不喜——」
雲瑯一把攥住他,目光灼灼︰「再說一句。」
蕭朔︰「……」
雲瑯原本還半困不困,看著蕭朔端肅冷清地坐在榻前,一字一句說這種隱晦撩人的情話,只覺立時精神了五六成︰「快,如何不君子的?同我細說說……」
蕭朔看著半分不長記性的雲少將軍,默然一陣,將軟枕挪了,自己替過去︰「休要胡鬧。」
雲瑯興致勃勃︰「怎麼是我鬧?明明你先——」
「如今朝事繁忙,我只得空看了三本,學的不多。」
蕭朔按住來了精神的雲少將軍,橫了橫心,低聲道︰「要叫你老實,還是只會給你喂藥。」
雲瑯︰「……」
蕭朔作勢起身︰「藥爐——」
「你方才說朝堂。」雲瑯一坐在蕭小王爺腿上,強自鎮定,一口氣道,「並非鐵板一塊。因為當今皇上是襄王扶持起來的,要在襄王眼皮底下運作,設法掌控朝堂,並不容易……」
蕭朔被結結實實坐回榻上,攬穩了雲瑯,仔細放回去︰「是。」
雲瑯靠在他手臂上,緩了緩眼前金星︰「大抵……如何分成?」
「各半。」蕭朔道,「但如今看來,我們這位皇上能掌控的朝臣,彼此間只怕也不盡融洽。未與敵抗,先自行打成一團,一團散沙罷了。」
「若不是一團散沙,也沒有我們的機會。」
雲瑯琢磨半晌,呼了口氣︰「接下來的事,你又作何打算?」
蕭朔靜了片刻,握住雲瑯手腕,叫他稍躺下來,舒展胸肩︰「先帝已然盡力,能做的卻仍有限。原本襄王與皇上明爭暗斗,互相傾軋,算是平衡之勢。」
「偏偏我們插了進來。」雲瑯道,「三方勢力,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誰都要做漁人,也都當另外兩方是鷸蚌。」
蕭朔撫了撫他頸後︰「我打算去喝皇上的姜茶,先與你報備一聲。」
雲瑯心頭一懸,倏而撐身坐起來。
「洪公公會替我看著,若有異常,立時暗中替換。」
蕭朔道︰「他既要驅使我,我便設法叫他驅使得更放心些罷了,不必擔心。」
雲瑯皺了眉,看著蕭朔平靜神色,抿了抿嘴︰「此事不易,你——」
「我會盡力。」蕭朔道,「如今形式不同,說些軟話,叫他安撫幾句,還是受得住的。」
蕭朔垂眸︰「若要我邊哭邊感激他,我便回來同你商量,一把火燒了汴梁城。」
雲瑯︰「……」
蕭小王爺今非昔比。
不止會笑,還會開玩笑了。
雲瑯憋了半晌,終歸沒忍住樂,大包大攬︰「只管找我,放火點炮這種事,我可太熟了……」
蕭朔牽了下嘴角,扶著雲瑯展平躺回榻上,模模他的額頭︰「閉眼。」
雲瑯原本還擔心蕭朔心境,此時見他已破除昔日心魔,懸著心放得突然,神思跟著恍惚一瞬,正覺暈得慌,索性依言闔了眼。
燭火一晃,靜靜滅成一室寧靜,暖融體溫覆下來,將他安穩裹住。
惱人的暈眩被溫韌胸肩熨帖著,淡了不少。
「今日,你苦心借外祖父之事開解我。」蕭朔道,「為的什麼,我總還清楚。」
雲瑯被他戳穿,老大不自在︰「清楚就清楚,用不著提這個。」
「我再入宮,與皇上周旋,心中會記著外祖父。」
蕭朔道︰「有長輩關切慈愛至此,他再誅心,也難令我動搖。」
雲瑯︰「……」
蕭朔低聲︰「怎麼?」
雲瑯閉著眼楮,忍不住回頭想了想蕭小王爺這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居然被虔國公照後背拍了兩巴掌,就已有了這般效果。
蕭朔不明就里,見雲瑯不語,以為他仍擔憂,抬手撫了撫雲瑯額頂︰「放心。」
「我如何放心?」
雲瑯壓下念頭,咳了兩聲︰「你總躺這麼靠邊上,一不小心,又要滾下去……」
蕭朔有心揭穿昨夜格外敦實的那一腳,听著雲瑯話尾倦意,姑且不同他掰扯︰「我只躺一躺,你睡著了便走。」
「已這般忙了?」雲瑯被梁太醫關著治傷,除了喝藥就是行針,聞言蹙了蹙眉,睜開眼楮,「有我能幫的麼?北疆——」
蕭朔抬手,覆住他雙眼︰「北疆傳信回來,初有成效,戎狄各部落已以淘金沙為生計,為劃分河沙區域,甚至已有過幾次部族沖突。」
雲瑯細想了想︰「灑金沙的時候,有意此多彼少些,人不患寡患不均。」
蕭朔輕聲道︰「好。」
「我們此前商量的,殿前司的軍威要立起來。」
雲瑯模索著了蕭小王爺的袖子,握了握︰「戎狄使節回去時,記得給個下馬威。」
蕭朔︰「好。」
雲瑯仍覺畏寒,向他臂間偎了偎︰「侍衛司……」
蕭朔靜等了一陣,沒能听見下文,挪開手︰「什麼?」
雲瑯低低咕噥一句,咳了幾聲,將臉埋進蕭朔肩頭衣料里,不再操心嘮叨了。
蕭朔收攏手臂,看了看終于支撐不住睡熟的雲瑯,手掌貼在他後心處,護著緩緩推拿按揉。
……
侍衛司。
傷了雲瑯當胸一劍,又將功勞盡數吞淨,搖身一變成了平叛主力的侍衛司。
在御史台獄,以私刑提審雲瑯,兩夜一日、手段用盡的侍衛司。
樁樁件件,逐個清算。
熱意由掌心熨透衣物,落在後心,散及空蕩蕩的經脈百穴,重新將筋骨焐得暖熱。
雲瑯睡著,舒服得嘆了口氣,含混嘟囔了一聲。
蕭朔知他夜里睡熟了便好哄,將人攬實,貼近輕聲道︰「怎麼了?」
雲瑯攥著他的袖子,一點一點往懷里團。
蕭朔不願叫雲瑯再折騰,本就躺得貼著榻沿,一動便要掉出去。此時被雲少將軍胡亂拽著,戾意散盡了,無奈低聲道︰「莫亂動。」
雲少將軍從不听這個,亂動著將人拽住,睡得香沉,胡亂往上親了一口。
蕭朔︰「……」
雲瑯學以致用,瞎蹭兩下, 嚓一口咬下來。
蕭朔︰「……」
床幔半垂,榻間朦朧。
蕭朔放輕動作起身,將尚在咂著嘴仔細回味的雲少將軍放回榻上,掩了薄裘,又將床尾的一床被鋪開蓋實。
「王爺。」老主簿輕敲了下內室的門,悄聲稟報,「開封尹托人帶了條子,御史台有信,蔡太傅說有要緊事,明日令您去一趟。」
蕭朔低聲道︰「知道了。」
老主簿有些猶豫︰「小侯爺睡安穩了麼?若是沒有,倒也不急,您再躺一會兒也不遲……」
這幾日雲瑯調理舊傷,沒有內勁護體,麻沸散和安神藥也不要錢一樣往下砸。按梁太醫的推斷,本該比往日精神差得多,一日少說也要睡上七、八個時辰。
可雲瑯縱然已盡力配合,就只安臥榻上好好睡覺這一條,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他慣了警醒,越是體弱體虛、無內力傍身,心頭越絲毫不肯放松。日夜煎熬下來,早成了本能。」
蕭朔道︰「藥石不可醫,不必勉強,我多回來幾次便是。」
老主簿也多少猜測得到,一陣黯然,低聲道︰「是。」
「他已睡安穩了。」蕭朔道,「如今看來,身子也已有所好轉,力氣很足。」
老主簿听到最後一句,忽然懸了心︰「您同小侯爺在榻上打架了嗎?!」
「……」蕭朔︰「不曾。」
老主簿揣測︰「您又被踹下床了?明日我們叫人將內室的臥榻改寬敞些……」
蕭朔只跌落榻下一次,很不喜他這般說法,蹙了蹙眉︰「沒有。」
老主簿一陣茫然︰「不曾打架,又沒跌下來,您如何知道小侯爺力氣很足……」
蕭朔不願多說,取過支折梅香點著放好,抬手推開內室屋門。
帶著鼻尖被咬出來的通紅牙印,神色冷清,翻閱搜羅來的朝中消息去了。